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雪垠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29
|本章字节:12002字
从昨夜给表弟写好回信以后,罗兰一直在考虑着是否投邮,时常在心里责备着自己:“伺必把自己表现得这么多呢?”嫂子走后,她把回信又偷偷地看了一遍,越发踌躇起来,不愿投邮,把信放回抽屉。但是一出校门,她忽然停住脚步,想了片刻,又扭转头跑回寝室。“不要再考虑,”她对自己说,“就把这封信投邮得了。”心跳着打开抽屉,把写好的长信拿出来,在信封的左上角添上“快信”二字,并在旁边加上两个小圈,然后她脱掉旗袍,换上制服,把信小心地装进口袋,向外走去。走着走着,她心中又动摇起来;越走近邮局,动摇得越厉害。在邮局门口,迟疑一下,她决心走了进去,但把信往邮局的柜台上送了一半时又忽然抽回,嘴唇一咬,转身就走,惹得旁边另一个送信的人大感奇怪,从背后微笑着望她一眼。把这封决不投邮的信重新装进口袋,她登时感到满心轻快,有一丝高傲的隐约笑意浮上眉梢。
她表姐的门虚掩着,窗子关得严严的,屋里也哑默静悄。
恐怖和怀疑同时袭击着罗兰心头,她一面向吴寄萍的寝室走一面急急地叫道:“萍姐!萍姐!”那虚掩着的两扇门有一扇静静地开了一半,从里面探出来一张严肃而苦闷的脸孔,望着她摆摆头,那意思是让她不要做声。罗兰的心头一冷,差不多连呼吸都被冻结,脸色一霎间变成灰白。她踮着脚尖儿走到门口,舌尖僵硬地小声问道:
“冯大姐,我萍姐怎么了?”“刚睡下去。别惊醒了她。”冯永青悄声说,让罗兰溜进屋里。
吴寄萍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身上盖一条半新不旧的红绸被子,两只手无力地搁在被子外,比平日更苍白,白得透亮。
脸向外侧,放在垫得很高的枕头上,一双眼睛静静地闭着,长睫毛构成两道半月形的淡墨曲线。她的呼吸很轻微,但很平静,平静到使人会疑惑她是否在继续呼吸。在她的脸孔前边,在雪白的枕头上,有几片不曾擦净的暗红血迹,而在扫得干干净净的地面上新撒上几片沙土,将血迹掩盖了。清明节那天罗兰送给她的那束花儿,仍旧插在冰裂纹仿古瓷花瓶中,放在靠窗的桌子上边,原来的花朵大半已经开败,而原来未绽开的花蕾尚未凋谢,片片花瓣散落在零乱的书堆上,墨盒上,笔架上,和倒掉的空鱼肝油瓶子上……
没有向冯永青询问一句话,罗兰已经知道了她表姐所发生的不幸事情。她觉得满胸腔,满眼眶都是热泪,想哭又不敢哭出声来。在寄萍的床边默默地站立了几分钟,伤心而又感到凄凉。她向各处望着,想起姑母,想起表弟寄芸,又同时想起始终没有给寄萍姐来信的胡天长,无边悲痛在胸中一阵阵激荡着波浪。最后她再也忍不住沉默了,拉着冯永青的手走到院中,艰难地颤声问道:
“是今天早晨吐了很多血么?”“早晨她起床的时候一翻身吐了一口,跟着连吐了十几口。唉,这个病!”“有……危险么?”罗兰问,每个字都说得非常吃力。
“城里没有一个好西医,究竟是肺出血不是,还不能断定。
刚才请了一个中医来,他说不要紧。张嫂到药铺取药去了。”罗兰又低声说:“应该通知我姑妈知道。我二哥去哪儿了?”“因为陶春冰快要走了,张克非打算下乡做小学教员,他忙着到同学会去商量事情了。”“那么我萍姐怎么办呢?”“我暂且在这儿照顾一下,看她今天还吐血不吐。要是不再吐血,静养一个时候还会复原的。小罗,”冯大姐苦笑起来,“你真是小孩子,事情临到头上一点也不能镇静,干着急有什么用?”罗兰用手绢擦着眼泪说:“大姐,我怕萍姐是不能再好了。
