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炜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47
|本章字节:11920字
尤为难得的是,读程坚甫诸多与当地诗人的酬唱诗——与周燕五、谭锦洪、甄福民、黄增、邝熙甫、李沛、黄新法、谭伯韶、陈惠群,等等,或一起饮茶吟诗,或遥相传诗唱和,或互相整理诗作,托付诗集代存……“凭天多付诗材料,半叟年来未废吟。”(《湖心舫茶话》)“月去月来来去忙,采将吟料压行囊。惟君染得诗书味,散入青山一路香!”(《赠李沛君》)据编者陈中美先生注释,此诗述写的,就是乡间诗人李沛为程坚甫向住在青山侧畔的诗人邝熙甫传递诗篇的故事。——传统诗词所独具的坚韧生命力,甚至成为“文革”那个“横扫一切”的年代里,一道顽强生存并拼死生长着的民间文化的独特风景,读来真令人生出无限感慨!
同理,诗思诗道既成为对于贫贱卑微的拯救,这种远离尘杂喧嚣的农家生活,尽管时时衣食无着、三餐有虞,也同时成为诗人及其诗作真实而丰腴的诗道之本,诗思之源。“常防一字能招祸,何况千篇莫疗饥。”(《再呈邝熙甫先生》)“年来谙尽鸡豚味,应念苍生多食贫。”(《戏题桥头之神》)在程坚甫存世的八百余首诗作中,你可以处处读出时代生活的真实留痕。却见不着当代任何类型的诗人、词人中(几乎从郭沫若一直可以数到聂绀弩),囿于各种时势需要,似乎无人难以逃脱和得以免俗的那些种种样样的应时之诗与应景之诗的任何痕迹。“等闲霜气凋蒲柳,谁信诗声出草茅?”(《抒怀》)程诗读来,有“入世感”而无“趋时味”,率性为之却辞章典雅,既不泥古也不打油,妙于用典而又善用口语,显出一种诗道的温柔敦厚与诗思的粹炼精纯。这样千锤百炼、品格超拔的诗篇,在那个文艺为政治服务、因而以“时”代诗、标语口号当道的年代,简直是沧海遗珠一般的珍稀了。同时,虽然有“历史污点”——在旧政府中任过“伪职”,却也只是低级职务;再加上程之为人谦厚而很得乡人敬重,所以,程坚甫在乡间几十年的农事生活中一直是平静的,并没有受到太多政治风暴的冲击;而且由于乡间文化水平低下,无人在意或读得懂程坚甫那些用语委曲的诗词,而使诗人及其诗作得以苟安。身处时代风涛之中而可以置身潮流之外,有士人的底蕴却无士人的身份,这种特殊的际遇,就给诗人及其诗作带来一个似乎“生活在别处”的观照角度,一种得以旁观世局、有时甚至是超脱凡嚣、俯视人世的超越性的眼光。“借得山林好遁身,清高长愿竹为邻。不忘吟饮朝还暮,饱历炎凉冬又春。诗检也知才力弱,友交难得性情真。江天漠漠多鳞羽,两字平安慰故人。”(《村居寄友》)“风急长林天籁峭,日斜隔水市声微。”(<暮冬随笔》)“难得方圆能应世,偶逢摇落莫悲秋。”(《赠翼园》)“长宵每藉吟诗度,细雨浑宜倚枕听。”(《春宵听雨感》)“微茫梦断烟波棹,晓暮听残山寺钟。”(《诞辰感吟》)读来境界舒朗、浑穆、超脱,又令人心头微觉凄酸。这种在“入世”与“出世”间超然自持、俯览人生的慈目悲怀,是感人至深的。
清人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言:“作词一法,首贵沉郁。沉则不浮,郁则不薄。……诗词一理。……诗之高境,亦在沉郁。”(见《白雨斋词话?卷一》,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千年来诸方史家论者,也每以“沉郁顿挫”一语,作为杜甫诗歌的标志性特征。笔者斗胆把程坚甫称为“中国农民中的当世老杜”,所据者,也正在此——以“沉郁顿挫”咏怀纪事,以诗纪史,恰是程坚甫诗作最突出的特点。
