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炜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47
|本章字节:11214字
在海外生活,很多日常琐细,都可以勾动你的乡思——一瓶泡菜、一包茶叶、一丛竹子、一支牡丹,等等。但是,几乎没有什么东西,比香椿,更带乡土气息而更显得弥足珍贵的了。我本南方人,香椿的滋味是到了北方做事时才开始品尝领略。那时候就知道,此乃掐着时辰节气而稍逊即逝的稀罕美味。美国本土只长“臭椿”(被视为常见有毒庭院植物),不长香椿。这些年客居北美,看着妻子时时为香椿梦魂牵绕的,不惜托京中老父用盐腌渍了再塞进行李箱越洋带过来;身边的朋友,为养活一株万里迢迢从航机上“非法偷带入境”的香椿种苗而殚精竭思的样子,我这个“北方女婿”,真是“心有戚戚焉”——少一种嗜味就少一种牵挂,都说:香椿之香味,植于深土深根,得之日月精华,闻之尝之可以令嗜者“不知肉味”,我就无论如何体会不出来。
可是,神了吧?那天,顺路看望完张充和先生,正要出门,老人招招手:你等等,刚下过雨,送一点新鲜芽头给你尝尝。“什么新鲜丫头呀?”我故意调侃着她的安徽口音,待她笑盈盈递过来一个塑料袋子装着的“丫头”,打开一瞧,人都傻了——天哪,那是一大捧的香椿芽苗!嫩红的芽根还滴着汁液,水嫩的芽尖尖袅散着阵阵香气,抖散开来,简直就是一大怀抱!这不是做梦吧?这可是在此地寸芽尺金、千珍万贵的香椿哪,老太太顺手送你的,就是一座山!看我这一副像是饿汉不敢捡拾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的古怪表情,张先生笑笑,把我引到后院,手一指,又把我惊了一个踉跄:阳光下的草坪边角,茂盛长着一小片齐人高的香椿林!“这可是从中山陵来的香椿种苗呢!”老人说,“我弟弟弄植物园,负责管中山陵的花木,这是他给我带过来的种苗,没太费心,这些年它就长成了这么一片小树林。”
不经意,就撞进了一座金山银山。这段香椿奇遇引发的惊诧感觉,其实,就是我每一回面对张充和先生的感觉;同样,也是我的“耶鲁岁月”里,内心里常常升起来的一种日日置身名山宝山中,唯恐自己耽误了好风景、好人事、好时光的感觉。
张充和,出于敬重,大家都唤她“张先生”。稍稍熟悉民国掌故的人都会知道,这是一个连级着许多雅致、浪漫、歌哭故事的名字,在许多仰慕者听来,更仿佛是一个从古画绫缎上走下来的名字。她是已故耶鲁东亚系名教授傅汉斯(hanshfrankel)的夫人,当今世界硕果仅存的书法、昆曲、诗词大家。自张爱玲、冰心相继凋零、宋美玲随之辞世以后,人们最常冠于她头上的称谓是——“民国最后一位才女”。因为大作家沈从文的夫人张兆和是她的亲姐姐,她的名字常常会跟沈从文联系在一起——今天湘西凤凰沈从文墓地的墓志题铭,就是出自她的手笔。她是民国时代重庆、昆明著名的“张家四姐妹”之一,集聪慧、秀美、才识于一身,是陈寅恪、金岳霖、胡适之、张大千、沈尹默、章士钊、卞之琳等一代宗师的同时代好友兼诗友。她在书法、昆曲、诗词方面的造诣,早在上世纪30年代就曾在北大开班讲授,享誉一时。她的书法各体皆备,一笔娟秀端凝的小楷,结体沉熟,骨力深蕴,尤为世人所重,被誉为“当代小楷第一人”。在各种当今出版的昆曲图录里,她的名字是和俞振飞、梅兰芳这些一代大师的名字连在一起的。1943年在重庆粉墨登台的一曲昆曲“游园惊梦”,曾轰动大后方的杏坛文苑,章士钊、沈尹默等人纷纷赋诗唱和,成为抗战年间一件文化盛事。