她一直到死都在想念着胡天长,想念着她的小望西,这是她致死的重要原因。要是,大姐,要是胡天长这个时候能够回来,或者有一封亲笔信,也许比吃什么药都会灵验。即使萍姐还是非死不可,临死也应该使她心里快活一下,哪怕仅只是一个片刻的安慰也好。”说到这里,罗兰突然忍不住哽咽起来。
冯大姐向罗兰的泪眼上望一望,凄然一笑,嘘出来一股闷气,随即低下头去,眼光落在一只迷路的蚂蚁身上。罗兰的这番话不仅使她更加同情和焦虑寄萍的不幸,也使她对自己的身世感伤起来。她松脱了罗兰的手,在甬道上惘然徘徊;有时的心思像一窝乱丝,新丝和旧丝纠缠一起,无从整理,只觉得纷纷地缠绕心头。她本是一个孤女,五六岁时父母就相继死亡,外祖母把她养大,二}岁读完了某城的省立女师范。外祖母和舅舅是在这前一年瘟疫流行中离开人世的,所以她毕业回来,在父亲、母亲、外祖母和舅舅的坟前哭过之后,就一直在外边做小学教员,五年中不曾再回过故乡。第一次在一个乡镇上教小学时她同一位同事发生恋爱,这是初恋,也差不多是最后一次拿全心去热爱男性。这位最初和最后的爱人是一位无家可归的亡命青年,性格倔强而富于热情。虽然在学校时她是高材生,常常被同班们嫉妒和羡慕,但在他的面前,她觉得自己原来什么都不懂,像小学生崇拜着最好的老师一样。
她从他那里不仅获得了甜蜜的爱,也获得了进步思想,获得了生活的方向、勇气和热情。“我心里原来是混沌一团,”她有一次向他写信说,“是你在我心上开了个窗子,让新鲜空气和阳光从窗口进来,于是我从这光中认识了自己和宇宙。”一年以后,她同他就发生了实际上的夫妇关系,而且是志同道合的恩爱伴侣。但不久,他被捕了,而且被送到开封的特务机关,受尽了各种酷刑,最后被拉到龙亭背后的荒地里活埋了。当她从特殊的渠道知道了爱人在酷刑中坚贞不屈和英勇就义的经过以后,她不敢公开痛哭,只能常常在夜间用被蒙着头,悄悄痛哭。他的死对于她是一个致命打击,使她一度对生活和工作十分灰心,像害过一次大病一样。半年以后,她的心又恢复健康了。她的爱人虽然死去,但他的灵魂却借着她的肉体而继续活着,而且要永远倔强地生活下去。三年多来她不曾接受过别人的爱,因为那第一个爱人并没有在她的心中死去。
抗战前一年,她去到省城作事,三月前从省城回到故乡。由于她对工作态度严肃,对人诚恳,作事老练,同志们不管年长年少都称她“大姐”或“青姐”,很少有人在当面叫她的名字。此刻她的感情激动得实在厉害,简直想不起一句话安慰罗兰。
沉默了一会儿,冯永青站住脚步,向罗兰说道:
“小罗,你守在这里没有用,快去找你二哥,请他马上来,我同他有话商量。”“我不。我要守在萍姐身边。她……”“哭什么?”冯永青拍着罗兰的肩膀说,“你萍姐只是吐了几口血,并不会就离开我们。真是小孩子,有什么可哭的?”“我,我,我替她伤心,觉得她可怜。”“封建势力在中国根深蒂固,压在妇女身上的封建势力更重,有几个妇女不可怜?你大嫂李惠芳那么贤慧,百里挑一,难道不可怜?不值得同情?”“是的,大姐,要不是封建势力,我萍姐也不会这么不幸。”冯永青又说:“不要动不动就哭,要坚强起来。七七事变以后,咱们都在开封。那时候,各县在开封读书的女学生,纷纷离开学校,跑往延安,比男学生还踊跃。三个有名的女学:
女师、女中、北仓,差不多走空了。你想是为什么?”“大家为着抗日救亡嘛,热情高极了。”“当然是为着抗日救亡,可是还有个人问题。女学生受封建压迫最大,许多人要摆脱封建家庭,摆脱封建包办婚姻,将抗日救亡和反封建两件事结合一起,所以纷纷奔往延安,找一个光明出路。小罗,你要坚强起来,寄萍会格外喜欢你。”“可是萍姐的病……”罗兰又抽泣起来。
冯永青推着罗兰向大门走,嘱咐说:“别让她听见你在哭。
快去吧,等会几你再来。让她好好地睡一觉,她连着失眠几夜了。”把挥泪不止的罗兰推出了大门以后,冯永青走回来倚靠着甬路旁的一株洋槐树,等待着张嫂回来。她侧着耳朵向寄萍的寝室听一昕,昕不出什么动静,于是缓缓地吁口长气,垂下头去。
