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玛丽卡·乌夫基尔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27
|本章字节:9226字
(1972年12月25日~1973年11月8日)
阿沙绿洲
我们要去哪儿?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车子在夜间飞驰着。
我们被装上一辆美国造大轿车里,车窗上没有遮挡窗帘,也没涂上柏油。押送我们的武装人员试图缓和一下车内的气氛,但未能奏效。我试图从警察手中的半导体收音机里获知一点消息。我始终没弄明白这是要把我们往哪儿送?但是,我发觉沿途戒备森严,我们被严密地监视着。
拂晓时分,车子过了阿加迪尔,停了下来,停在有沙漠大门之称的一座名为古利米纳的村子里。我们被带到村长家。村长被告知,来人系乌夫基尔将军的妻子和孩子。村长崇敬有礼地接待了我们,为我们准备了一顿非常丰富的早餐。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去想。我有理由预感情况会变得更糟吗?我父亲真的是死了吗?村长在谈起我父亲时非常的敬重,在警察严密地监视着我们时,竟然直截了当地向我父亲表示敬意……
我真的被弄糊涂了。可是,有什么事可以让我弄明白些呢?我们被毫无道理地、不公正地、专断蛮横地对待着。我们生活在一个因其父亲有罪而株连到孩子们身上的国家里。我们生活在一个疯狂的王国中。
我们在古利米纳村的村长家中待了一天一夜,然后,我们又上路了,一直行驶进沙漠之中。入夜,车子停了下来。眼前呈现的是一片荒漠的苍凉之美。几乎是一轮满月在映照着上阿特拉斯的干旱的高原和古老的群山,那圆圆的山峰在夜色中呈现出来。
我喜欢大漠,在国王的堂兄弟姆莱·穆罕默德带我与拉拉·米娜一起在当地参观时,我经常在沙漠里跑。那个时期我觉得距今已经很久远了,以至我都怀疑它是否真的存在过。
我们被叫下车,在一片荒地上排成一排。警察们在我们面前站着,用他们的“卡拉什尼科夫”对着我们。
妈妈动了动身子,碰了碰我,轻声细气地在我耳边说了一句:
“玛丽卡,我看这是我们的最后时刻了。”
可惜,这不是最后的时刻,而是苦难的开始。
后来的情况证明了我的看法之正确。这么突然间停下车来,这种虚张声势,纯粹是做来吓唬我们的,让我们进入自己应该进入的状态。我们又回到车里。车子又行驶了几个小时。这种长途坐车很是让人难受,特别是弟弟妹妹们更是苦不堪言:两个妹妹分别只有9岁和10岁,小弟才只有两岁半。天气闷热,大家又闷又饿又害怕。没有人来安慰我们,没有人来为我们缓解一下压在心头的那份焦虑。
车行至目的地后,我们被带到一座小村庄。车子径直开进了一座军营里,所以我们连村庄的模样都没看清。通过警察的对讲机,我知道我们是在阿沙。这是沙漠腹地中的一个孤立的地方,靠近阿尔及利亚边境。
在摩洛哥独立之前,处于被保护国地位时期,这座军营是一处流放所。法国人把异端分子、反对派政治人物都流放到这儿来。这儿一副破败不堪的景象,房屋的有些墙体都已经倒塌了。
我们到达的第二天,睡梦中就被惨叫声给惊醒了。夜里发生了倒塌事故,有7名摩洛哥辅助部队士兵被压死了。我们抓住窗栏杆,够着头往外张望,发现有人正在往外抬尸体。这可是个凶兆。
押送我们过来的警察全都是拉巴特的。他们对我们一家非常的关照,脸上流露出对我父亲的死的悲痛。但是,到了这儿,可能会另外换人来看管我们,他们可能会得到命令,不许跟我们亲近。我们可能会像囚犯似的被严加管束。我们尚未见到其他囚徒,不了解他们的情况。他们事先已经被转移到更偏远的地方去了,以免他们与我们串通一气。看管这些囚徒的头头们也是来自拉巴特的。
