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雪垠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29
|本章字节:7240字
日本兵舰在大沽口排了一道警戒线。船上的大副远远地望见日本的兵舰就吆喝甲板上的学生们都下到舱里。萍姐为着受不了舱里的拥挤、闷热,抱着小孩坐在甲板上,现在也只好下到舱里。穿过日本兵舰的封锁线很远,轮船在大海中停泊,叫学生们可以从舱***来透透空气。萍姐已经支持不住,头晕恶心,由我明哥扶着,回到甲板上。听我萍姐说,挤在舱中的学生有不少中暑病倒的;还有一个在汇文中学读书的福建学生,一则由于在舱中闷热得要命,二则由于出了封锁线心中高兴,从甲板上跳进大海里游泳一阵,重回甲板后竟然很快死了。真够不幸!”小林问:“寄萍同小孩没有害病?”罗兰喝口温开水,继续说道:“我萍姐也够可怜。轮船开行以后,海浪溅起的水珠,挟着风势,一阵阵洒上甲板。萍姐把婴儿紧紧地搂在怀里,拼上自己的命保护望西……”黄梅截住问:“什么望西?”小林说:“别打岔,望西是小孩儿的名字。”罗兰接着说:“虽然明哥和另外三位女同学都同她坐在一起,尽力照顾,可是大家离开北京的时候只想着减少累赘,轻装逃命,把被褥和御寒的衣服都抛弃了。大家只能将单衣盖在萍姐身上,可是一个浪头,衣服马上湿了。八月中旬的渤海,到了夜间,海风和海水已经十分寒冷,萍姐一点办法也没有,她只能紧紧地抱着望西,不让婴儿受寒。我明哥跟三位女同学坐在她的前边,希望能替她挡住海风和浪花溅起的水珠,可是小轮船在海面上颠簸,忽然向这边倾斜,忽然向那边倾斜,几个人怎么能挡住海风和浪花水珠?”黄梅不由得叹息一声。
“头一天上午从天津上船,”罗兰接着说,“在海上经过一夜,第二天下午到了龙口。船停在离海岸半里远的水中,用小木船将乘客渡到浅滩上,不能靠岸。我明哥替萍姐抱着小望西,萍姐抓住一位男同学的臂膀,涉着凉水走了十几丈远,才到了岸上。萍姐在船上已经身体很不好,经过上岸时的涉水,一到龙口就病了。”“轮船为什么不停靠码头?”林梦云噙着眼泪问。
罗兰说:“我不晓得。也许龙口没有修筑码头,也许码头停着日本兵舰。”黄梅问:“上了岸以后呢?”罗兰说:“萍姐带着病和明哥们一群学生从龙口坐汽车到了济南,知道八·一三上海抗战爆发,赶快乘火车回到开封。
一到开封,萍姐就病倒了,被送进了河南大学附属医院。幸而我们在省城里同学多,熟人多,还有亲戚。我明哥将小望西送到一家世交老伯家中,托这位老伯和伯母照料。”“小孩儿吃奶呢?”“只好临时雇一个奶妈。”罗兰喝口温开水,又接着说:“明哥给吴家拍了一个电报说:‘萍已回汴,因病住院。望速汇款,由兰收转。’还好,不过一个星期,我姑父将一笔款子电汇到开封了。到了这时,我姑父已经原谅了她,一次就汇了一百五十元法币。我萍姐正需要这笔钱,真是喜出望外!”小林高兴地说道:“你姑父虽然有封建思想,很顽固,但是他的女儿从北平艰难地逃回河南,到底使他动了父女之情。”罗兰接着说:“一则我姑父还算有父女之情,二则我姑妈接到我明哥的电报后大哭一场,逼得我姑父非赶快汇款不可。”黄梅问:“听说寄萍姑去延安一趟,同胡天长见面了没有?”罗兰说:“寄萍在医院中住了半个月,把病治好了……”“肺病呢?”“按说她应该继续留在河大医院中,趁这个机会治她的肺病。医生也是这样建议,还告她说,她的肺结核病再耽误就不好治了。那时我姑妈已经决定动身往开封去,把我萍姐小时的奶妈也带去,住在开封照料她医治肺病。还有一个难得的治病好条件,可惜我萍姐不肯利用,错过了这个好机会非常可惜。”“什么好机会?”“河南医学院的内科主任是一位肺病专家,在全国也有名气,同我们家中有亲戚关系。我们兄妹和萍姐因为年纪小,只听说有这位在德国得医学博士的亲戚,却同他不认识。他在读大学时因为家境困难,我父亲在经济上帮助过他。后来他考取官费留学,先去英国,后去德国,得了博士学位。回国后在济南齐鲁大学医学院教了三年书,去年接受了河大的聘请,回到本省,可是从来没有回过本县。萍姐在开封住医院治病时候,他正在湖南湘雅医学院短期讲学,没有回来,所以没有见到他。听说我萍姐离开开封不到一个星期,这位有名的肺病专家就回开封了。”黄梅问道:“寄萍姑为什么不在开封多留几天,等着这位肺病专家回来?”罗兰叹口气说:“那时,我跟明哥也劝萍姐留在开封继续治病,不要把身体完全折腾坏了。可是她一心想念胡天长,趁着手头有钱,要了一个介绍信,带着小望西往延安去了。可是在她到延安的前一个星期,胡天长已经奉紧急命令离开延安了。”“往哪儿去了?”“往敌后去了。”“他不晓得萍姑会去延安找他?萍姑没有事先打个电报?”“你真糊涂!直到今天,内地和延安之间的邮电都有困难,国民党不但检查很严,往往毫无道理地将信件和电报扣压。胡天长没有接到萍姐的电报,可是他想着萍姐会去延安。
