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炜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2:46
|本章字节:11888字
派翠克离家单飞了几天以后,曾经回来看望过我们两回。姥姥说,一次他飞回到后院的秋千架上,唧唧啾啾地唱着;一次飞回到凉棚前的晾衣绳上,跟姥姥打过招呼,大概见我和端端不在,就飞走了。那几天,我们正在北部佛蒙特州的大山里。
等我们回到家里,常常早晚在后院草地上等待和呼唤派翠克,但青青草地之上,却只剩下那片水蓝水蓝的天空了。一家老嫩确乎天天都在想他,惦挂他。这几天山上的叶子红了,端端对我说:派翠克一定是飞往南边找他的妈妈和朋友去了。“建”告诉过她的,知更乌一到秋天就往南飞。明年春天他会再回来看望我们的,并且很可能就把他的家,安在我们后院周围的树林里。“——可能的,可能。”她这么认真地咬着中文字说。
就在提笔完稿的昨天,发生了一件小事:妻子下班回家,发现一只小鸟飞进了凉棚,赶紧把门掩上了。她对派翠克没有印象,便往我办公室的电话里留了个录音:快回家来,可能是派翠克回来看你了!端端放学回家,听妈妈一说,欢天喜地跑到凉棚,发现飞进来的只是一只小灰鸟,不是派翠克,便要把小鸟放走。妈妈说,不等爸爸回来看看么?她说:爸爸说,小鸟就该让它飞走的。它着急,就让它早点飞走吧!
她戴上我干花园活用的黑手套——怕小鸟啄她,把受惊的小鸟捧在手里,在那片送走派翠克的草地上,把它放飞了。
邻家长辈
——忆秦牧叔叔
那个清晨我忽然惊醒:我在晨梦中清晰地看见了秦牧叔叔。他是独自一个人来看我的,梦中的我好像是在海南乡下,又好像是在美国住区,总之是在一片绿荫连绵的野地,我们边走边谈,谈得很尽兴,梦醒后耳边还依稀回响着他的朗朗笑声。我惊坐起来,看看日历,秦牧叔叔骤然辞世已经整整十年有余了。十多年来,我没有为他写过一个字。也许在小辈亲友里,不说“最应该”如何如何,但“最不应该”不发一言的,就是我了。秦牧叔叔,你一定是为着久久听不到阿炜的声音,越千山过万水,行云走雾地寻到梦里来,向我讨问究竟的吧……
福地
话题,还需要从父辈的情谊开始。父亲苏翰彦,大概早在1949年以前粤地一些左翼文化人的聚会场合,就认识了秦收叔叔(他的本名林觉夫,所以多年来父亲一直称呼他“觉夫”),但有兄弟手足一般的交谊,却是在上个世纪50年代后期,父亲担任民主同盟广东省委秘书长、秦牧叔叔兼任宣传部长,而我们两家又恰巧成为邻居以后。
都说人的记忆是从三岁开始的。1957年夏天,我家从广州中国新闻社的宿舍搬到东山启明二马路,我三岁的记忆里显现的是一条白沙闪烁、日光刺眼的僻静小路。我家是1号,秦牧叔叔家是2号,却分据路腰和路头。
现在想来,那应该是一个高级的花园洋房住区,洋房深院绿树葱茏,不时传出钢琴声。但在当时,街上不少的洋房已经划为省属机关的宿舍。我家左侧紧邻是省粤剧院宿舍,从早到晚传出来的都是胡琴锣鼓与吊嗓子的声音;左、右侧角分别是省铁路局、交通厅的宿舍,儿时最骇人的记忆,是两处都发生过有人因为各种运动上吊自杀或跳楼自杀的惨剧,以至整个少年时期,我每次经过那两座院门都不敢正视,低头急急脚而过,这是后话。
