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雪垠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29
|本章字节:12128字
“嫂子,我以后不再回家了!”李惠芳苦笑一下,把罗兰的手握得紧紧:“为什么不再回家了?”她柔声说,泪珠在眼角滚着。“家终究是家,不能因为一时生气就不要家。你跟我不一样:我命里注定要一辈子为这个家牺牲;你呢,年纪小,有希望,有前途,有……总而言之,你自由得多了。”她叹口气,继续说下去:“只要你觉得在外边生活快活,我也赞成你不回到家里住;可是也不要忘掉家,隔几天不妨回家去看看伯,看着我,看看你的小侄女儿,看看奶跟娘的遗像。你不要恨伯,假若你处在他的年纪,他的地位罗兰哽咽说:“嫂子,我什么都明白,别再说了!”“唉,不过你要答应我,明天或者后天,你回去看看伯,给他老人家说几句安慰话。刚才,”李惠芳抚摸着罗兰的一双手说,“我想问你一句话,忍几忍没有问出来,我怕你不肯说实话。兰妹,虽然我是你的嫂子,可是一向把你当亲妹妹看待,你是不是肯对我说句实话?”罗兰把头一低,怯怯地小声问:“嫂子,你要问什么事?”“我问……”李惠芳忍一忍,“你晓得你大哥这几天在什么地方?”罗兰原以为她嫂子对寄芸的来信生出疑心,要问她是否在同他恋爱,所以表面虽然装得冷冷淡淡,心里边却着实有一点不好意思。一听见李惠芳是打听她大哥消息,她马上抬起头来,又像同情又像埋怨地说:
“哼,你难道不知道他在外边乱七八糟地胡闹么?”“我问的是他这几天躲在什么地方,因为伯昨天又问到他。我怕他再不回家,伯越发要生气了。”“他躲的地方……”罗兰把话说到嘴边又改口说:“大嫂,我看你还是听我的话,别再对他抱希望,好好地创造你自己的前途吧!”“现在我要找他并不是为我,完全是为父亲,为这个家。
兰妹,”李惠芳哀求说,“别瞒我,把他的地方告诉我,我好找他。”“你自己去找他?”“不,我打发陈嫂或者老王去找他,我自己宁死不给他面子过不去,你放心。”“嫂子,你太贤慧了!”罗兰气愤地说:“我倒希望你能够亲自去找他,当着他那些朋友和野女人的面前,给他几个耳光,大闹一场。你这样忍耐下去,到什么时候为止呢?”“我只等你小侄女儿离了脚手,离了脚手……”一个工友走进来递给罗兰一张纸条,没有说话又赶忙退了出去。罗兰一看纸条子大吃一惊,瞪着她的嫂子问道:
“你今天看见寄萍了没有,”李惠芳摸不着头脑地说:“没有。她怎么了?”“你看,不晓得出了什么事情……”李惠芳从罗兰手里接过纸条子,看见上边的字迹极潦草,也忘记署名,只写道:
兰妹,快来瞧瞧萍姐吧“这是你二哥写的?”李惠芳呆了半晌才说出话来。“唉,寄萍也真是个苦命人,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啊?”罗兰自言自语地说:“真的,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啊?”于是她又埋怨说,“二哥不写明,真叫人莫名其妙!”“你快去看看她,”李惠芳站起来说,“万一她出了什么事,快点打发人到家里告诉我。”罗兰恐怖地问道:“她会不会自杀呢?”“胡说,那么个刚强的人,平白无故的为什么要自杀?”“那么,嫂子,咱们走吧,我快去看看萍姐去。可是我也是头晕目眩的,怕要病了。”李惠芳看罗兰要哭的样子,安慰她说:“我想不会有什么要紧事情,昨天还见她快快活活的,她还说明天要到家中吃水饺,让我多准备点,恐怕她还要带一位朋友去。别受你二哥的骗,他一定是怕你心中闷出病来,骗你到寄萍那里去玩玩。你既然头晕,休息休息再去也好,别真的给你惹出一场病来才冤枉呢。”“二哥从来没这样骗过我,我们还是赶快去瞧瞧吧。”但罗兰忽然想起来要顺便把写给表弟寄芸的长信带到街上投邮,赶忙反悔说:
“不,嫂子,你先走一步。我还是休息一下……头沉重得要命!”“那你就躺一躺,我不混你了。”“大哥又不在家,急什么?”“正因为你大哥不在家,我才要赶快回家去。小孩子有一点发烧,伯又在生气,晌午说不定还有客人来,伙计们什么事情离了我都不行……兰妹,快告诉我,他到底在什么地方?”“唉,你这个人!”罗兰无可奈何地叹息着说。“假若我是你,我永远也不想他!”她迟疑一下,跟着又说道:“我也不清楚他躲在什么鬼地方。马上我就托人去找他,你先回家等着吧。
可是你这么软弱,我真是不愿意帮你的忙。大嫂,”她稚气地望着李惠芳的眼睛一笑,“等会儿和大哥回家去,你肯给他个样子看看吗?”“好的,我这次一定听你的话,给他个样子看看。”李惠芳噙着泪和善地笑着回答。
“真的,你能够听我的话就好了。”“我将来会给他一个样子看看哩。”“不是将来,而是今天就给他个样子看看。你要是不听从我的建设,别想我托人去找他!”“好,好,”李惠芳凄然笑着说,“我一定都听从妹妹的话。
兰妹,你什么时候回家去看看伯?”“我高兴回家的时候自然会回家去。”罗兰说,脸又拖长了。
李惠芳不敢再提到家,忙说道:“我要走了。”她留恋不舍地看了看罗兰,刚刚跨出门槛,又停住脚步,转回身来叮咛说:
“兰妹,你需要什么东西,或想吃什么小菜,可以打发人告诉我说一声,别在这里太受委屈了。”罗兰深受感动地点点头,只用鼻孔嗯了一声,却吐不出一句答话。她忍着眼泪,翻着她的书堆,很费力地颤声说道:
“嫂子,这里有一本,写一个家庭妇女参加了抗战工作,你拿去看看。”“真是,已经快三十岁的人,现在又叫你逼着我用功读书了!”李惠芳接住罗兰递给她的书,笑着点点头,匆匆地走开了。
“大少爷已经回来了,”奶妈努努嘴,笑眯眯地悄声说道,“抱着小孩子在花厅上说话。”这喜信来得突然,李惠芳喜得一跳,几乎认为这位平常鬼头鬼脑的奶妈是同她说着玩话。她停住脚步,两只眼睛半信半疑地瞧着奶妈的脸,在高兴中却忽然有点凄酸和惘然,嘴角掠过一丝笑影,用眼睛问道:“真的吗?”奶妈笑嘻嘻地推她一下,说道:
“谁个诳你?快点进去吧,他一回来就在问你,又要抱小孩子,看样子他今儿跟换了个人儿似的,怪高兴呢。”“嗨,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李惠芳不知心里是辛酸还是喜欢,忍着两泡眼泪笑了。
顾不得走进自己的房间,她匆匆向通往花厅的角门跑去。但刚出角门马上又跑转回来,把手中拿的书交给奶妈,吩咐她连床头放的两本书都藏到别的地方。吩咐毕,她又问道:
“他在花厅上同谁谈话?”奶妈说:“没关系的人,你只管去吧,老奶妈的大儿子,还是为着出壮丁的事来求大少爷说个人情。”这所谓老奶妈就是喂罗兰的那位赵奶妈,她从罗兰还没有满月时候就到罗宅来喂罗兰,一直住了十五六年,前年罗兰去省城读书,她才被大儿子接回家去。罗府里上上下下,都不敢把她当外人看待。她自己也赤心耿耿地爱护罗宅的每一个主人。前年罗兰动身去开封时她哭过几次,后来她儿子来接她下乡时她又哭得像泪人儿一样。她的大儿子也是自幼就常来罗宅走动,有时候往往留下来住三天五,同小主人们都玩得来。李惠芳一听说是他在同罗照谈话,就大胆地跑往花厅,先同他笑着打个招呼说:“德魁,刚才进城的?老奶妈为什么不同你一道来呢?”不等德魁回答,李惠芳又看着她的丈夫问道:“你吃过东西没有?冲碗藕粉呢还是热碗鸡汤?”“在街上吃过了。”罗照说,把快活得咿呀乱叫的小孩子递给惠芳,“你刚才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去瞧瞧兰妹,劝她回家来安慰安慰伯。伯昨晚生气了你晓不晓得?”罗照没注意她的问话,心中发疑地笑着问道:
“兰同你谈些什么?”“谈些闲话,看样子她昨天哭了一夜。”惠芳凄然说,轻轻地叹一口气。
“她没有提我吗?”罗照又问道,用手掌抹一下稍微发热的脸孔。
“我问她知道不知道你在什么地方,她说她不知道。可是她答应我她派人找你回家呢。”“你真是傻子!”罗照放心了,得意地笑了笑,又说:“我下乡去并没有告诉她说,她怎么会晓得我的地方?我事情一办完,自然会回来,何必劳动你们找我?”“我怕你会把这个家忘了。”惠芳说,心口又隐隐地一阵酸痛。
“傻话,我是最看重家庭的,难道能忘下你,忘下咱们的小千金么?”罗照向惠芳的脸上看一眼,又伸手摸了摸小孩子的红脸蛋,假意地大笑起来。
赵德魁,旁边站的这位二十五岁的快活青年,听得有趣,也跟着嘻嘻笑着,为着买罗照高兴,赶快插嘴说:
“大嫂,你的命真好,看大哥待你真不错!”“别听他嘴头甜,都是假的!”李惠芳笑着说,脸色微微地红了起来,向丈夫的背后退了一步,接着说:“德魁兄弟,我是睁只眼合只眼,装聋作哑。说实话,你大哥的心早就卖给别人了。”小孩子在母亲怀里看见周围的大人都在笑,又经她爸爸一逗,就呀呀地笑个不住,并且把身子连连地用力耸动,每一耸动就同时把两只小胳膊向上一扬,手腕上的银铃儿当啷乱响。李惠芳虽然嘴里说不相信丈夫的甜言蜜语,但心里却着实为丈夫的甜言蜜语和笑貌而感到快活。两三年来,罗照对她一天比一天冷淡,只要能看见他的笑,能得到他的一点温情,不管这笑与温情是真是假,在她已觉得是天大幸福,像阴冷的山谷中一棵可怜的幽草突然蒙阳光照射。此刻她完全把表妹吴寄萍的事情忘掉了,心上的痛苦也暂时消失了。被丈夫的假意温存所陶醉,她在孩子的脸颊上连连吻着,并且一面用半燃烧半朦胧的眼睛偷看丈夫,一面用脸颊紧贴着孩子脸颊,拿着孩子的一只小手指向丈夫,娇声地教孩子:
“叫他,叫他,叫爸爸……”“啊爸!”小孩子向父亲叫了一声,赶忙羞怯地转过头来,把脸孔躲藏在妈妈的肩膀头上。
“再叫一声,叫一声,再叫一声爸爸,爸爸会给你买糖吃……”可是这位做爸爸的却没有兴趣再同孩子玩下去,他望着赵德魁,用讽刺的口吻说道:
“老奶妈并没喂过我。她把兰姑娘从小带大,兰姑娘一生也报不清她老人家的恩。你为什么不去找兰姑娘,偏要来找我帮忙?”赵德魁嘻嘻笑着,只不说话。李惠芳向她的丈夫小声问道:
“你去见伯了么?他昨晚还间到你哩。”罗照看了妻子说道:“二少爷同兰姑娘不要父亲,我可不能够不要父亲。他们都是时代战士,可偏偏不到前线上去打仗,只同自己的父亲开火,真有意思!”“别说气话。”李惠芳怯怯地恳求说,“你去看看伯,向他老人家说两句宽心话好不好?”她轻轻地拍去那落在丈夫肩上的一点尘土,又把翻卷的领角整理好,喃喃地咕哝道:“这件线春袷袍该换了。”罗照说道:“我猜到伯近来的心情不愉快,本来是从乡下赶回来安慰他老人家的,昨晚就进城了,被朋友留下打牌,设有回家来。今早有人告我说两位小战士昨晚上同伯开了火,我立刻赶回来给他老人家解围。可是我同伯说了几句话,在他老人家面前站了十几分钟,他都不理我。我想做孝子,他老人家不接受,我有什么办法呢?”“你应该告诉伯你这几天下乡去做什么,他就不会气你“那,那,等他老人家消消气,我再去同他说吧。”罗照随即又问赵德魁:“你不找兰姑娘也可以,可是为什么不找老二去?