吴寄萍正做着一个梦。
自从早晨吐血以后,她就感到头晕,身子也特别困倦。她不想说话,也不想吃东两,对于死丝毫也不感到恐惧,只是觉得很凄凉,很感伤。当医生走后,冯永青拿话安慰她的时候,她的嘴角笑了笑,揩去眼角的泪珠,慢慢地说:“青姐,孩子们的课我不能上了。”她的声音很微弱,说毕就合上眼皮。
人在病中,特别容易做梦,然而病人的梦往往是忽而像铅样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忽而像雾样轻飘,若有若无。吴寄萍合上眼皮不久就朦胧睡去,恍恍惚惚地做起梦来。起初她仿佛并没有完全睡熟,那些小孩子们像往日一样地跑来上课,一起一起被冯永青打发回去,有些小孩子还溜进寝室来探望她。这一切真实的事情都模模糊糊似乎知道,而和她的飘忽幻变的梦境搅在一起,使她分不出哪是梦,哪是真实。后来她看见一位三十出头的中年妇人拉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子向她走来,后边跟着一只黑色的长毛小狗。这孩子是她在儿童补习班中最喜爱的一个学生,那妇人是小孩的母亲,一个温柔典雅的贤慧寡妇。她常常亲自送她的独子上学,同寄萍很谈得来。一看见他们走进寝室,吴寄萍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笑着说:“你们来得真早,离上课还有一点多钟呢。”一面说,她一面伸手去抚模孩子的头顶,并用脚尖逗着小哈叭狗在面前打滚,跳跃。但那妇人没有回话,在她的床上一坐,把孩子抱在怀里,忽然难过地哭了起来,对她说道:
“萍,我知道你的病是好不了啦,特意赶来让你见一见你的孩子……”吴寄萍骇了一跳,发现她面前的人物全变了,变成了她的老母亲抱着她自己的小女孩望西,母亲的花白头发和孩子的红脸颊恰相映照。她自己不是站在桌旁,而是在床上拥被而坐。她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抱在她母亲怀中的小孩子,是的,一点儿也不错,确确实实是她天天夜夜牵肠挂肚地想念着的小宝宝,只是大了一点,瘦了一点,也被太阳晒黑了一点。是的,一点几也不错,她的眼睛,她的耳朵,她的鼻子,她的脑门同下巴,一切都没变,都和胡天长一模一样。是的,一点儿也不错,她的左手腕上有一片小小的不很显明的红痣,她第一眼就发现它了。可是她分明记得这可怜的小孩子被她远留在延安,怎么会被她母亲抱了来呢?“唉!”她心里叹息一声,怀疑地在心中说道:“难道这又是梦吗?”她渴望把孩子接过来紧紧地搂在怀里,痛哭一场,但又怕真是一个梦,害怕把梦惊醒。
她时常梦见孩子,每次都是当她伸手去抱孩子时梦就醒了。
这惨痛的经验深深地刻在她心上,纵然在梦中她还记得,因此她现在要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感情,不敢哭,也不敢伸出手去。
“那是你妈,”母亲止住哭告诉孩子说,孩子正用惊惶的眼睛望着寄萍。“你忘了她吗?你不认识妈妈了?叫,叫‘妈妈’,别害怕,那是你的亲妈妈呀……”小孩子忽然一扭头,把脸孔躲藏在外婆肩上。老妇人又用宽袖头擦着眼泪,带着埋怨的口气对寄萍说:
“你天天想念小孩子,现在小孩子可到你跟前了,你为啥不快接过去亲一亲呀?”寄萍仍然傻着,不敢有一点动作。她的胸口阵阵刺疼,眼泪在脸上泛滥奔流。但当她真要向孩子伸出手时,两只胳膊却又像是被捆着似地不能抬动。后来用了很大力气,她的嘴唇痉挛地哽咽问道:
“妈,我把孩子放在几千里外,你怎么会把他抱了来?”母亲噙着眼泪说:“是寄芸把他带回来啦。芸回来好几天啦。”母亲一面说一面把孩子往寄萍的怀里送。寄萍要去接孩子,却仍然抬不动胳膊,急出了一身大汗。正在她无可奈何时候,她看见孩子挣扎着要往地上跳,老妇人只好弯着腰把她放下。但随即小孩子又被抱起来,怀里搂一只黑色的长毛小狗,她用脸颊亲呢地偎着狗头。这狗,她记得很清楚,是她路过开封时给孩子买的玩具。许多痛苦的回忆又一起涌上心头,使她悲伤地垂下头去,只觉得胸口酸痛,不能忍受。为打断自己的种种回忆,她又艰难地颤声问道:’“芸为什么不来看我?”“他先去看你舅,马上就来看你。”寄萍又沉默片刻,怯怯地问道:“她外爷肯要她吗?”母亲知道这个“她”是指的小孩子,便含着泪笑着说:“为什么不肯要她?他虽说很气你,可一见小孩子就心软了。”吴寄萍突然拼命地把胳膊一抬,连母亲带小孩子一起抱住,放声痛哭。母亲和小孩子也跟着大哭起来。
“你照料这个可怜的孩子吧,”她向母亲哭着说,“我是活不长久了……”因为感情过于激动,她哇一声又吐出一口鲜血,出了一身冷汗,一乍睁开眼睛。当确实知道了这又是一个梦,她赶忙合上眼皮,希望这个梦继续下去。然而不行了,她的梦破了,神志完全清醒了。
当吴寄萍的眼睛再睁开时,冯永青已经神色慌张地走进屋来,到她的床边问道:
“寄萍,你怎么了?感到很不舒服吗?”“还好。我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做了许多梦。”吴寄萍勉强微微一笑,用手背擦去眼角和鼻凹间的半干泪痕。“身体太虚了,一睡着就出汗;现在我觉得身上的衬衣全是湿漉漉的。
唉!”“你刚才没有哭吧?”冯永青俯下身去,用手心摸摸病人的前额。
“你听见我哭了?”“哎,我好像听见你哭了两声,所以就赶爨跑来。”“我刚才在梦里哭了,把我自己哭醒了。”“你做了个什么梦?”“我梦见寄芸回来了。”寄萍凄然地说,又笑了一下,“我还梦见母亲来看我,我一伤心又吐出一口血来。”“真的又吐了一口血?”“不。我做梦吐了一口血,并没有真吐出来。”寄萍一面说,一面不放心地鼓了一股气在口腔里,品一品喉咙里是否有血腥气味。证实了自己喉咙里并没有血腥气味,她的心放下来,叹息着说:“青姐,假若我继续再吐,恐怕是没有希望了。”“不要胡想,”冯永青压制着自己的难过,低声安慰说,“养一养就会好的。据医生说,大口大口地向外吐血多半是胃出血,或者是咳嗽咳破了气管,都不要紧。陶先生在抗战前常常大口吐血,现在不是像生龙活虎的一样吗?”吴寄萍喉咙似乎被泪水壅塞,说不出一句话来。她对自己的身体已经大半绝望,别人的殷勤劝慰反而会增加她的难过。停了会儿,她终于颤声问道:“小孩子们今天没有来上课吗?”“都来过了。我告诉他们说你有病,放他们几天学。有好些小孩子还跑进屋里看你。”冯永青忧愁的脸上掠过一个笑影,接着说道:“你喜欢的那个小孩子,可怜怜的,站在你床边老是不走,后来还是罗明把他哄走了。”吴寄萍笑着问:“他的小狗呢?”“小狗跟着他。小狗把地上的血迹闻了闻,瞪着两只眼睛望着你。这小狗很通人性,到院里有人逗它,它就不理会了,全不像平日活泼。”“它近来同我玩熟了。我看见它就想起来……”吴寄萍忙改口问道,“别的谁还来过?”“小罗来过。她真是个小孩子,性格上也有点像你,不怪乎你俩是姑表姊妹。”“她,她,”吴寄萍轻轻地咳嗽两声,又顺便品一品喉咙里有没有血腥气味,“她来,我一点也不晓得。”“她一来到就哭,我怕她把你哭醒,打发她走了。听说她昨晚上也在家中同她父亲生气,哭了一夜……”吴寄萍不等冯永青把话说完,就把脸偏过去对着墙壁。
冯永青知道自己的话又引起病人难过,默默地望着吴寄萍枕上的血迹,停了会儿,喃喃地咕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