从那时候开始,秦牧叔叔和紫风阿姨就成为我们家的常客。秦牧叔叔时任《羊城晚报》主编。大概每天下班后先要经过我们家门,常常就先弯进来小坐,和爸妈或者家里的老人孩子攀谈一番,再慢慢走回家去。有时候放学回来,会看见秦牧叔叔就蹲在家门口,手里拿着一把荔枝或者龙眼,一边剥着吃着,一边笑眯眯地说:“给阿婆(我祖母和外祖母)买了一把荔枝,看家里没人,这样等着吃着,都快被我吃光啦。”他的不拘小节和亲切随意,在我们家里留下了各种趣谈。比如有时我姐姐碰见他在路上边走边吃冰棍儿,他会停下步问:你吃不吃?然后掏钱为我姐姐再买一根,一老一小美滋滋地咬着冰棍儿,一起走回家来。秦牧叔叔没有孩子,和紫风姨(我们叫她“细吴姨”)的姐姐吴江平阿姨(“大吴姨”)的一家四口合住。我们家孩子多,有八个,更加上父亲个性的好客侠义,家里不时都要住着各方亲友,还要接济不时登门求助的落难朋辈,所以我们家永远是人来客往,熙熙攘攘的,真是喝一碗粥也要开两大桌。以父母当时的工资,要养活这样一大家子,自然是拮据不堪的。家境的窘困我们自小深知,少不更事的这群猴儿们,便把秦牧叔叔家视为理所当然的“福地”。
那真是我们孩提时代真正的“福地”呀。那么宽敞洁净的沙发厅堂,长长的阳台走廊外面有那么多不同季节成熟的果树——杨桃、黄皮、番石榴什么的。特别是,不抽烟却爱吃零食的秦牧叔叔,家里永远备有那么多天南地北叫不出名字的好吃零食,而且又是那样乐于和我们这群馋猴儿分享。现在想来都觉得脸红,那时候,我们这群高高低低的嫩豆芽儿,只要嘴馋实在憋不住(其实是知道害羞的),就悄悄相约,壮着胆子去敲秦牧叔叔的家门。
打开门,笑盈盈迎候我们的总是“细吴姨”紫风,秦牧叔叔不管在写作或读书,也会放下纸笔从房内走出来,捧出各种简直要让我们大呼小叫的新奇零食:北京蜜饯,湖北孝感麻糖,上海怪味豆……一边陪我们吃着,一边听我们唧唧呱呱地说话。我们的小手又脏又黑,“细吴姨”便教我们用一张小纸夹着零食,再小心地往嘴里送。那一刻,这几只野猴子,简直完成了从类人猿到文明人的进化过程。我们自然早已知道秦牧叔叔是全国闻名的大作家,但更知道他喜欢孩子,也喜欢我们,所以在他面前反而会更加有恃无恐。只要“讲卫生”的“细吴姨”背过身去,我和妹妹伸过脏手就去抓吃的,秦牧叔叔便朝我们使眼色,扮鬼脸。
当然,不仅仅是吃。秦牧叔叔会告诉我们许多闻所未闻的新鲜事儿,比如浮在水面上可以睡下一个孩子的“皇莲”,大如小猪小狗的古巴牛蛙,还有,他们茶几的磁盘上就泡着一截神奇的南美枯木,果然没几天,那枯木上就吱溜溜地长出了绿叶子来。那一年秦牧叔叔出访古巴归来向我们娓娓言及的域外见闻(还有他送给父亲的巨如小棒槌的雪茄烟),更成了我从小就立下的“环游世界”梦想、并在成年后一一付诸实施的第一个动因。
那时候,我们几个孩子已经参加了学校和少年之家的“话剧组”或者“舞蹈队”,讨吃之余,便乐孜孜地给秦牧叔叔和大、细吴姨表演节目:站在板凳上朗诵诗,翻筋斗,跳一小段芭蕾舞什么的。每次,秦牧叔叔一家子不但看得入神,而且会加以仔细评论,给予优胜鼓励(以后,江平大吴姨还把我带到他们的机关,参加那儿的表演)。
那时我们并没有意识到,秦牧叔叔对我们的疼爱和关注,其实与他在儿童文学领域里的勤奋耕耘密切相关,他是随时把我们当做观察、了解的具体对象呢。今天在各种“秦牧儿童文学作品选本”里常常收入的那篇《小敏的耳朵》,借小孩会“动耳朵”谈动物进化的科学道理,写的就是我的堂外甥志敏表演的动耳朵的故事。这是我们家的孩子走入秦牧叔叔笔下世界的第一个“模特”原型。
今天想来,日常忙碌而个性安静的秦牧叔叔,在写作、读书之余,显然很享受来到我们家中,被一大群孩子呱啦呱啦围伴着大呼小叫的乐趣;同时他们一家子,也随即成为我们这个大家庭里几乎所有大事从不缺席的一员。
