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昭

班昭（约49—120），辞赋家、史学家。一名姬，字惠班，东汉扶风安陵（今陕西咸阳）人。班彪之女，班固之妹，曹世叔妻，早寡。博学多才。班固著《汉书》，八《表》及《天文志》未竟而卒，汉和帝诏令班昭续成之。昭屡次被召入宫，皇帝命皇后和诸贵人以师事之，号曰曹大家。朝廷每得异物贡献，即命昭作赋颂。《隋书·经籍志》载有《曹大家集》三卷，原集已佚。今仅存《女诫》七篇、赋四篇，曰《东征赋》《针缕赋》《大雀赋》和《蝉赋》。其中《蝉赋》为残篇。传在《后汉书·列女传》。

《文选·东征赋》李周翰注云：“（大家）子糓为陈留长坦县长，大家随至官，作《东征赋》，以叙行历而见志焉。”则此赋所作在永初七年（113）。《东征赋》叙既有对战乱给黎民百姓带来灾难的描写，亦有对古代贤圣品行操守的称赞。在感慨时事的同时，抒发个人志向，散发着浓厚的儒家气息。

惟永初之有七兮［1］，余随子乎东征［2］。时孟春之吉日兮［3］，撰良辰而将行［4］。乃举趾而升舆兮［5］，夕予宿乎偃师［6］。遂去故而就新兮［7］，志怆悢而怀悲［8］。明发曙而不寐兮［9］，心迟迟而有违［10］。酌罇酒以弛念兮［11］，喟抑情而自非［12］。谅不登樔而椓蠡兮，得不陈力而相追［13］。且从众而就列兮［14］，听天命之所归［15］。遵通衢之大道兮［16］，求捷径欲从谁［17］。乃遂往而徂逝兮［18］，聊游目而遨魂［19］。历七邑而观览兮［20］，遭巩县之多艰［21］。望河洛之交流兮［22］，看成皋之旋门［23］。既免脱于峻崄兮［24］，历荥阳而过卷［25］。食原武之息足［26］，宿阳武之桑间［27］。涉封丘而践路兮［28］，慕京师而窃叹［29］。小人性之怀土兮，自书传而有焉［30］。遂进道而少前兮［31］，得平丘之北边。入匡郭而追远兮，念夫子之厄勤。彼衰乱之无道兮，乃困畏乎圣人［32］。怅容与而久驻兮［33］，忘日夕而将昏。到长垣之境界［34］，察农野之居民。睹蒲城之丘墟兮，生荊棘之榛榛。惕觉寤而顾问兮，想子路之威神［35］。卫人嘉其勇义兮［36］，讫于今而称云。蘧氏在城之东南兮［37］，民亦尚其丘坟。唯令德为不朽兮［38］，身既没而名存。惟经典之所美兮［39］，贵道德与仁贤［40］。吴札称多君子兮［41］，其言信而有征［42］。后衰微而遭患兮，遂陵迟而不兴［43］。知性命之在天［44］，由力行而近仁［45］。勉仰高而蹈景兮［46］，尽忠恕而与人［47］。好正直而不回兮，精诚通于明神［48］。庶灵祇之鉴照兮［49］，贞良而辅信［50］。

［1］永初之有七：即永初七年，公元113年。永初，汉安帝刘祜的年号。

［2］余：指此赋的作者班昭。

［3］孟春：春季第一个月，即夏历的正月。古人用孟、仲、季划分一个季节中的三个月。

［4］撰（xuǎn）：同“选”，择善而取。《文选》李善注引郑玄《礼记》注：“撰，犹择也。”《周礼·夏官·大司马》：“群吏撰车徒，读书契。”陆德明《经典释文》：“撰，息转反。”贾公彦疏：“择取其善者。”

［5］举趾：抬脚。《诗·豳风·七月》有：“四之日举趾。”　升舆：上车。

［6］予：我。宿：住宿、休息。偃师：县名，今属河南。

［7］去故：离开故居。　就新：到新的地方。

［8］怆悢：悲伤。

［9］明发：黎明。《尔雅·释诂》：“发，明也。”又说：“明、觉，发也。”明、发二字同义。《诗·小雅·小宛》：“明发不寐，有怀二人。”朱熹《诗集传》：“明发，谓将旦而光明开发也。”

［10］心迟迟而有违：因心有疑虑或不快而动作缓慢。语出《诗·邶风·谷风》：“行道迟迟，中心有违。”

［11］酌：斟酒、饮酒。罇：古代盛酒器具。弛：放松、舒缓。此句意为姑且通过饮酒来舒解心头的悲伤。

［12］喟：长叹。抑情：压抑的心情。自非：自己无法消解、排遣。

［13］樔（chāo）：远古人在树上搭的简陋住处。《文选·班昭〈东征赋〉》李善注：“《礼记》曰：昔者未有宫室，夏则居橧巢。”　椓（zhuo）蠡（li）：砸开螺壳，生吃里面的肉。蠡，通“蠃”。《文选·班昭〈东征赋〉》李善注：“登樔椓蠡，谓上古未有君臣，又无宫室，不知火化之时也……蠡与蠃古字通。”　陈力：施展才能。《资治通鉴·晋穆帝永和五年》：“鉴曰：’卿是功臣，好为官陈力。‘”胡三省注：“陈，展也。”

