作者:西奥多·德莱塞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3:05
|本章字节:11394字
就在那天晚上,雷斯脱经过一番考虑之后,决定要让珍妮知道这件事,就把那张报纸带回家来,珍妮这才知道他也已经看见了。原来他们当初有约,什么事情都不相瞒的,如今虽然遇着这种扰乱他们和平的事情,却正是一个践约的机会。他当时打定主意,要劝她别把这
桩事放在心上,因为这事虽然对于他自己的名誉不无重大的影响,对于他们两人的关系是没有多大影响的。而且新闻既然披露。它的效果是不能抹杀的了。看的人如果聪明一点,无论和他相熟不相熟,总都能看出他的生活内幕来。因为那篇附着照片的新闻,已经把他怎
样把珍妮从克利夫兰带到芝加哥,以及她起先怎样怕羞推拒,他怎样经过长时期的勾引才把她弄到手的情形,逐一披露出来了。表面上,这段叙述只是说明他们同居北区的由来,他却看出词意之间存心要把实情暴露,因而他很觉得生气。但他觉得那样的隐约其词,究竟
还比讥嘲谩骂的态度好些。他到家之后,就把那张报纸从口袋里掏出来,摊在图书室的桌子上。珍妮那时正在旁边看着他,因为她已经猜着他从口袋里掏出来的是什么东西了。
“我拿一点东西给你看,珍妮,你一定会觉得有趣的,”他指着那新闻和照片淡然地说。
“我已经看见过了,雷斯脱,”她虚弱地说。“今天下午施旦道夫人给我看过了。我还不知道你看见过没有。”“这里面对于我的态度不是形容过分吗?我想不到自己会是这样一个多情的罗米欧。”“我心里难过得很,”珍妮觉得他这诙谐底下实在藏着无限的痛心,才
这么说。因为她早已知道雷斯脱是向来不肯把真正的感情流露的,心里有苦痛总不肯说出口来的。虽是严重到不可忍耐的心事,他向来都谈笑出之,借以减轻它的严重性。此番这句诙谐,其意就等于说:“事情已经是无可奈何,咱们必须尽力的设法。”“哦,你不要难
过,”他继续说。“现在我们对于这种事情是无法可想的。他们也许并没有什么歹意。我们只因地位关系遭人注意罢了。”“这个我懂得,”珍妮走过他身边说道。“可是我总觉有点难过。”雷斯脱默然不响。一会儿开晚饭了,这事就告一段落。
可是雷斯脱终觉事情有些儿尴尬,因而闷闷不乐。上次跟父亲见面时,他已经受到父亲明白的警告,如今这段新闻披露出来,事情就发展到顶点了。他从此以后,大概就要跟一切的旧人都断绝关系。他们是不会再要他的了,至少其中比较守旧的分子不会再要他的了。此
外有少数未结婚和已结婚的青年男子,以及有些已结婚和未结婚的诡诈女人,虽然知道他这件事,却照常的喜欢他,然而这种人是交不得朋友的。他实际上已经是个被唾弃的人了,若要挽回,除非改善他的行径换句话说,就是除非把珍妮永远弃绝。
但这一着他却不愿做。他一想到这事就觉苦痛了这是无论如何都干不了的。珍妮的知识正在逐渐地增长。她的见地已经差不多要跟他一样明白了。她并不是一条不值钱的贪得无厌的爬虫。她是一个伟大而善良的女子。
将她弃绝了就是一种羞辱,而且她相貌又生得好。他已经四十六岁了,她只有二十九岁,看起来还不过是二十四五光景。要在别人身上发见美、青春、体贴、见识,以及温柔化和感情化了的你自己的见解,那是难能可贵的事情。象他父亲说的,他是已经种下这个孽因了
。他就不如自己来收孽果吧。
这不愉快的新闻事件发生不久,雷斯脱就接到信,说他父亲有病,而且不能支持了。当时雷斯脱本该即刻就回辛辛那提去,但值事务忙迫,走不脱身,不久噩耗就传到。雷斯脱得信,当然怆痛非常,就带着追怀和悲悼的心绪回到辛辛那提去。他对于他的父亲,就是撇开
父子的关系来讲,也觉得他是一个伟大的人物。当时他想起自己小时,父亲抱他在膝上,跟他讲从前爱尔兰生活的故事,稍稍大一点,又跟他讲自己在商界奋斗的经历,及至成人,他那种经营事业的精神和商业上的智慧又曾给他很深的印象。原来甘老头子一向是心地纯
朴的。雷斯脱那种说话痛快和言无虚饰的本能,就是由他遗传下来的。“毋谎语,”是甘老头子时时告诫儿女的一句格言。“无论什么事情,你看见它怎么样,就说怎么样。真实是人生的命脉,是一切价值的根基,又是商业成功的秘诀,谁能信守不渝的,就可以成为可