他向组织提出要求,等了一个星期,实在不能再等,只好留下一封信,跟随第二批去敌后的同志出发了。好则我表哥吴寄芸已经到了延安,进抗大学习。胡天长将寄萍姐有肺病,可能带着小孩到延安来的问题,对组织谈了,请组织照顾,又嘱咐了寄芸和几个留在延安工作的同志。”“萍姑为什么不留在延安?”黄梅问。
“萍姐在延安住了半年多,等不到胡回延安,肺病更重了。
延安的条件很苦,不适合养病,而且大家担心她可能将肺病传染给小望西,都劝她将望西留在延安,由组织照顾抚养,她独个儿回家乡养病。组织也向她劝告,希望她病好后重来延安。
她虽然在开封住医院时曾得到家里汇给她一笔数目不小的款子,猜想父亲还念着骨肉之情,但没有一句话同意她同胡天长的结合,也没有一句话提到小望西。想来想去,她不能将望西带回家去受她父亲的白眼和虐待。为着不使小望西受她的肺病传染,也不愿将自己的不治之症传给众多的革命同志,只好把婴儿留在延安,痛哭场,只身回到开封。到开封后,知道我同明哥已经回到家乡,发展本县的救亡工作。在开封的负责同志也建议她回家乡来一边养病,一边做一点力所能及的工作。她回来将近两个月,因为一方面拼命工作,一方面经常想念着胡天长和小望西,不但她的病并未见轻,反而加重了,真叫人替她担心!”黄梅问:“她要住在家里养病,由姑太太亲自照料,还有女佣人侍候,饮食也方便,岂不比一个人住在城里好得多?”“我姑父不喜欢她,看见她就黑着脸孔,很少理她,所以家庭对于她是一座可怕的精神牢狱,给她的只是不能忍受的痛苦,而不是温暖、平静和安慰。再说,她不能离开工作,离开革命的同志们。她在家中只住了两个星期,就不顾母亲的眼泪,坚决来到城里,要求参加救亡工作。唉,我萍姐的病是好不了啦!”大家的心情沉重,不再说话。过了片刻,林梦云叹口气说:
“也怨胡天长不重感情,在延安多等候几天不行?寄萍真是不幸,闯过了许多艰难困苦,巴巴地来到延安,只差几天,竟然不能够夫妻团圆,连一面也不能相见!”黄梅说:“这毕竟是个人的事。夫妻不能团圆虽然不幸,但比起去敌后发动抗日武装斗争的紧急任务,毕竟是件小事。
假若我是胡天长,也会是这样的,并不是不重感情。”罗兰心中不赞成,撇撇小嘴,讽刺说:“你呀,小黄,你永远不会像胡一样!”“你难道不相信我会去敌后打游击么?”“到敌后打游击你当然可以,可是你永远不能成为胡这种人。”“为什么你断定我不能?”“你当然不能。你不会有一个漂亮妻子,不会有妻子带着小宝宝跋涉千山万水去找你。小林,你说,黄梅常常说话非常理智,自认为带有男子气概,她将来会有一位像萍姐那样又多情又漂亮的妻子么?”小林恍然明白罗兰的讽刺意思,向黄梅笑着问:“小黄,你说你会么?”“鬼哟!”黄梅骂道,“咱们正在谈正经话,你们瞎扯到哪里去了!”三个女孩子都笑了起来,把压在她们心头上的沉重情绪稍微冲淡了。
平日睡觉时候,黄梅的头一放到枕头上不过片刻便睡熟了,但是今晚她久久地不能人睡。同情吴寄萍的命运虽然是她不能很快入睡的一个原因,但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吴寄萍的事引起她想起来许多问题,使她的心情很乱,久久地不能平静。
近来,黄梅除随着同学们上课和开会之外,罗明、张克非和杨琦都喜欢找她个别谈话,好像他们都认为她是农家出身的、较有工作能力的女孩子,决定对她加意培养。她在童年时经历了大别山的红色风暴,一家有三口亲人为土地革命献出了生命,少年时代又跟着母亲过了几年的逃难生活,对世间事和进步道理比一般城市女孩子懂得较多,经过近来听课、讨论会、理论小册子,加上同罗明等同志的个别谈话,她在思想上进步很快。原来她最关心的道理是抗日战争就是民族解放战争,民族解放战争与解放农民身上的三座大山有密切关系,妇女本身的问题她很少去想。今晚同罗兰和小林,阵谈话,使她对吴寄萍更加同情,恍然醒悟了抗日关系着妇女解放;要解放妇女,还有个反封建的大问题!越想问题越多,她越发没有瞌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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