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雪垠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29
|本章字节:9586字
“各位同志,今天大家发言是这么踊跃,大家是这么热烈的为真理争吵,我感到无限兴奋。不过我要求大家不要带着感情的拼命争吵,使问题的重心转移到一边去,白白地耽误时间。”他说毕就向刚才举手的朱志刚点点头,然后坐下去,用手接了整近视眼镜。当朱志刚站起来时,吴寄萍瞥见张克非将一个纸弹子抛给黄梅,黄梅绽开纸弹子看了看又传给鲁辉扬们。“张克非一定是要他们说话时小心一点。”吴寄萍向冯永青悄声说。“是的,”冯回答,“黄梅的意见过于偏激,而且她说话不晓得顾及环境,被人家打个报告又多惹许多麻烦。”吴寄萍听了这句话,正在兴奋的情绪突然一凉,拿眼睛向全场巡视一周。她对一个不顺眼的陌生面孔发生了可怕的猜疑,认为他就是负有特殊使命来参加座谈会的,他的沉默是为要把在会场中所见所闻的人和话暗记在脑海里,他的光芒闪烁的小眼睛饱藏着阴险的诡计,而他的嘴不久就要编织出一篇谣言,他的手一定还写出卑污的报告。她越想越感到提心吊胆,同时也生出来一腔愤怒,情绪变得极其紧张,屋里的空气也沉重得使她窒息。但过了一会儿,一阵哄起的笑声把她的异常情绪驱散,使她的心又重新安静下来,空气也不再窒息了。“我有病,太神经过敏啦。”她告诉自己说,嘴角浮出来一个微笑,用手摸了摸发烧的两颊,又不由自主地按一按左边的几根稍微疼痛的肋骨,同时也觉得脊背沉重得像背着一块石头,使她几乎不能够再支持下去。她咳嗽一下,一片阴影掠过了她的心上。什么时候长脸的朱志刚坐下去和什么时候陶春冰站起来,吴寄萍一点也没有注意。现在因为全场出奇的肃静,和由于全场的视线都集中在发言者的英俊的脸孔上,她才发现陶春冰正在用富于抑扬顿挫的声调发表意见。于是她赶忙把铅笔放在摊开的笔记本上,专心一意地昕陶说话。
“当然,统一战线不是磕头主义,也不需要无原则的委曲求全。”陶春冰停一停,继续说道:“它不是政治上的阴谋手段,也不是暂时的权宜之计。统一战线不仅在抗战中需要,就是在抗战以后,它仍然被我们所需要,一直到中国革命彻底完成的时候为止。大概即令到那时,为联合全国各阶层人民共同建设我们的国家,我看,统一战线仍然是需要的。必须了解中国革命的本质,必须了解现阶段历史的具体内容,才能够了解统一战线的真正意义。同样的,只有了解统一战线的真正意义,才能在任何情形下把它正确地运用。”陶春冰在这里又停顿片刻,好让听的人容易弄明白每一句话的意思。有些人低下头把他的意见摘要地记在本子上,有些人望着他微微点头,表示对他的意见完全赞同。吴寄萍感觉到肺部有点受压迫,像有痰在窒息着气管,但没有咳嗽出来,于是她停下笔,试着深深地呼吸一下。
“统一战线的提出是为了抗日,”陶春冰接着说,“为了进步,为了建设富强康乐的新社会,新中国这就是它的目的。统一战线中的主力军是人民大众,所以我们必须以人民大众的立场为立场,以人民大众的观点为观点,才不会将这个政治口号误解和误用。当然,统一战线的内容是跟着革命现实的发展而发展的……”吴寄萍突然又止不住咳嗽几声,随即有一块痰含在嘴里,并且有一股血腥气充满口腔。她吓了一跳,连二赶三地跑到门外,把一口带血的痰块吐到地下。跟着她又咳嗽一阵,吐出来第二口带血的痰块,还感到痰被咳出肺部时沙沙有声。当第一眼看见黏附在痰上的鲜血时,她的眼前就突然一黑,浑身一凉,呼吸停顿,仿佛从悬崖落下阴冷的深谷。她扶着墙壁(因为她的两腿突然软了),眼光落在地上,望了一阵,慢慢地用鞋底拢来一点浮土,把两口痰埋了起来。在这一刻中她的脑海是麻木的,仿佛失去了知觉似的,对陶春冰的发言几乎连一个字也听不见了。她很伤感,只能重复地想着一句话:
“唉,这伟大的时代不属于我的了!”冯永青和罗兰注意到她的情形,惊慌地跑出来,同时问她是不是又吐血了。她茫然地点点头,随后用衰弱的声调说道:
“不要紧……送我回去吧!”由冯永青和罗兰从两边搀扶着走了几步;病人又停下脚步,叫罗兰去把忘在椅子上的讨论提纲取来。从窗口向教室中瞟了一眼,她看见陶春冰已经坐下,所有的人都在倾听着她的表弟罗明说话,还看见林梦云轻咬嘴唇,丰满红润的脸颊上有浅浅的酒窝在笑。但此刻她对别人参加抗日活动的幸福没有嫉妒也没有羡慕,只是心上有一团空虚和凄凉之感。走到街上时她向两个女伴低声嘱咐说:
“见我妈时别说我又吐血了。”吴寄萍一则不愿意耽误冯永青和罗兰时间,二则怕母亲看出来有严重的事故发生,走到儿童补习班的那条街上时忽然改变主意,坚决不让她们再往前送。她望着来往在街上的各色行人,心情平静得像一片死水。死对于她已经不成为严重的精神威胁,她仅仅对自己的不能看见抗战胜利有一点淡漠的惋惜罢了。
“妈,我回来了,”她轻脚轻手地走进屋里说,把手中的东西放在桌上,“你在剪什么呀?为什么不去找舅舅跟表嫂说说闲话?”母亲停下手中的剪刀,打量着她的神色,忧虑地回答说:
“我在等着你回来啊,哪有闲心去说闲话!萍,你怎么回来得这样早?会已经开过啦?”“会正在开着。我因为头晕,先回来了。”“看看!我不让你去你偏偏要去,总不肯听妈一句话!”母亲把她向身边一拉,摸了摸她的手心。“快到床上躺一躺,让我喊张嫂给你冲碗藕粉来。你现在要喝藕粉吗?”“我什么也不想喝,喝一杯开水好啦。”“你快点躺下去,让我替你倒开水。唉,你看,你一累就要发烧,两个脸蛋烧得像两瓣桃花!”吴寄萍脱下茄克,躺到床上,拉一条薄薄的绸被子盖在身上。她母亲替她把枕头垫高一点,然后从暖壶里倒出来一杯开水,照料她喝下肚里。母亲紧紧地握着她的一只手,眼光含着忧愁,凝视在她的眼上,用带着祈求意味的声调问道:
“我们明儿走不走?”“走吧,”病人回答说,眼睛闭上了。过了片刻,听见剪布的声音,她重又睁开眼睛来望着母亲手中的东西问道:“妈,你剪的是什么东西?”“我闷着没有事,打发春喜去问惠芳要了点花布来,剪两件小衣裳,要不了半天的工夫就可以做好啦。”听见“小衣裳”三个字,病人的心中一动,想起来自己的孩子,半天没有再说话。母亲看出来病人不曾想到这件小衣裳是为那个被丢在远方的孩子做的,叹口气补上一句:
“我不是给你表嫂的小妞妞做的。”“那么是替谁做的?”病人不觉诧异了。
“我替你做的呀,你这个做母亲的!”母亲责备说,望着床上的病人微微笑了,笑脸上滚下来两滴泪珠。“既然通邮政,做成了打邮政局里寄去吧。另外再寄点钱去。可是照料小孩子的朋友可靠吗?”病人赶忙又闭上眼睛,翻转身子,让脸孔朝着墙壁。她本来想回答她母亲一句,但她的胸腔中汹涌着泪的波涛,只要轻轻一张口,就会忍不住呜咽起来,因此她装做漠然的态度,没有再吐出一个字儿。许久,许久,她一动不动地侧身卧着,听着母亲手中的剪刀声,针线穿过布的轻微声,她的跟泪向枕头上偷偷流着。又过了许久,许久,她的脑筋想得疲乏了,她的眼泪流干了,于是她朦胧地入了睡乡。
黄昏后有许多人跑来看吴寄萍,因为大家都听说她明天天一明就要走了。但没有人能在她的屋里停留多久,连罗兰也没有逗留上半个钟头,因为下午的座谈会直开到晚饭时候,第二次座谈会又快开了。“再见,明天早晨来送你!”“再见,我明天早晨不能来,祝你能早日复原!再见,希望你病好后马上进城!”人们在临走时都以出自衷心的祝语投给她,而每个人都使她产生更多的亲切和留恋之情。她在走之前必须要见的人,只有罗明还没来看她。他白天也没有来过一次。“你二哥不晓得我要走吗?”她向罗兰问,简直忍不住有点生气。“他晓得,”罗兰说,“他说他明天一早来看你。”