这两天翻阅孙康宜老师的《耶鲁潜学集》,里面详记了一段当年同样轰动海外的雅集盛事:1981年4月13日,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中国部在即将落成的仿苏州园林“明轩”,举行盛大的《金瓶梅》唱曲会——雅集缘起于普林斯顿大学的《金瓶梅》课程,邀请张充和根据古谱,以笛子伴奏的南曲方式,演唱《金瓶梅》各回里的曲辞小令。张充和时在盛年,一袭暗色旗袍,“素雅玲珑,并无半点浓妆,说笑自如”,以96回的《懒画眉》开篇,《双令江儿水》、《朝元令》、《梁州新郎》,一直唱到《罗江怨》的“四梦八空”而欲罢不能,最后以曲昆曲《孽海记》中的《山坡羊》收篇。映着泉亭曲径、回廊庭榭,张充和在宫羽之间的珠圆玉润,不必说,听者是如何的如痴如醉,掌声是如何的如雷如潮。大学者夏志清、高友工、牟复礼(frederickwmoe)、浦安迪(andrewpks)、舞蹈家江青等都是当时的座上宾。文中还记述了张充和的一段回忆:1935年前后,她坐在苏州拙政园荷花丛中的兰舟上,群贤毕至,夜夜演唱昆曲的盛况——真是好不俊逸风流、艳声盖世的流金岁月!(见孙康宜《耶鲁潜学集在美国听明朝时代曲》)
你想,这样一位本应在书卷里、画轴里着墨留痕的人物,如今年过九旬却依旧耳聪目明、端庄俊秀的,时时还可以和你在明窗下、书案边低低絮语、吟吟谈笑,这,可不就是人生最大的奇缘和福报么?
我不敢冒称是张先生的忘年小友。只是因为住得近,日日开车总要顺路经过,年前汉斯先生久病离世以后,惦念着老人家的年迈独处,我便时时会当“不速之客”,想起来便驻车敲门,探访问安,陪老人说说话,解解闷。于是,时时,我便仿佛走进一部民国事典里,走进时光悠长的隧道回廊里,让曾经镶缀在历史册页中的那些人物故事,重新活现在老人和我的日常言谈中,让胡适之或者张大千,陈寅恪或者沈尹默,不敲门就走进来,拉把椅子就坐下来。窗外长街寂寂,夏日浓荫蔽天;远处碧山如画,残霞若碧,嚣扰的车声、市声,都被推到了细雨轻尘般的絮语深处。我时时就这样和老人对坐着,喝着淡茶,随手翻着茶几上的字帖,听着老人家顺口叙说着什么陈年旧事。那是让一坛老酒打开了盖子的感觉,不必搅动——我几乎甚少插话,就让老人的悠思顺着话题随意洒漫开去,让岁月沉酣的馨香,慢慢在屋里弥散开来……
“……牡丹和芍药,一种是木本,一种是草本,在英文里都是peony,花的样子也差不多,所以美国人永远分不清,什么是中国人说的芍药和牡丹的区别。”有一回,谈起后院的花事,就说到了牡丹和芍药,“张大千喜欢画芍药,喜欢她的热闹,开起花来成群结队的。他那几幅很有名的芍药图,就是在我这里画的,喏——”她往窗外一指,窗下长着一片茂密如小灌木般的刚刚开谢了的芍药花丛,“他画的,就是我家院子这丛正在开花的芍药。画得兴起,一画就画了好几张。又忘记了带印章在身,他留给我的一张,题了咏,没盖印,印子还是下一回过来再揿上的……”我本来就知道,这座娴静的庭院里,到处都是张大千的印迹——书法题咏、泼墨小图,以及,敦煌月牙泉边与大雁的留影……没想到,眼前的苍苔、花树,就是画坛一代宗师亲抚亲描过的。