自陶渊明始,古来中国士人总喜欢躬耕南亩、采菊东篱的乡居生活,描摹上一抹淡泊宁静、超然物外的浪漫色彩,“归隐田亩”于是成为了千百年来华夏士人的一个缥缈的梦想。那,其实是衣食无虞或者仍旧身存“五斗米”余泽之人的闲逸之想。那一类的“归田赋”,其实是做不得真的,是欠缺生活实感与生命质感的。就像笔者曾有过的知青下乡历练一样,真正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扔到乡野里去讨生活,靠自己的“三两力扶百弱身”,个中的赤贫艰困、捉襟露肘,则就无丝毫浪漫闲逸可言了。
程坚甫不是那种归隐的儒生,前头还有一个若隐若现的“出处”在召唤。他是真正返乡务农、以农事谋生、靠“工分”讨生活的乡间农人——一个日日与粪便打交道的公社“称肥员”。所以,程诗中大量直写农事生活的篇章,是真正的“农耕赋”而非传统士人的“归田赋”。程诗之一若老杜健笔处,就在于他的敢于直面人生,不避时艰与时忌,直写世态炎凉的身世感怀与黎民百姓之饥寒啼号的“诗史”风格。
程坚甫诗中最多的篇章,是对乡间贫寒生活实况的慨叹。“何来广厦万千间,毕竟难宽老杜颜!”“家世百年人事异,门前积雪未应深。”“残灯代取供神蜡,被冷偏来借睡猫。”“肤到慄时肠百结,梦无寻处眼双开。”读《寒夜风雨竟夕不寐吟诗?七律四首》,这四首直接呼应杜甫的诗作,其在寒风夜雨中拥衾难眠的悲苦无助、忧思深愁,历历如在眼前,读来令人寒彻入骨。
其中《暮冬随笔?七律二十首》,可视为程诗的一组代表作。这组写于1959年前后的诗篇,真实反映了史称“三年困难时期”的大饥荒在南国乡间的生活实况,写来巨微俱现,意象悲沉却含蓄不露。试看:“贫病交侵记麦秋,不惟脚肿面犹浮。死生已悟彭殇妄,饥饱宁关丰歉收!局外观棋还守默,椟中藏玉肯求售?扁竿挑菜入城市,且为茶香尽一瓯。”(《暮冬随笔?之七》)此诗以诗的语言,直接记述了当时非常普遍的“脚肿面浮”的饥民特征。“一枕黄粱梦境虚,藜羹肉食味何如?有情山水容吾老,元赖光阴促岁除。夕照苍茫常久立,冬耕响应敢闹居?桃符爆竹皆微物,却累荆妻罄积储。”(《暮冬随笔?之十》)“梦境虚”句,是直接针对当时乡间“放卫星”之类的浮夸风发言;以“冬耕响应”的新语对“夕照苍茫”,意新句亦新,却意境清宏悲切。尾联以“微物”的细节点出贫窘实况,是述事,也是深慨。然而,直写贫瘠艰困,程诗却并非一味意象颓唐、意气消沉。其句法,或抑扬旷达:“兵马纵横闲看弈,江天俯仰独扶犁。眼前一幅萧条画,十里平芜夕照低。”或自娱自嘲:“才了农忙岁亦终,蒸藜煨芋味无穷。十年足遍江湖客,一变身为田舍翁。”以笔者窃见,此组诗,堪称当代文学史中真实记述那个年代史迹的罕见佳作。
以诗纪史,以史入诗,被今人称之为“现实主义”或“人民性”,其实在中国传统诗道中有着深厚的根基。“如此天时如此夜,何能高卧作袁安?”(《早春以来寒雨不辍倦伏斗室托诸吟以抒怀抱》)程坚甫虽为一远离政治漩涡而与世无争的真正农人,但面对世变动荡中的各种人情世态,却有着诗人独特的敏感和锐见。诗人的眼光不但是入世的,而且也是富有正义感而慈悲为怀、关怀广大的,因而也是超越了各种世俗的成败得失与功利是非的。《林翁牧牛》记写打成右派下放乡间劳动的教师的悲苦遭遇:“败笠只应飞作蝶,教鞭谁料用于牛?”《入市见壁间大字报有云“打倒刘长卿”者戏以诗咏》,则记写一位被打倒的与唐代诗人“刘长卿”同名的军队干部的荒唐故事。集中颇有几首写于“文革”年间的诗,正面言写在那个年代的真切感受:“蚊雷聚响震三台,多少吟情被折摧?满架诗书垂老别,一天风雨突如来。”(《偶成寄熙甫翁》)“独立苍茫泪湿衣,看花回首故人稀。悲欢不尽因离合,今古何能定是非?”