贵的人物。”这番教训,也是雷斯脱所信服的。他对于父亲一生信实诚笃的精神,本来就很心服,如今父亲死后怀念起来,越发觉得悲痛了。他知道父亲为他的事情愤恨而终,悔不得趁他生时同他和解。他又幻想父亲要是见到珍妮,也许会加怜惜,而无奈如今已经没有
机会可见了。
他到辛辛那提时,正值大风雪,雪片如同绞棉花一般狂飞下来,城中的街市都静悄悄的毫无声息。他从火车上下来,先就遇着阿弥。她跟他已往虽然有嫌隙,现在见他回来却也快活。在他的一群姊妹当中,阿弥要算最温柔的一个。当时雷斯脱就抱着她,跟她亲吻。
“我们又跟从前一样了,阿弥,”他说,“谢谢你这种天气还跑来接我。家里人怎么样?我想大家都回来了吧?父亲真可怜,怎么不能多活几年的!可是他想要见的东西总算都见到过了。我想他对自己一生努力的结果总能很满意的吧。”“是的,”阿弥说,“不过他从
母亲死后很觉得寂寞罢了。”兄妹两人驱车回家,一路谈起旧时旧地,感情很是融洽。到家之后,见一家人都已聚齐,各处的亲戚也都齐集了。雷斯脱同大家照例互相吊唁一番,心觉父亲之死实在无可遗憾。他的一生事业都是成功的,如今就象熟苹果一般从树上落下来
了。他于是到大客厅里去看父亲放在黑棺材里的遗容,当然不免有一番悲恸。但见父亲那副坚决而慈祥的面容,却不由得微笑了。
“我们的父亲是至死都伟大的,”他对在旁的罗伯脱说。“这样的人物是我们一时不会见到的。”“是的,”罗伯脱庄严地说。
葬礼举行过后,大家决定立刻宣读遗嘱。因为露意丝的丈夫急于要回到布法罗,而雷斯脱也得马上回芝加哥去。于是出殡的次日,就要在甘老头子的顾问奈脱·启脱雷·奥白莲合组法律事务所里举行家族会议。
在雷斯脱驱车赴会的途中,他心想父亲对于自己的利益总不会有什么偏心的行为。因为他上次和父亲见面,日子还不很久;他现在还在考虑期中,而父亲也曾许他有考虑的时间的。他又自觉除开珍妮的关系以外,平时并没有什么对不起父亲的地方。他在业务上的才干又
是对于公司有利的。为什么对于他该有所轻重呢?他想这事决然不可能。
他一到法律事务所,奥白莲一个大惊小怪而却自得其乐的短小人儿出来招待,跟他家族中人一一握了手。他替甘老头子做法律顾问已有二十年。他深知甘老头子的奇想和怪癖,觉得自己是个替人忏悔的牧师一般。
他对于甘家的孩子都很喜欢,而特别喜欢雷斯脱。
“现在我想我们都到齐了吧,”他最后从口袋里抽出一副牛角边的大眼镜,神圣地对四周围看了一遭说。“好吧,那末我们就可以开始了。我也不说什么开场白,就把遗嘱读起来。”他于是走到书桌边,把上面放着的一张纸拿在手里,清了清喉咙就开始宣读。
从某几点地方看,这是一张很别致的遗嘱,因为上面不先说大宗财产,却把所有的小遗产先提出来。第一款就是分给雇工、仆人和朋友们的小款项。其次是捐给各机关的少数遗产,最后才提到家族的遗产,却又先支配女儿。伊木真是他认为孝顺的一个女儿,分得车业公
司股份六分之一,又死者的其他财产不动产除外,约计八十万之谱的四分之一,阿弥和露意丝所得的两份跟伊木真一样。外孙儿女如长成后品行优良,亦可得奖励金少许。此后才提到罗伯脱和雷斯脱。那遗嘱上写道:
“缘吾子雷斯脱之事发生某种纠纷,余认为余之其余财产不得不在某种条件之下分配之,即:以甘氏制造公司之股份四分之一,及余之其余财产动产,不动产,现金,股票,公债票之四分之一给与爱子罗伯脱,以报其平日孝顺之心,又以甘氏制造公司之股
份四分之一,及余之其余财产动产,不动产,现金,股票,公债票之四分之一,交罗伯脱代其弟雷斯脱保管,至雷斯脱能符合附列之条件时止。关于甘氏制造公司之经营,及其他一切受委托之事务,凡吾子女,皆须同心协力,悉听罗伯脱之指挥,至罗伯脱自愿
放弃管理权或认有改组必要之时止,此亦余之意旨也。”雷斯脱听了只是暗暗的赌咒。他的面色已经改变了,却仍旧没有动作。
他不愿意把心里的感情表现出来。他装做了好象他并没有受到各别待遇的样子。