说着牡丹、芍药,老人的话题又转到了梅花上,“……这地方,牡丹、芍药好种,梅花却不好种,种了也很难伺候她开花。那一回,耶鲁博物馆要搞一个以梅花为主题的中国历代书画展,央我去帮忙,”老人眼瞳里闪着莹莹的笑意,“这种时节,上哪儿去找梅花呀?为了布置展厅,我们就在当门处立了一棵假梅花。梅花虽假,我留了个心眼,开展以前,就在假梅树下撒上一片薄薄的小花瓣。一下子落英缤纷的,果然可以以假乱真了呢!你猜怎么着?第二天开幕式,大家愣住了:那假梅树下的落英花瓣,全没啦!一问,原来是馆里的黑人清洁工,怕失职,连夜把它打扫干净了!”老人嗬嗬地笑了起来,“我跟她们解释,不要扫不要扫,都留着,她们无论如何不明白,你再撒上花瓣,没一会儿,她就给你扫干净啦!——你说多扫兴呀?”老人顿了顿,忽然敛住笑意,“可是细细一想哪,你扫什么兴?这些清洁工,才真是把这梅花当真了呢!你是假心态,人家是真心态,可是你想以假乱真,不就恰恰让这清洁工,帮你实现心愿了么?你还扫什么兴?……”
看着老人脸上飞起的虹彩,我心里一动:就这么一个随意的掌故,这九旬老人的话里,可是有思辨、有哲理的哩!老人呷了一口茶,“周策纵听说了——周策纵你记得吧,就是那个研究‘五四’的白头发大高个儿,那一年他还专门请我到威斯康辛开了半年昆曲课——就为这事写了一首诗,题目就叫‘假梅真扫’,我还记得其中的两句……”老人顺口就念出了句子,“——假梅真扫,你说有意思不?……”
这是在我和张先生的谈天说地中,随便拈出来的一个例子。只要提起一个什么话头,你等着吧,老人准可以给你洒洒漫漫——连枝带叶、铺锦敷彩的,说出一段有史迹、有人物、有氛围,每每要听得你瞪眼咂舌头的久远传奇来。在今天这个记忆迅速褪色消逝的世界,我珍视老人每一点涓涓滴滴的记忆。只要天色好,心情好,每回踏进这道门槛,就像是踏进一道花季的河流,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撑着小船溯流而上的采薇少年(在董桥称的“充老”面前可不就成了少年!),首先得把脑袋瓜子腾腾空,好留出空间,记住左岸上哪儿是菱花,哪儿是荠菜,右岸上哪里有木槿,哪里有灵芝……
有一回,带故世多年的老作家章靳以的女儿章小东夫妇造访张充和——他们上耶鲁看儿子。小东的先生孔海立教授,是老评沦家孔罗荪的公子。老人搂住小东,亲了又亲,看了又看,搬出了《黄裳文集》言说着当年对靳以的“践约”旧事,给我们点着工尺谱唱昆曲,由靳以又讲到巴金、万家宝(曹禺)、老舍……恨不得把那段重庆的锦绣日子,一丝丝一缕缕地全给揪扯回来。自此登门,老人便常常会跟我念叨——“老巴金”。“……老朋友都走光啦,也不等等我,只有老巴金,还在海那边陪着我。”老人说得轻松,却听得我心酸。确实,环望尘世,看着往日那些跌宕、倜傥的身影就此一个个凋零远去,自己孑然一身的独立苍茫,日日时时,缠绕着这位世纪老人的,会是怎样一种废墟样的荒凉心情呢?“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那天,张先生向我轻轻吟出她新近为友人书写的她的旧诗句子,似乎隐隐透露出老人内心里这种淡淡的哀伤。
可是不。你感觉不到这种“荒凉”和“哀伤”。老人虽然独处,日子却过得娴静有序。有沈家侄女介绍来的朋友小吴一家帮着照应,张先生除了照样每天读书、习字,没事,就在后院的瓜棚、豆架之间忙活。“……老巴金好玩呀。”那一回,张先生要送我儿盆栽剩的黄瓜秧子,边点算她的宝贝,边给我说着旧事。“……那时候陈蕴真正在追巴金。——还没叫萧珊,我从来都是蕴真蕴真的唤她。蕴真还是个中学生呢,就要请巴金到中学来演讲。巴金那时候已经是名作家了,人害羞,不善言辞,就死活不肯。蕴真她们把布告都贴出去了,演讲却办不成,蕴真气得,就找我来哭呀……”老人笑着弯起了月牙眼儿,像是眼前流过的依旧是鲜活的画面,“嘿,我们这边一劝,巴金赶紧来道歉,请出李健吾代他去演讲,这恋爱,就淡成喽!”