我们被送进军营顶里面的一个土坯房里。一个干瘪的小老头,身穿一件军大衣,待在一张桌子旁边,桌子上放有9个大圆面包,还有几盒沙丁鱼罐头。
那小老头是这儿的领导,名叫布阿扎。他戴着一副假牙,好像很不习惯,老要往下掉似的我看着以为他要把它吐出来或者吞下去似的。尽管环境险恶,恐惧异常,但我心里总是憋不住想笑,觉得那小老头的样子实在是太滑稽了。布阿扎老在暖气,总要大声怒斥,让我们从今往后老实点,必须服从他,否则让我们吃不了兜着走。我们无意与他争辩,因为他是直接得到国王的命令的。
我低下了头。布阿扎虽在大声怒斥,其实也就是在大声嚷嚷而已。他也就是职责在身,照章办事,我也受过教育,对这一点也还是能够理解的,所以我只能强压住心中的哀怨,无可奈何地忍耐着。
然而,眼下的情况却是布阿扎所未曾遇到过的。他在克尼特拉军事监狱当过40年的领导;他经历过一次次的政变,他监管过数十名政治犯;可是,他却从来没有看管过3个女人和6个孩子。
就我们的案子,他只记住了两件他至今仍在吹嘘的事情:看管过乌夫基尔全家,接到的是国王的指令。
我们生活的这种突变,这种从富裕到贫穷的跌落,让我久久地难以接受。不过,话说回来,比我们所料想的,毕竟还是强得多了。对于我这么个任性的少女,脾气古怪,对衣服与卫生条件又十分讲究,关在这么个地方,简直就像是待在垃圾堆里似的。我看着什么都觉得恶心:那一床床军被,灰蒙蒙的,硬邦邦的,脏兮兮的,就这么扔放在草垫子上;那墙壁可怕极了,墙皮剥落,望而生畏,泥土地上撒了一层沙子。这就是我们生活的屋子。卸下箱子之后,我们就住进了这个小屋。幸好,还有弟弟妹妹们那天真无邪的欢快声音为我们分忧,再者,我也只有18岁,正是无忧无虑的年纪。我们在尽量地苦中作乐。
第二天,我便毫无畏惧地发起火来。我向“领导”抱怨房子太小,3个房间紧挨在一起,褥子就铺在地上,什么家具都没有。我们没有壁橱,衣物全都堆放在床单上。自来水也没有。我们只有几只桶,分别用来洗漱,大小便,洗碗,饮水。军营里,到处都能感觉到有卫兵在巡逻。
我把我们的箱子打开来,酸楚地看到,我们拥有那么多昂贵的衣服,却住在这种破地方。我们随身带来了20来只名牌手提箱,里面装的全都是精美衣物、用品。妈妈以前都是在巴黎的高级时装店买衣服,而孩子们的衣服,也都是跑到日内瓦去购买的。至于我,我都是在巴黎、伦敦或米兰的高级时装店疯狂购物的。
置身大漠之中,这一切突然间显得是那么的滑稽可笑。
妈妈只带了一只小箱子,她的珠宝首饰几乎全都扔下了。我们则把我们的音响、唱片和几个好收音机带了来。有了收音机,我们就可以收听到世界各地的广播。
我把水和肥皂分发给大家,让他们一起帮我来打扫卫生。然后,我同拉乌夫一起把音响安放好。我们有一台依靠发电机组发电的可以凑合着用的所谓冰箱。这只冰箱只是到了夜晚才会运转,而且响声大得吓人。屋子里灯光暗淡,仿佛是在依靠烛光生活似的。
尽管如此,到了晚上,我便打开音响,听听唱片,也听听收音机。我同弟弟妹妹们一起玩牌。我们在尽量地把气氛搞得轻松愉快一些。我们甚至还把捉到的蝎子养起来,让它们赛跑。
我过着一种童话中的生活。从前的公主突然之间变成了灰姑娘。渐渐的,我摆脱了自己的旧习惯:我穿上了旧衣服,总穿着那几件,不去穿那些干净的长裤或衬衫,免得勾起我对过去的回忆。身在荒漠之中,我学会了不讲究。