然而那所谓“附列之条件”,确是完全为他而订的,当时奥白莲并没有对家族宣读,说是遵重他们父亲的遗意。其后雷斯脱探知那条件是三年之内每年给他生活费一万元,在这期间,他须就两件事中任择其一而行;其一,如果他未曾同珍妮结婚,就跟她断绝关系,以期
他的生活在道德上可以符合父亲的愿心,如能履行这个条件,那末他的一份财产立刻就可交还他。其二,如果他愿意跟珍妮结婚,也听其便,那末这每年一万元的生活费可以继续领到终身,但以他本人的终身为限。他本人死后,珍妮绝对不得享受。至这每年一万元,则
指定由二百股ls和ms的股票的利息支付,而票本亦须托人代执,至他最后决定行止时止。如果雷斯脱既不跟珍妮断绝,又不跟她结婚,那末三年之后并此一万元之生活费亦断绝供给。那二百股股票,则到雷斯脱死后按成数摊给生存的家属。如有继承人或受让人对
此遗嘱提出异议,他或她的一份遗产即须全部没收。
雷斯脱看见父亲对于他的事情想得这样周详,不免有些惊异。他读过这些条件之后,有点疑心罗伯脱曾经参加意见,可是他当然不能断定。罗伯脱并不曾露出过要和他作对的直接证据。
“这个遗嘱是谁起草的?”他不久之后就问奥白莲。
“这个,我们大家都曾参加意见的,”奥白莲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这是很为难的一件公文,你总知道,甘先生,你家老太爷是一点儿动摇不得的。他的意旨是金刚石一般硬的。其中有些句子,连他自己也还斟酌了半天。至于遗嘱的精神,那是跟我们全无关系的,你总知道。那是你和他两个人的事情。我担任了这事,真是万分不得已
。”“哦,这些我都明白!”雷斯脱说。“请你不要介意。”于是奥白莲很是感激。
当读遗嘱的时候,雷斯脱如同一头牛一般顽强地坐着。
过了一会儿,他才同别的人一齐站起来,竭力装做心平气和的样子。罗伯脱、阿弥、露意丝和伊木真,大家对于这桩事都觉得惊异,却也并不怎么样为他惋借。他们都以为确是雷斯脱自己不好。他激怒了父亲了,才有这样的结果。
“我想老头子这桩事情稍稍做得鲁莽一点儿,”坐在他隔壁的罗伯脱开口说。“我万不料他会走到这样极端的。对我的关系来说,我是无须这样办法也可以满意的。”雷斯脱微微的冷笑一笑。“这没有关系,”他说。
伊木真、阿弥和露意丝都急于要安慰他几句,可是一时找不出话来。大家都觉得雷斯脱是自作自受。后来还是阿弥先说道:“我想爸爸的做法是不大对的,雷斯脱。”但是雷斯脱对她并不表示感激。
“只要我受得住就是了,”他说。
他于是站在那里把将来不依父亲条件时的收入默默计算起来。二百股ls和ms的股票,按市价计算,每股不过值得一千多一点。每年利息不过六七厘,进出都极有限。那末每年二万的出息是不能再多的。
不一会,家族会议散了,各人走各人的路去了。雷斯脱就跟阿弥回到家里去。他因避免人家请他吃饭,急于要离开辛辛那提,就借口事务忙迫,赶上最早一班火车动身回到芝加哥。在火车上,他一路不住地冥想。
原来他的父亲竟是这样照顾他的!难道这是真的吗?他,雷斯脱·甘,每年一万元,又只有三年的期限,只有跟珍妮结了婚才可延长!“每年一万元,”他心里想,“又只有三年可拿!我的老天爷!就是一个灵动些的帐房也可以拿那么多的!他竟会这样的对待我!”四
十三遗嘱上这种强迫的手段,势不得不引起雷斯脱对于家庭的反感,至少暂时是不会有好感的。他自从受这打击,就已十分明白当初自己实在是大错特错的。第一层,他觉得不该不早同珍妮结婚,以至于流言蜂起;第二层,当时珍妮决计要走,他不该不放她走。总之,
事情是不容他彷徨歧路的,而他是已经弄糟的了。把财产完全丢掉,他是舍不得的。他私人并没有多大的积蓄。珍妮近来很不快乐,他已经明白看出来。她为什么不快乐呢?就因为他自己不快乐的缘故。即使他愿意跟珍妮结婚,他肯接受这区区一万元吗?可是,他又愿
意丢掉珍妮,跟她永远诀绝吗?他到现在还是委决不下,因为问题实在太复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