阳光,好像就在那些短促的音节间闪跳,“抗战那一年,我们和巴金一家子逃难到了梧州,就住在一座荒弃的学堂里。晚上睡觉,不知谁抽烟,引起了火灾。大火就在铺盖上烧起来,大家都慌了手脚,巴金说:不怕不怕,我们都来吐口水,浇熄它!哈,他说要大家当场吐口水!可吐口水管什么用呀!后来还是谁跑到外面找来水盆子,才把火浇灭啦!”老人呵呵地笑得响脆,“嗬,那年回上海,跟巴金提起这件事,他还记得,笑笑说:我可没那么聪明,是我弟弟的主意。你看巴金多幽默——他说他没那么聪明!……”
搭好棚架的瓜秧、豆秧,满眼生绿,衬着探头探脑的青竹林、香椿林,托出了老人生命里依旧勃勃的生机。
那一回,就因为念叨“老巴金”说得忘情,几天后见着先生,她连声笑道:“错了错了!我上回给你的瓜秧子,给错了!”我问怎么错了,她说:“说是给你两棵茄子秧,却给了你两棵葫芦秧,我自己的倒只剩下一棵了,你看,是能结出这么大的葫芦瓢的好秧子哪!”
厨房墙上挂着的,果然是一个橙黄色的风干了的大葫芦。
“不怪我吧?那天你忙着说巴金……”
“怪巴金!”老人口气很坚决,却悠悠笑起来,“嗨,那就怪我们老巴金吧……”
……
都说:每一段人生,都是一点微尘。我最近常想,那么,浮托着这点微尘的时光,又是什么呢?这些天赶稿子,写累了,会听听钢琴曲。听着琴音如水如泉的在空无里琮琤,我便瞎想:时光,其实也很像弹奏钢琴的左右手——大多时候,记忆是它的左手,现实是它的右手。左手,用记忆的对位、和弦,托领着右手的主体旋律——现实;有时候,记忆又是它的右手,现实反而是它的左手——记忆成了旋律主体,现实反而退到对位、和弦的背景上了。“那么,未来呢?”我问自己。“未来”,大概就是那个需要左右手一同协奏的发展动机,往日,今日,呈现,再现,不断引领着流走的黑白键盘,直到把主体旋律,推向了最辉煌的声部……
面对张充和,我就时时有一种面对一架不断交替弹奏着的大钢琴的感觉——老人纤细玲珑的身影,或许更像是一把提琴?她是一位时光的代言者,她的故事就是这乐音乐言的本身。也许,今天,对于她,弹奏华彩乐段的右手,已经换成了左手——记忆成了生活的主体,现实反而成了记忆的衬托?其实,人生,在不同的阶段,记忆和现实,黑键和白键,就是这样互相引领着,互相交替、互为因果地叠写着,滚动着,流淌着——有高潮,有低回,有快板中板,也有慢板和停顿……所以,生命,这点微尘,才会一如音乐的织体一样,在急管繁弦中透现生机生意,在山重水复间见出天地豁朗,又在空疏素淡中,味尽恒常的坚韧,寂默的丰富,以及沉潜慎独的绵远悠长啊。
是的,我的“耶鲁时光”,也是一架左右手不停轮奏着的大钢琴。我在想,自己,怎样才能成为黑白键上那双酣畅流走的左右手?
午后下过一场新雨,我给老人捎去了一把刚上市的荔枝。听说我马上要开车到北部去看望在那里教中文暑校的妻子——妻正是视香椿如金如玉的北人,正准备在周末聚餐给同伴显示她的惊世手艺——充和先生便把我领到后院,让我掐了一大把新冒芽头的香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