先是设法为我们家的经济拮据解困。从60年代初一直到“文革”前夕,经秦牧叔叔的举荐介绍,我父亲长期为香港中华书局撰写古典文学的普及小册子,以稿费补贴家用。我从小就知道,父亲在日常繁忙的行政工作之余,正和时在高中、同样热爱古典文学的大姐合作,熬更抵夜地“写书”,那可是万万不能惊扰的事情(成年后我才知道,原来这样一两万字的小册子,父亲和大姐当年足足写作和出版了三十多本!)。
我在家里排行老七,下面一个妹妹,上面都是姐姐,与两个哥哥的年岁距离很大。所以从小到大对我最感窘困的事情之一,就是我要么穿破衣烂衫,要么就得穿姐姐们留下来的女装旧衣服。记忆中我身上穿过的最漂亮、并且最合身的衣服及鞋子(比如我小时候为电视台主持少儿节目时常常穿的一身“海军装”),都是穿的秦牧叔叔的外甥日华哥哥留下来的。
三年困难时期的大饥荒之中,我们这一大家子的境况窘迫更是可想而知。我日后听说,没有孩子的秦牧叔叔夫妇曾经和我父母认真商量,想把我或我妹妹过继给他们作儿女。据说我父母当时也同意了,后因祖母的坚决反对而作罢。我从来没有向秦牧叔叔和紫风姨求证过此事,但从小到大,秦牧叔叔夫妇对我和我妹妹始终有一种特别的亲情,却是我们多少年来一直真切感受到的。
记得小学三年级“和解放军叔叔联欢”,每个同学都朗读自己的题为《我的理想》的作文。那个年代的男孩子,最大的理想不是当解放军,就是做工程师或者“革命的工人阶级”。我的朗读却吓了老师、同学们一大跳:我说,我的理想,是长大了要当一名作家。“当作家?你才几岁呀?”“你怎么想到要当一个作家呢?”“解放军叔叔”都觉得好奇,抚摸着我八岁的小脑袋问。我告诉他们:我要当一个秦牧一样的作家!“秦牧?秦牧是谁?”“秦牧是南方的巴金!”我说得有鼻子有眼。这是我听父亲说的,据说是日本作家井上靖的评价。“噢噢,这个愣头青,还要当秦牧呢!”这个话题,从学校传回到家里,又从父母传给了秦牧叔叔夫妇。
我至今还清晰记得,在他家的厅堂里,围着小圆茶几,秦牧叔叔和细吴姨一边笑吟吟用小纸片为我夹送着零食,一边认真地跟我谈话。秦牧叔叔说:想当作家不是坏事,但如果为了当作家就不喜欢学算术、练数学,那就不好了。细吴姨说:你还小,长大有许多事情可以做,还是不要这么早就决定自己只能当作家吧。可是,我的“决定”,从那时候开始就再没有改变过。“当作家”的梦想,也许首先与“家学渊源”相关(父亲也算一个老文人,家里的文学气氛一直很浓),但秦牧叔叔,显然是近在眼前的第一个典范。
这些天,为着睽别故土多年后自己的一本小书将要在国内出版而撰写后记,不期然地回顾、清点了自己小半生的经历,我发觉,覆盖在自己人生履迹中的第一个长辈的身影,竟然是重叠的:那是我的父亲,以及秦牧叔叔。或者这么说,秦牧叔叔在我早年的成长历程中,一直担当的是一位精神上的父亲的角色。
惊变
当“文革”狂澜骤起的时刻,我正在远地上寄宿中学。晴天一声霹雳:秦牧叔叔成为广东第一个被“抛出来”的“牛鬼蛇神”。报纸上,忽然连篇累牍登的都是“揪出广东的邓拓——秦牧”的大批判文章。秦牧叔叔那本刚刚出版就送给过父亲的《艺海拾贝》,被逐字逐句地和邓拓的《燕山夜话》作比对,然后是各种吓人的大罪名。我的心突突乱跳,每天留心着报上各种批斗秦牧的消息,又唯恐他人知道自己与“广东邓拓”的特殊关系。
因为我得悉,连同我和姐姐到此地上寄宿中学,我们的行李置装费都是秦牧叔叔夫妇垫付的(“文革”大难后,父亲被发还扣压多年的工资,第一件事就是还当年向秦牧叔叔借的50块钱。叔叔不肯收,父亲说:这是我平生向别人借过的唯一一笔钱,我在牢狱中都担心自己能不能活着出去偿还,这是老天有眼,你不能不收啊)。