为了消磨时间,我们不停地吃。食物是定量的,因为此处离城市太远,路也不好走,颠簸得厉害,而且集市每三个星期才有一次。我们日常的食物就是面包、黄油和蜂蜜,不过我们倒也没什么好抱怨的。我们经常有山羊肉吃,膻味比绵羊的厉害多了,但是我至少可以吃个够。
每天早上,我们把吃早饭的时间拖得很长。然后,我们大家一块洗碗,接着就一起动手准备午饭。我和妈妈分担做饭的任务:抽掌勺,我则在露天地里的一个大盆里负责洗菜。阿利玛和阿苏拉帮助打下手。
我们白天几乎都待在内院里。吃午饭时间拖得也很长,吃完之后,天很快就黑了,然后就是晚饭时间。饭后,妈妈拿出故事书来念给我们听。夜晚似乎特别的长……正值冬季,屋子里冷极了,我们总也睡不着。我们有几只煤气灯可以用来取暖。
如同我儿时在王宫中一样,夜晚让我感到尤为痛苦。我与外界唯一的接触就是通过收音机:欧洲一台、法国电台、法国国际台。但是,往事历历在目,总萦绕在我的脑海之中,这无疑是对我的一种折磨——每一首歌曲都勾起我对我往日生活中的某一幸福时刻的回忆:我想念着我的朋友们,怀念着与朋友们交往的时日;我明明知道怀旧是会要人命的,但我却难以从我一直喜爱的一切之中摆脱出来。我感到自己像是生活在中世纪,活生生地被关在牢笼里,我只有强忍着,才不致号叫起来。
黑暗中,我听见妈妈在啜泣。对于失去自由她倒无所谓,她哭的首先是失去了自己的丈夫。我们一躺到床上,她独自一人睡在那儿,便开始抽泣起来。她还不满36岁,可是已经成了寡妇;父亲一死,她只能孤独地生活了。白日里,她经常诵读《古兰经》。我从她那两只哭肿了的忧伤的眼睛里,清楚地看出她是多么的悲痛。
我们被允许每天可以到绿洲中的那个村子里待上两个钟头。但是,我拒绝了,首先是为了陪伴不想外出的妈妈,其次是不想让人紧盯着。此,对于这番好意,我就没有接受。
于是,米丽阿姆、阿苏拉、阿利玛、妈妈和我,我们便待在屋子里,而弟弟妹妹们则在一队一直对他们很和蔼的警察的护卫下去了。他们参观了住满了新兵的棕榈园,回来时,总是满载而归:花儿、枣儿、妇女们编织的篮子等。当村民们得知这些小参观者每天都按时前来时,他们便为我的弟弟妹妹们准备好茶水、面包,面包是刚烤好的,又软又香。
这两小时对于我弟弟妹妹们来说非常重要。他们终于能够表达、叙述自己的所见所闻了。他们这是在通过大自然进行学习。特别是阿代拉蒂夫,他似乎尤为高兴。他还不到3岁,对于他来说,一切都像是在玩游戏似的。人家让他骑到骡背上去,让他看奶牛、牛犊和母鸡。
一位农村妇女送给我们几只小鸡,我们每人分得一只。每只小鸡都取了一个名字,还给它们编了号,与其主人的大小排序相一致。这些小鸡让我们开心,帮我们消磨了时间。我们彼此之间老谈论它们,我们逗弄它们,我们试图让它们睡在纸箱子里。晚上,把它们收拢来可是要费一番周折的,它们咯咯咯地在满屋子乱跑。弟弟妹妹们笑得非常开心,追着它们,撵着它们。他们与小鸡在一起真的是忘记了眼前的痛苦和悲伤了。
我试图让他们相信我们的生活几乎是正常的。我把他们领进一个想象中的世界,我安排一些游戏,我给他们讲点故事。我想要让他们忘掉忧愁。他们勇敢地装着忘掉了烦恼似的。但是,他们很清楚,这种日子不会像我跟他们说的那样,是暂时的,很快就会过去。
就连阿代拉蒂夫都知道这一点。我至今都记得他当时还咬字不清,嘴里嘟嘟哝哝地说:
“我呀,等我长大了,我会有一个房子的,不像现在的这个房子,地上会铺满地毯的,不过,我还是喜欢沙地。”
我现在还在想,连我的这个最小的弟弟都对以前的生活有着很深的印象,那么其他的那几个弟弟妹妹现在又会是怎么想的呢?
在阿格德兹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