［14］从众：跟随众人，按照众人的行事方式而行事。　就列：做官。

［15］归：安排。

［16］遵：沿着。通衢：四通八达的大道。

［17］捷径：便捷的小路。

［18］徂逝：远行。

［19］聊：姑且，权且。《诗·桧风·素冠》：“我心伤悲兮，聊与子同归兮。”郑玄笺：“聊，犹且也。”《楚辞·离骚》：“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王逸《楚辞章句》注：“聊，且也。”　游目：纵目四望、放眼纵观。　遨魂：使精神得到娱乐。

［20］七邑：七个县，即下文所说巩县、成皋、荥阳、卷县、阳武、原武、封丘。

［21］遭：遇到。　巩县之多艰：巩县的道路艰险。

［22］河洛：指黄河和洛水。交流：汇合。

［23］旋门：关名。汉代灵帝为防备黄巾军，于中平初年所设的八关之一。故址在今河南省荥阳县汜水镇西南。清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河南·开封府》：“旋门关，在县西南十里，即旋门阪……汉灵帝时，河南八关之一。”

［24］既：已经。免脱：摆脱。

［25］历：经过。卷：卷县。

［26］食：吃饭。息足：休息双脚。

［27］桑间：桑林中。

［28］践：行走。

［29］京师：京城。　窃叹：暗自叹息。

［30］小人：孤陋寡闻、目光短浅之人。　怀土：留恋故土。　书传：典籍。《论语·里仁》：“君子怀德，小人怀土。”

［31］少前：稍微前行。少，同“稍”。

［32］“入匡郭”四句说的是孔子周游列国时在匡国因被误认为阳虎而遭到囚禁之事。《史记·孔子世家》：“将适陈，过匡，颜刻为仆，以其策指之曰：’昔吾入此，由彼缺也。‘匡人闻之，以为鲁之阳虎。阳虎尝暴匡人，匡于是遂止孔子。孔子状类阳虎，拘焉五日。”匡郭，匡的外城。追远，怀想、思考发生在很久以前的事。夫子，孔子。厄勤，困厄、勤苦。无道，时代混乱，凡事不依礼而行，故称“无道”。圣人，指孔子。

［33］容与：徘徊，犹豫不前。《楚辞·九章·涉江》：“船容与而不进兮。”王逸《楚辞章句》曰：“船犹不进，随水回流。”　久驻：长久站立。

［34］长垣：县名，属陈留。

［35］“睹蒲城”四句说的是孔子弟子子路在卫之事。《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说，孔子弟子子路为卫大夫孔悝之邑宰，卫太子聩作乱，孔悝协从，子路不愿跟随，因而遭到聩和孔悝的攻击。混战中，子路冠缨断开，子路说：“君子死而冠不免。”于是放下手中兵器去结冠缨，被杀。子路曾为蒲大夫，所以文中说看到蒲城的废墟而想起子路。顾问，左右询问。

［36］嘉：赞扬。

［37］蘧（qu）氏：即蘧伯玉，名瑗，今长坦县伯玉村人（一说今濮阳县老渠村人），生卒不详，春秋末卫国大夫，事卫三公（献公、襄公、灵公），因贤德闻名诸侯。蘧伯玉品德高尚，光明磊落，甚为孔子所称赞。孔子几次到卫，多居蘧伯玉家，可见二人相交之厚。伯玉笃行不倦，慎德深思。一次，他使人到孔子那里，孔子问：“夫子（指伯玉）何为？”对曰：“夫人欲寡其过未能也。”使者出，孔子曰：“使乎！使乎！”伯玉死后，葬于今长垣县南。

［38］令德：美好的德行。

［39］经典：史籍。美：称赞。

［40］贵：意动用法，以……为贵。

［41］吴札：吴国公子季札。《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载，季札到了卫国，“说蘧瑗、史狗、史、公子荆、公叔发、公子朝曰：’卫多君子，未有患也。‘”。

［42］信：可信。　征：通“证”，即依据。

［43］衰微而遭患兮，遂陵迟而不兴：指卫国在春秋后期国力衰落，公元前209年被秦所灭。陵迟，亦即“凌迟”，古代一种残酷的刑法。先分割犯人的肢体，然后割断咽喉。《宋史·刑法志一》：“凌迟者，先断其支体，乃抉其吭，当时之极法也。”这里用作比喻卫国逐渐削弱而至灭亡。