(《花下感怀》)这样的句子,凄苍荒凉,无语问天,令人想到杜甫《秋兴八首》中的“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以及鲁迅论《红楼梦》中的“悲凉之雾,便被华林”。尽管这些诗篇在当时就大多抹去了写作日期(许多写作日期的考据,是陈中美先生辛苦查证、比对、求觅而得),今天读来,你真要敬佩这个口吃耳聋、时时命悬一线的贫寒乡间诗人,在那个风雨如晦的年代所具有的那种悲悯阅世、穿透历史迷雾的锐利眼光了。
程诗的写实与深挚,一若老牡。这里,我还想特意举出两首别具一格、感人至深的“卖鸡诗”:
“翼长鸡雏渐学飞,今朝出市复携归。只缘读墨谈兼爱,未忍分教两面违。雌伏雄飞各有期,山家更不设樊篱。主人老去无多乐,赠尔诗成一解颐。”(《携鸡雏数头出市求售不成归赠以诗?七绝二首》)诗人上墟集卖鸡,为着不让一窝小鸡分离而求买者把整窝鸡雏买走,因乡人手头拮据而终于求售不成,只好整窝鸡携回,大概还受到了贫妻的怨责,只好自我解嘲地写诗赠予鸡子。
“玉汝于成几费神,出售应谅主人贫。隔邻索价姑从贱,溢槛飞回岂厌新?濒死未为登俎物,超生犹望系铃人。痴翁抚事增惆怅,异类非亲竟似亲!”(《昨卖鸡与邻家顷复飞回璧返后感成一律》)
这一回,则是贱价卖出的鸡子不舍贫家主人,卖予邻家却一再飞回旧家,引起诗人的一番感慨。
此二诗直述其事,言情说理,写来含泪带笑,无奈中有欣慰,欣慰中更饱含酸辛,写透了诗人心性中那种“人(鸡)溺己溺”的善根与悲怀。笔者几乎每读皆为之盈泪,有断肠之痛,彻骨之慨。
自然,乡间生活中有饥苦,也会有逸兴;有灰暗,也会有阳光。程诗长于纪实感怀,于是在他苦吟淬炼的诗句里,也会时见欣悦欢跃,且多有新词新意入句,呈现出或轻快、或幽默的别样姿彩。上世纪50年代末,县城人工湖建成,家住城郊的程翁不时可以行吟在侧,又不时可在湖畔的“湖心坊”茶楼和诗友雅集吟聚,写于此时的《人工湖竹枝词?七绝十首》,就一脱同时前后写就的《暮冬随笔》的幽怨哀愁,留下了轻畅新颖的笔触:“扁舟一叶木兰桡,儿女双双学弄潮。让妹坐头郎坐尾,白桥穿过又红桥。”完全以口语、俚语入诗,写来却清新如画。“一行疏柳晚风清,不少诗情与画情。有客问予予问客:拱桥何以号超英?”把湖边的拱桥命名为“超英桥”未免煞风景,老人含笑入诗,言在意外。“绿衣黄发小娃娃,牵住娘衣要摘花;娘笑回头哄娇女,板牌告示谓严拿!”看,老人以新语成诗,趣态可恭,可见一点儿都不守旧、不冬烘哪!至于日常生活中的各种闲情逸兴,老翁写来更是谐趣横生,调皮可喜,就难以一一细举了。比方:“相逢老少两形忘,欢笑灯前赌食糖。忽忽归途诗兴动,星光月影夜茫茫。”(《访惠群》)“须火速,治皮肤!鹤鸣山上有灵符。未如可的松膏便,信手拈来薄薄涂。”(《思佳客?皮痒得可的松膏涂治》),等等。
篇末结语
“三分儒者七分农,归老山林愿已从。”“前身合是张平子,晚景何如陆放翁。”(《抒怀》)以东汉张衡和南宋陆游自况的程坚甫,晚年耳聋缺牙,蹒跚龙钟,却以他侥幸留存下来的诗篇华章,让人遥念痛惜那一个被遗忘、被沉埋的卑微身影,那一个被淡漠、被冷遇的寂寞诗魂,以及那一脉承继中华诗道传统的幽幽香火。刘荒田兄文中这一段话,读之令人心折:“那年代,在家乡这落叶凋零,并无多少奇才巨擘的小小诗坛,程坚甫是硕果仅存的一朵火焰,它虚弱而恒久地点燃,时代的疾风一次次刮来,它亮在熄灭的临界点。”(刘荒田《江天俯仰独扶犁——记诗人程坚甫》)感谢海外诗坛贤达陈中美老先生多年的辛苦搜求、增补、编注,在此“熄灭的临界点”上,为我们当世人与后世人,抢救回来《程坚甫诗存》这一朵诗之火焰、诗之奇葩。未来的诗史,将会铭记陈中美先生的这一历史功绩!
