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雪垠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29
|本章字节:11886字
在平台上野餐以后,大家又唱了一阵救亡歌,才知道战教团在中途白羊镇被驻军和群众热烈挽留,又要开座谈会,又要演出节目,须到明天才能够到来。虽然大家对战教团期待了很久,如今又迎了个空,但是这消息不但没有使他们感到帐惘,反而因为战教团的到处受欢迎,使他们十分兴奋,仿佛是他们自己的光荣和胜利一样。这天下午他们在山上开了个座谈会,愉快地充满着热情和希望地讨论了将来的工作问题。
直到太阳将灿烂的斜辉照射到山坡上,这一群青年才放声歌唱着向城市走去。歌声悠扬地飘荡在原野上,引得农人们从田间向他们投过来微笑的注视,竭力想听明白他们唱的是什么歌词。当他们从村落中问穿过时,农人们和妇女们,三五成堆站在茅屋外,好奇地向他们张望。特别是那些姑娘们,她们望着那些夹在学生中间一边走一边唱的女孩子,眼睛里流动着感动的、惊奇的、羡慕和梦想交织的神采。狗,被它们的主人小心地叱骂着,用棍子和石头威吓着,躲避在篱笆背后或主人身边,疑惑地吠叫着,一群孩子怯生生地追在队伍后面,有些胆大的孩子们小声地跟着队伍唱歌。
看见农人们和妇女们是那么关心和注意,特别是年轻人和孩子们是那么受感动,同学们越发兴奋起来。一支歌接着一支歌,不停地唱着。当指挥人一时想不起来唱什么歌子时,大家就高呼着抗日口号。那些简短的号在抗战初年是那么打动人心,致使在呼喊时候,有几个同学都紧张得声音打颤,眼眶里充满热泪。他们走到城门口,突然城门楼上的警报响了,一开始就是紧急警报,钟声急切地向和平的居民们散布着死的恐怖。人们互相拥挤着,冲撞着,从城内奔出来,冲散了他们的队伍。黄梅、罗兰和林梦云紧紧地挽着手,随着一群老百姓跑到郊外的菜园旁边,跳进一道新掘的曲线壕里。大家正在喘息着,两架日本飞机嗡嗡地从西北飞来,蓝天上现出来闪光的银灰色的影子。
“不要露出白手巾!”黄梅命令她旁边的老百姓:“不要露出白的东西,不要乱动!不要怕,没有关系!”飞机在城郊上空盘旋了有十几分钟,有时低得几乎要扫着树梢。敌人一面从琶机上散发着“和平”宣传品,一面用机枪向寂无人声的城镇和田间扫射。当机关枪扫射时候,人们的脊背上有一种像浇着凉水一般的感觉,同时不知不觉地把膝盖和两手捺进松软的泥土中。在机关枪停射时候,原野也呈现着死一样的寂静,除了飞机的马达声外,只有一只乌鸦孤单单地在斜阳中盘旋飞翔,凄凉地啼叫几声。
黄梅一直用眼睛跟着飞机转,注意飞机头和这个曲线壕成什么角度。只要飞机头对她有一点偏差,或飞机已经垂直地飞临到头上,她就胆壮地告诉别人说:“没关系,不怕它投弹。”虽然她的眼睛在跟着飞机转,但她又在监视旁边的老百姓,不使他们被飞机发现,不时严厉地小声说:
“不许动!不要抬头!把白的手帕藏起来!”林梦云紧挨在她的左边,脸色略带苍白,坐在潮湿的泥土上,紧紧地抱着膝头,一声不做。她用力咬着嘴唇,睁着大眼睛向别人的身上和脸上慢慢地转来转去,有时又转向田野,转向山上!,转向天边。她的眼神中隐藏着不安,但同时又浮着一丝镇静的隐约微笑。有些女人当飞机临近时就从她的微笑中得到了一点安慰和勇气,她们想:“啊,大约不要紧吧?”罗兰躲在另一段防空壕中,和黄梅只隔着一个直角,她看不见黄梅,但是听得见她的说话声。她自己也不知从什么地方采下的几片草叶,不停地用指甲掐着、掐着,掐得极碎,以至两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尖被草叶染得鲜绿。在飞机离开头顶的时候,她偶尔也抬起头来,望一望空阔而忧郁的天空和原野,或望一望旁边的避难同伴。很奇怪,她的心思即在这一刻也是缥缈不定:忽而她推想着别人是什么心理,忽而她想象着自己万一被炸伤或炸死以后是什么情形……