学校随后停课,我回到广州已是1966年七八月,“批斗秦牧”的狂潮已过,住区街上、墙上还四处残留着各种“打倒”、“火烧”的大标语。曾被标语、横幅密密覆盖的秦牧叔叔的家,此时已是人去楼空了。家里的气氛非常诡异,父母亲对我们只字不提“秦牧”,许多刚刚发生的故事,是姐姐悄悄告诉我的——
一夜之间,我们家所在的街区成为全广州“文革”风潮的聚焦点。“批斗广东邓拓——秦牧”的各种节目——群众集会,机关揪斗会,抄家,戴高帽游街,等等,在街上轮番上演,高音喇叭和标语口号无时无刻不在耳边狂啸轰炸。我很难想象,平日温言细语的秦牧叔叔一家,怎么可能应对得了这样突如其来的霹雳雷暴?姐姐说,有几次看见秦牧叔叔被围斗的人群簇拥着下楼,脸上的神色倒是非常平静的。正在这时候,大、细吴姨的老母亲(我们叫她伯婆)连忧带病,突发急症去世了。在那个年代,革命专政的铁拳,是要贯彻到医院与殡仪馆的。秦叔叔此时已被关押,紫风姨和江平姨的艰难处境,也就不难想象。
我母亲也姓吴,和大、细吴姨可以算是同乡。我日后听说,伯婆的后事,是母亲冒称吴家的亲戚,帮助两姐妹一起料理的。“文革”年间那么多的惊涛骇浪,我母亲一直和大、细吴姨相依相随。母亲临危不乱、大而化之的个性,恰好成为个性温婉的姐妹俩在万般艰难之时的一点依傍(记得在少年反叛时期,我对“肚子里墨水不多”的母亲常常不太尊重,大、细吴姨曾多次正色批评我:你应该知道,你有一个多么了不起的母亲!)。所以这些年来,她们总是以姐妹相称,真是有一口好汤好饭,都要想着彼此分享,以至外界友人常常诧异于我们两家异乎寻常的亲密关系,一直以为我们真的是秦牧一家的近亲。我们两家人,也都含笑默然相认。
我日后知道,在风暴骤起的时刻,两家的正常交往完全被中断了。在50年代早期就有过冤狱历练的父亲,为秦牧叔叔一家的处境忧心如焚,曾托人悄悄约紫风姨在中山医学院高干病区见面,给她提出三条建议:一、尽快要求搬家,启明二马路这个家天天被批斗骚扰,一定不能住下去了;二、转告觉夫,千万千万把心放宽,让时间解决问题,无沦如何不能寻短见;三、你们姐妹俩千万不能乱了分寸,保住身体健康第一。你要以家属的身份经常要求和秦牧见面,传递讯息,让秦牧随时感觉到和外界有联系。这次“秘密见面”,后来却被秦牧叔叔家一位非常“革命”的亲戚以大字报在机关检举揭发,“与反党分子秦牧秘密串联、狼狈为奸”,成为我父亲“文革”冤狱中的重要罪名之一。
大、细吴姨随后果然很快搬家了,搬到一个连我们孩子都打听不到的偏僻地方。我曾经一个人悄悄回到1号楼那个我从前那么熟悉的住宅,那时候,这个往日的钟鸣鼎食之家已成为一个造反派的总部。大门洞开,厅堂空空如也,墙上墨迹斑斑。我从杂乱的纸张标语之间辨认出的唯一一件旧物——那张当日我和妹妹围坐着讨吃零食的圆圆的矮茶几,不知为什么没有搬走,现在冷落在墙角,堆放油印机之类的杂物。二楼宽敞的长走廊现在反而成了“总部”的“中心”,排满了集会用的长条凳。廊外那些杨桃树和番石榴树,依然繁茂地伸展着枝丫,只是树下的少年人,已经没有任何攀枝摘果的兴致了。
这座日后被“公家”派过许多用途的空宅,多少年来一直是我和全家人心事萦绕、时时回望的处所。它记录着两家人一段相濡以沫的岁月,也留下了一个多难世纪的无尽沧桑。
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