这是一个真正以诗为生命、以生命入诗的新古典诗人。程坚甫诗,先学杜子美,后宗陆剑南。他在自编于1960年的《不磷室诗存题词》中言:“不磷室主百无成,多愁多病复多情。旦暮吟哦口不辍,老来仅得一虚名。声调悲壮格调老,少陵之诗夙所好。中年复爱陆剑南,剑南矜炼最工巧。生平寝馈二家诗,立卧未尝须臾离。惟吾自揣袜线材,一毛不敢袭其皮……”因多愁苦语,有人指他学写《两当轩集》的黄仲则,被他委婉否认:“绝世聪明黄仲则,吾宁敢列弟子行。”他又在《不磷室诗存自序》中云:“渔洋神韵,远莫追慕;昌谷鬼才,尤难企及。弹来古调,明知不合时宜;记以空言,要亦未忘夙习。十年浪迹,谱入弦中;一片秋声,闻诸纸上。可谓苍凉沉郁,蔽以一言;若云俊逸清新,失之千里。”
可见,程坚甫诗作中虽不乏多家师承——从上所言及的唐人李贺(昌谷)、明人王士祯(渔洋)到清人王仲则,他都有所沉潜涉猎,但他最为倾心追慕的,却是杜甫与陆游——此唐音宋韵的两位代表诗人。其最为“代表”处,正是——以苍凉沉郁成韵,以身家性命入诗。
诗贵有格。近人嗜律诗者众,但罕有自成一格者。程诗则悲沉有之,典丽有之,婉曲亦有之;句法顿挫,别创新声,摇曳多姿,在在自成一格。清人赵翼的《瓯北诗话》论及陆游,有云:“放翁以律诗见长,名章俊句,层见叠出,令人应接不暇。使事必切,属对必工;无意不搜,而不落纤巧;无意不新,亦不事涂泽;实古来诗家所未见也。”(见赵翼《瓯北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窃以为,以赵翼此语评价程坚甫的律诗成就,也大体上是恰切的——或许只需易数字:“实当代诗家所罕见也。”
行文至此,读者或会念及:以程翁——程坚甫一生之穷愁贫绝而“诗声出草茅”,笔者何以却始终未提“诗穷而后工”一类的套话?实在因为,落在程翁身上,此乃“站着说话不腰疼”之“隔山人语”也。穷,若真能成就诗人,那么袤袤黄土地上抠背折腰的“诗人”,当如过江之鲫了。还是赵翼论及陆游诗有胜东坡处时说得贴切:“心闲则易触发,而妙绪纷来;时暇则易琢磨,而微疵尽去。”(同见上注)程坚甫多年事农却嗜诗如命,诗思诗道即成程翁整个“身家性命”所在;贫寒却寂寥的乡居生活,留给他足够多的锤炼诗句的闲暇。这是程诗显得“刮垢磨光,字字稳惬”(赵翼语),久经研琢、不落陈套而又很少斑痂砂石的真实原因,也就是程坚甫夫子自道——“半世穷能全我节,百篇慧不拾人牙”的真义所在。
这大半年来,为着完成此篇因故一延再延的文字,我把陈中美先生编注的复印兼手写本《程坚甫诗存》,和《杜甫诗选》、《陆游诗选》起,置放床头案前,沉湎其间,一读再读。又怕稍有不慎,这个饱含陈老先生心血手泽的海内珍本会在自己手中有所闪失,便复印数册,分存海外诸友手中。由此,有友人推介,打印上网传贴,程诗似也渐为诗词网友所识,听闻已有诗友撰写长文,对程诗多所推重。在笔者真实的感受中,我由衷认为,程诗韵味,直追唐宋,我每每同时迷失其间而不辨杜、陆、程与古、旧、新。读之愈熟愈深,味之愈酣愈酽。笔者近时嗜好古琴。品味程诗,一直让我想到聆听古琴——悲凉,辽远,苍古,沉郁;有木声,含拙意,带土味,存古音。记得晋人稽康有《琴赋》长文,中云:“……颂其体制,风流莫不相袭;称其材干,则以危苦为上:赋其声音,则以悲哀为主;美其感化,则以垂涕为贵。”此数语,比附于笔者读程坚甫诗之感受,或有失,亦不过也。
一代士人的出入之间
——读沈君山《浮生三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