你上次来不是找过老二么?”“老二不行,”赵德魁忠厚地笑着说,偷看了惠芳一眼,似乎想求她帮言。
“老二怎么不行?”罗照冷笑起来,“这才怪了!德魁,你别看老二年纪轻,现在可不能讲年纪大小。老二是新派人物的领袖,只要他说句话,什么事有办不妥的?说实话,别同我缠,你还是快去找他吧。”李惠芳知道丈夫心里有气,不敢随便帮言,可是又看赵德魁急得怪可怜,便只好插嘴问道:“德魁,你上次找二少爷给你写封信,没有效么?”赵德魁苦笑着说:“二少爷跟姑娘读的是洋学堂,对于地方上事情全都不明白。上次进城来我去求他们想办法,碰了一头钉子,他们不说替我想一想办法,先拿我责斥一顿。‘国家快亡了,每个人都有当兵的责任,你为什么不愿当壮丁?要是中国人都跟你一样,谁还去当兵,谁还去打仗?国家不是该亡了么?’他们说得我哭不是,笑不足。后来我死皮癞脸地缠着他们,二少爷就给我写封信,叫我拿去见联保主住。我是斗大字认不了一牛车,信上写的啥子咱也不懂。急急忙忙地去见联保主任,满以为联保主任一定要看二少爷的面子不再抽我。谁知,”他挤着眼荚了起来,“二少爷干脆就没有替我说人情,他信上只泛泛地提了一笔,还说请联保主任斟酌办理……”罗照不等他说完就截住问道:“联保主任还要你当兵么?”赵德魁回答说:“那还用说!联保主任不看信还看在你们罗府的人情上不肯适得紧,一看了二少爷的信,知道你们不管我的事,反而逼得更紧了。”李惠芳又插嘴说:“二少爷说的也是正理,要是都不肯当兵,谁还打仗呢?”“大嫂,你又来了,”赵德魁稍微有点狼狈地笑着说,“乡下的事情都是讲面子,看人情,谁同谁讲过正理?只要跟保长别说是联保主任沾亲带故,或是在乡下稍有面子,在城里有一家半家好亲戚,自来都不出壮丁。我出壮丁不打紧,掏钱买个替身,全当是传瘟症死掉一只牛。可是,这对你们罗府上未免丢脸面。我妈在你们罗府上住了卜五六年,没功劳也有苦劳,在左右邻村谁不知道我家跟府上有关系?就是我自己吧,也是起小跟大少爷二少爷在一起玩惯的,称兄唤弟,平常小保长见了我也存着三分敬意。现在我要是给抽去当壮丁,人们只说罗府没面子,谁也不说这是正理。大嫂,你说我这话对不对?”他又看了罗照一眼,低下头去说:“这次要是大哥不肯管,我只好回家叫我妈来向老太爷当面求情了。”罗照掏出一支纸烟放在嘴里,擦着一根火柴说:“为这点小事情倒不需要她老人家亲自跑来。我批张片子你带给联保主任好啦。”随即又讽刺地笑着说:“可是你不要告诉二少爷跟兰姑娘晓得,他们一晓得又该骂我不懂得‘抗战高于一切’了。”“我不说,我不说。”赵德魁抬起脸来连声答应着,“我只说我已经买好替身。嘿嘿……”他感激得不知说什么才好,把指关节捏得吧吧响,又咂了一下嘴唇。
“别忙着高兴,”罗照又说道,“我又不会演戏,不会宣传,不会在大街卜喊口号,恐怕联保主任不一定看得起我的面子。”刚才擦着的火柴已经燃尽,罗照把火柴的余尾投到地上,又擦着第二根将纸烟点着。这时候,从正宅的天井里传来罗香斋的咳嗽声和苍哑而有威严的喊人声。他呼喊了两声春喜,不见答应,但别的伙计已经跑到他跟前。他吩咐快把水烟袋换换水,把躺椅搬到过厅前边的卷棚下边。李惠芳看了她丈夫一眼,收敛了笑容,喃喃地说道:“伙汁们害病的害病,出门的出门,不然就是摸不着老人家脾气的笨家伙,我亲自去瞧瞧吧。”说毕,她就抱着孩子走下了花厅台阶。但忽然她义停止脚步,转回头来望着丈夫说:
“尽站着说话,不嫌累么?”于是她就转向赵德魁:“德魁,快替他搬把椅子放在屋檐下,我去叫陈嫂送壶茶来,也让他晒晒太阳。你看,他整年整月把夜晚当成白天,弄得脸上连一点血色也没有!”“多谢好太太,”罗照拱手笑着说,“快泡壶好茶是正经。
顶好的瓜片还有吗?新到的雨前毛尖也好啊。”李惠芳撤了一下嘴,头一扭,笑着往角门走去。她的耳膜上继续回响着丈夫的这句“多谢好太太”,而同时,她脑海里又泛起来昨晚上范仁甫劝她等待罗照回头的那句话,她觉得自己重新获得了幸福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