当飞机的声音远去以后,罗兰放心了,但忽然又发生一种奇怪念头。她想,最好杨琦被枪弹射伤,伤得很重。受伤的地方不在头部,不在手部,甚至也不在胳膊和小腿上,而是在一个不会被别人看见的地方,这样,纵然伤好后留有伤疤,也丝毫不妨碍他的美观。她想象着他躺卧在山坡上的占庙中,古庙一变而成为一座临时医院,住着医生、护士,还有许多病人。
杨琦有一个单独的小房间,墙壁极其洁白,极其雅致。她每天从城里带来一束鲜花,有时也带一本新书,一卷报纸,跑去看他。最好大家都关心他却抽不出时间看他,好让她独自前往。
晴天去,雨天也去,单独陪着受伤者默默地闲坐,直到黄昏时才别了他走回城来。然而她绝不同他谈起来一个“爱”字,不使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庸俗……
罗兰是一个早熟的姑娘,她心中充满着缠绵的柔情。不过她认为恋爱可以不必是现实的,在想象中和梦中的恋爱比现实的更崇高,更美丽,更有诗意……
当她正想象着她天天去山中医院看杨琦的时候,解除警报的缓慢的钟声响了。人们从简单的防空壕中纷纷站起来,大地上重新有说话声和呼唤声了。
“走吧,小罗,”黄梅向她走来说,“敌人的飞机不会再来了。你看见飞机上的人脸了没有?”她的手向壕沿上一按,一耸身跳出壕去。
小林和罗兰跟着从壕***来以后,她们随着老百姓向城门走去。正走着,忽然有人在背后呼唤罗兰。罗兰很快地扭回头去,看见那位常到她家吃饭的风水先生,穿一件又脏又破的旧蓝布长衫,一只手拿着罗盘,一只手提着长杆烟袋,正向她这边走来。罗兰觉得她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所以一看见这位又瘦又苍白的风水先生,她的脸上在乍然间所流露的表情是憎恶中带有亲切。
“大小姐,你父亲在那边站着,他要我来叫你去说几句话。”罗兰赶紧问:“他在哪儿?”“在坟园子旁边,”风水先生说,“你们刚才跑来的时候,我们在坟园子旁边就看见了。”罗兰向隔着一片菜园的罗氏祖茔望去,看见父亲提着一只画眉笼,站立在坟园子外的小土丘上,正在向她这边看。她心中很受感动,望着黄梅说:
“我去见他不去呢?”“为什么不去?”黄梅鼓励说,“只要自己不屈服,怕什么?”“你同我一道去看看吧!”罗兰要求说,仍在迟疑。但黄梅把她一推,说:
“快去吧,他不会吃你!”当看见他的女儿跑到面前时,罗香斋的感情十分激动,用手指迟钝地捻着胡须,故意让眼睛向别处望着,有一个片刻说不出一句话来。罗兰的心中难过得非常厉害,叫了一声“伯”,泪珠开始在眼眶中滚动起来。老绅士把画眉笼往树枝上一挂,装着旱烟袋回头来望着女儿的脸孔说道:
“黄梅为什么不敢来见我?”“她回去有事情,”罗兰低下头去怯怯回答说,“这几天我们很忙。”听到“很忙”两个字,罗香斋立刻从心的深处泛起来一股厌恶之情。他慢腾腾地擦着火柴,点着白铜烟锅中的烟末子,抽了两口,抑制着自己的感情说道:
“你姑妈来啦,你不回去看看她?”罗兰把脸孔猛一抬:“她已经来了?”一丝快活的微笑浮现在她的脸上,又喃喃地加了一句:“她怎么今天才来……”一阵微风从田野间徐徐吹过,却没有扬起来一丝灰尘。
罗兰趁机会转过脸去,装做有灰星儿迷在眼里,用手绢揩去了那快要从两边大眼角滚落的泪珠。她的掩饰行为被她的父亲看得极清。他心中也很辛酸,于是用力地抽了口烟,偏过头去看着风水先生说:
“愚甫,马马虎虎地算了吧。夫‘葬者藏也’,只要埋进地里去不受风水之害就中了。”那位叫做蒋愚甫的风水先生,正把罗盘放在地上,眼腈出神地向着西前面一带隆起的地方凝望,没有回答。罗兰摸不着头脑地向她的父亲问道:
“给谁看坟地?”罗香斋回过头来向她看了一眼,带着几分愤慨地说:“你想我会给谁看坟地?”罗兰不敢再问,心想着也许要给她的母亲迁葬。
“你不同去看看你的姑妈?”她父亲突然问道,用眼光直逼着她。
罗兰咕噜说:“我吃过晚饭回去。”“到哪里吃饭?”“到学校吃饭。”她的话无意中更刺伤了父亲的心,老头子额上的青筋微微跳动起来。没注意罗香斋的激动表情,蒋愚甫从地上抬起头来,脸上堆着得意的笑容。他正准备要夸说这块地是怎样有价值,埋葬后子孙们如何昌茂的时候,罗香斋又忽然对他的女儿说道:
“兰呀,我是活不了多久了!”(罗兰打个冷噤,浑身起一层鸡皮疙瘩。)“我晓得我活不了多久,所以我要趁两只眼紧闭以前为自己找一块埋葬尸骨的地方。我没有儿,没有女,都是冤家,都是上天给我的报应!”“又是‘报应’!”罗兰在肚里反抗说,噘起嘴来,一声不做,露着不愿听的神气。
“我一辈子讲究着‘修齐治平’的道理,现在却眼睁睁地看着我自己的儿女堕落的堕落,反叛的反叛……唉,我还有什么面目见人?我还有什么面目见祖宗于地下……”“香翁,香翁,”风水先生劝说道,“有话好生同小姐说,何必又动气?天已经不早啦,回去说话不好吗?”一群鸟鸦肃肃地从头顶飞过,落进附近的大坟园里,随即乱纷纷地从白杨树和柏树枝上发出来一阵凄凉而苍哑的啼叫。罗兰抬起眼睛来看了她父亲一眼,又转向坟园望去。那挂在白杨梢上的夕阳,红艳得像一团熔铁,将已经散尽的热与力的光线斜射在坟园边的石碑上,斜射在一只吃草的老牛背上,并且将树和牛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牛背上站着一只鹧鸪,朝夕阳啼叫几声,又闪一闪翅膀向平原上飞走了。罗兰的眼睛追着飞走的鹧鸪,直追到不能够望见为止,那儿,村落被包围在流动的烟霭里,烟霭、夕阳和田野的紫色混在一起。
她虽然眼睛出神地望着远方,但心中却在想着那埋葬在坟园中的祖母和母亲,几乎想坐下去痛哭一场。但为着不愿在父亲面前稍露出她的脆弱,她勉强从嘴角浮出来一丝倔强的、高傲的,然而却含着凄苦的微笑。罗香斋像一位被命运战败的英雄,深深长叹一声说:
“不懂事的毛孩子就要担当救国救民的责任,这社会还能有前途?没想到我铲除了成百成千的左倾分子,如今你同你二哥竟然跟左倾分子们混在一道!”罗兰没有看她的父亲,淡淡地小声说:“那是因为时代不同了。”随即她又在心里叹息说:“唉!夕阳,多么悲哀的夕阳啊!”父亲显然在竭力忍耐着,没有动怒,但他额上的青筋却因这句不恭顺的答话而不住动着。他捋一下胡子,用命令的口气说:
“走,回家去!”“我得先回学校去。”罗兰突然转回头看着父亲说,态度很倔强。
“我只要你回去看你姑妈一眼,看过后,你马上走,我决不留你。”“不行。团体的事情比个人的事情重要得多,况且也不能不向学校请假。”“那么你连你的姑妈也不愿见了·”“我并没说我不回家,我说是晚饭后请个假回家看她。”蒋愚甫看罗兰十分倔强,生怕罗香斋忍不住动了雷霆,赶忙插嘴说:
“香翁,你让她回学校请个假也好,只要小姐答应回家去看姑太太,急也不在这一时片刻。”他又转向罗兰说;“到学校不要久停,姑太太早就在等着你哩。”罗兰不再说话,扭头便走,脚步落在地上轻快而有力。已经走了十来丈远,她听见父亲又像自语,又像对风水先生叹息说:
“唉,完全变了!”罗兰的头昂得更高,脚步走得更快,用鼻孔嗤了一声,喉咙里咕哝着说:
“是的,我变了,但可惜我变得还不够!”罗兰本来很想念她的姑母,但自从和父亲冲突以后,她觉得所有的老年人都不会了解这个伟大时代,都不会完全了解青年人。这几天来,她一方面因为表姐的病而渴盼着姑母进城,一方面又担心着她姑母会帮她父亲说话,特别是怕姑母对她用温言相劝。“回去呢还是不回去?”她一边走一边自问,心中开始踌躇了。
一走进寝室,她出乎意料地看见李惠芳在她的床上坐着,正在同黄梅和小林说话。好像得到了救兵似的,她快活地跳到惠芳面前,拉着恳求说:
“嫂子,姑妈来了,我不敢回去见她。你说我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为什么你不敢见她?”惠芳猜到她的心思,故意装做不明白,说:“她特意要我来找你,为什么你不见她?”“她要是反对我做救亡工作,劝我搬回家去住,怎么办好?”“你口头答应她,只不搬回去就好了。”“她要是逼着我搬呢?”“那你就搬回去,同我做伴儿,一家老小皆大欢喜。”李惠芳瞧着她的眼睛说,像逗着孩子似的,脸上浮着温婉的微笑。
但罗兰却失望地皱起眉头,甩脱她的手,说:
“想叫我屈服,除非我死!”这句话刚说出口,忽听见一位老妇人在隔壁房间里用愤怒的哭声叫道:
“你们把我的女儿给我!把我的女儿给我!唉唉,你们这些没有家教的,把我的女儿勾引走,闪下我好惨啊!”隔壁房间里起初只听见这位老妇人的哭叫声,别人的声音完全噤住。过了片刻才听见张茵急急地问是为什么事情,王淑芬害怕地、无可奈何地、带着哭泣的声音申辩说没有人勾引走她的女儿。老妇人坐到一只椅子上,放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道:
“你们天天去勾引。女的去勾引罢,男的又去勾引,像勾魂鬼一样,勾得她安不下心,一直把她勾引走。你们不把她还给我,我同你们打官司,我碰死在你们屋里,我不能饶了你们!”一听见是唐晓云的母亲在隔壁吵闹,黄梅和林梦云立刻就跑了过去。李惠芳同唐晓云的母亲认识,知道她的脾气坏,动不动就要骂人,不愿去出面解劝,她拉住罗兰说:
“姑妈在等着哩,咱们走吧?”“我不是说过我死也不能屈服么?”“你别害怕。姑妈是明白人,不会劝你回到家中住的。”李惠芳向她的妹妹保证,又补充说:“寄萍的事情给了她一个大教训,她提起这件事情就恨姑父太顽固,生生儿铸成大错。”“可是伯一定会请她劝我。”“我已经悄悄嘱咐过她老人家,请她不要管。她老人家答应说不管。”“真的吗?”罗兰很感动地叫着:”姑妈真好!嫂子你也好!”许多男同学都跑来挤在隔壁门口,人声纷纷,乱作一团。
这时候王淑芬已经不向唐晓云的母亲申辩,躺在床上,用双手捂住脸孔,十分委屈地呜呜哭着。黄梅从人堆中挤到唐晓云的母亲面前,指手画脚地高声嚷着,批评她不讲道理,自己把女儿逼得逃走却来找别人胡缠。因为她过于激动,话说得又急又快,像慷慨激昂的演讲一样。唐晓云的母亲被她抢白得瞠目结舌,过了一阵,软弱地悲声叫道:“不管你们说的天好,我非要我的女儿不可!非要我的女儿不可!”黄梅把脚一跺,说道:“哼,见鬼!”随即连头也不回,气呼呼地从人堆中挤了出来。恰在这时候,开晚饭的铃声响了。
黄梅拉着小林,随着同学们一窝蜂似地向厨房的院中跑去。当端起饭碗时,她又像平常一样快活起来,好像并没有事情惹她生气。王淑芬躺在床上继续抽咽着,没有去吃饭,张茵和陈维珍叫一她几声,见叫她不起来,也厮跟着跑出寝室。陈维珍临走时对老妇人耸耸鼻子,做了个鬼脸,小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