［44］“知性命”句：语出《论语·颜渊》：“子夏曰：’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

［45］“由力行”句：语出《礼记·中庸》：“子曰：’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

［46］勉：努力。仰高而蹈景：《诗·小雅·车舝》有：“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仰高，仰慕他人高尚的德行。蹈景，学习、实践他人高尚的行为。景，同“影”。

［47］忠恕：《论语·里仁》：“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孔子自己解释所谓恕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48］好：喜好。　回：邪僻。《诗·小雅·鼓钟》：“淑人君子，其德不回。”《毛传》：“回，邪也。”

精诚通于明神：精诚专一，持之以恒地做一个正直之人，将会得到神明的保佑。《诗·小雅·小明》：“靖共尔位，好是正直。神之听之，介尔景福。”

［49］庶：众多。灵祇（qi）：神灵。扬雄《甘泉赋》：“集虖礼神之囿，登乎颂祇之堂。”颜师古注：“地神曰祇。”　鉴照：鉴识明察。《文心雕龙·知音》：“故鉴照洞明，而贵古贱今者，二主是也。”

［50］贞良而辅信：贞良之人会得到神的关照。

乱曰：君子之思，必成文兮［1］。盍各言志［2］，慕古人兮。先君行止［3］，则有作兮［4］。虽其不敏［5］，敢不法兮［6］。贵贱贫富，不可求兮。正身履道［7］，以俟时兮［8］。修短之运，愚智同兮［9］。靖恭委命［10］，唯吉凶兮。敬慎无怠［11］，思嗛约兮［12］。清静少欲，师公绰兮［13］。

（《艺文类聚》卷二七，中华书局1965年版）

［1］乱：本指乐曲最末一章，在辞赋中指篇末总括全篇要旨的话。《离骚》：“乱曰：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王逸《楚辞章句》注：“乱，理也。所以发理辞指，总撮其行要也。”　成文：写成文章，流传于后世。

［2］盍各言志：说说各人的志向。语出《论语·公冶长》：“子曰：’盍各言尔志？‘”

［3］先君：班昭之父班彪。

［4］有作：班彪曾作《北征赋》。

［5］不敏：不够聪明。

［6］法：效仿。

［7］履道：履行道义。

［8］俟时：等待时机。

［9］修短之运，愚智同兮：寿命的长短，愚者智者都是相同的。

［10］靖恭委命：恭敬地对待你的职位。

［11］敬慎无怠：恭敬、谨慎，不要懈怠。

［12］嗛（qiān）约：谦恭谨慎。嗛，同“谦”。李善注：“《周易》曰：’人道恶盈而好谦。‘嗛与谦音义同。”

［13］师：学习。　公绰（chāo）：指孟公绰，鲁大夫。《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孔子之所严事：于周则老子；于卫，蘧伯玉；于齐，晏平仲；于楚，老莱子；于郑，子产；于鲁，孟公绰。”

评

古人说：“太上有立德，其次立功，再次立言。经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左传·襄公十四年》）但是在中国古代社会，著书立说多为男子的特权。然而，班昭作为一个女子，却巾帼不肯让须眉，她不仅助其兄班固完成了《汉书》，而且生活中常常有感则发，发则为文。《东征赋》叙述了她送儿子赴治所路上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处处展示着她的才华和与众不同。

行旅总是与离别纠缠在一起，离别则不免让人黯然神伤。因此文章起首虽然交代此次旅程开始于一个精挑细选的吉日良辰：永初七年的春天，但是远离繁华都城、去故就新引起的悲伤仍然让班昭“明发曙而不寐兮，心迟迟而有违”，可见内心忧伤之深刻。但是，她接着说儿子没有生在巢居穴处、茹毛饮血的远古时期，因此必须陈力而仕，建立一番功业。为此即使要离开繁华都市的安逸生活也在所不惜。这就是一位理性的母亲对孩子博大深沉的爱。可是母爱又有它细致入微的一面，所以班昭要不辞劳苦、毅然决然陪同儿子前去赴任。然而路途的艰辛，让她情不自禁地频频回首京城，暗自叹息。一位母亲内心的矛盾挣扎，通过细致的心理描写和精微的动作刻画表现得淋漓尽致。

但是，班昭毕竟不同于一般母亲，她很快从对儿子的担忧和对京城的思念中中摆脱出来，从沿途所见所闻不断想到儒家先贤的所作所为，为自己寻求前行的力量。过匡郭，她想到孔子厄匡；“睹蒲城之丘虚”，想到孔子弟子子路不惜生命维护礼的尊严；看到蘧伯玉的坟墓，她为其贤能却不遇明主的经历感叹。文末“乱曰”是全文的总结，解释了作文的缘由，也表达了作者一路苦思的结果。

此赋显然受到其父班彪《北征赋》的影响，完全采用骚体赋格式，与内容的抑郁、悲伤相得益彰。作者的文才于此可见一斑。而从内容多宣扬儒家思想上又可以看出她所受的教育和深厚的儒家文化修养。晋代袁宏亦有《东征赋》，从中可看出承继的痕迹。

（杨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