她目送着来看她的人们陆续地从她的屋里走尽,顿时觉得她周围的世界非常空虚起来。幸而不久表嫂李惠芳跑来看她,逗留很久,又帮着母亲把她的东西收拾停当,该带走的都放在一起,不带走的都派人搬去保存。李惠芳还没有离开,舅舅罗香斋也破例走来看望。差不多有十天她没有看见舅舅,看出他显得比以前清瘦,精神上也有点衰颓的样子。罗香斋坐下去慢慢地抽着烟袋,带着心思沉重的样子。他向她询问了一下病状,嘱咐了如何保养的话,随即同姑太太谈起时局问题。大家看见他本来都有几分害怕,如今一听他谈时局,满屋子都没有一点声了。
“说不定徐州保不住,”罗香斋捻着胡子说,脸色很阴沉,“万一徐州失守,咱这儿可就要跟着遭劫啦。”姑太太慌忙问道:“不是人人都说已经打了个大胜仗,咱这儿万无一失么?”“什么大胜仗!听说这几天徐州以北以南的敌人都在增兵,真正的大战还没有开始,可是也快啦。今天早晨县政府接到一个紧急命令,县长立时召集了一个紧急会议……”“啊呀,是啥子命令啊?”姑太太惊恐地问,嘴张着合不拢来。
所有的眼光都注视在老头子严肃的脸孔上,所有的心都沉下去了。
“上边来的命令:限一星期把城墙全部拆平,对命令执行不力的县长军法从事。”“唉,我的天!为啥子要扒城呀?没有城墙怎么好守呢?”“前年跟去年春天还逼着各地修城修寨,”李惠芳忍不住插进来说,“现在又逼着扒城,叫老百姓多出多少冤枉劲,多花多少冤枉钱!”老头子对于上边叫各地扒城的道理没有作任何解释,慢吞吞地抽了一阵烟,于是一边在地上磕着白铜烟袋锅,一边慨叹说:
“尽都是‘肉食者鄙,未有远谋’。这年头,朝令夕改的事情太多啦!”罗香斋从椅子上站起来,准备要走了。姑太太也站起来,望着他问:
“你今天看见照了么?”“不要提他,”罗香斋厌恶地说,“全当我没有养他!”“你不要对他要求得太严了,”姑太太解劝说,“他近来已经做了官,一定跟从前大不同了。”“哼,还不是跟随着旁人胡闹!我看,他也干不了几天就得下台,我看不准把我的双眼挖掉!”姑太太不敢再劝,说道:“明早我们天一明就动身,不去你那里辞行了。”因为怕凉风吹着,吴寄萍没有敢多送舅舅,她母亲一直把老头子送出大门。李惠芳为着安排明天的轿子和挑子,在公公走后没多久也回去了。母亲坐在灯光下拿起没有做完的小衣裳,向寄萍说道:
“明天我们起得早,你快点睡吧。我赶忙把这件小衣裳的扣子缀上,留给你表嫂,托她明天再买几双小袜子,小鞋子,打成一个包包儿,替我们送到邮局去。萍,你记清,明朝起来以后,你记着把孩子的通信处留给惠芳。”“兰晓得,”寄萍低声说,拿着已经做成的一件小衣裳出神地端详着,一颗热泪暗暗滴落到苍白的手背上。
“不要难过,”母亲说,眼圈儿也红了起来,“保护你自己的身子要紧。不管你的病将来能好不能好,只等孩子再大一点儿,妈一定搌人去把她接回来。唉,你别看我平常嘴里不说,可是同你一样的挂心啊!兰对我说,她姑父是个老封建,我如今才完全明白。都怨他头脑封建,硬是坑害了你,也坑害了你的小女孩。可怜的小望西,刚会叫妈,就被抛撇在几千里外!萍啊,万一你有三长两短,我一头碰死在你爹面前!”病人再也忍不住心巾的悲痛,倒在床上呜咽起来。母亲想不出什么话安慰病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两串泪珠映着灯光簌簌地滚下脸颊。她的手迟钝起来;她的双眼昏花起来;她的心刺疼得好像要碎裂了。
过了一刻,她哽咽地吩咐说:“张嫂,去把姑娘的银耳炖上!”吴寄萍起床的时候,屋里还朦胧着青色的曙光,树上的乌鸦刚开始啼叫。她吃过两个荷包蛋,静默地站在窗口,望着母亲和张嫂收拾行李,同时倾听着街上动静,因为她想着轿子该来了,送行的人们也该来了。
小城市部分的人们仍然睡眠在晓梦里,部分的人们已经醒来了。醒来的是那些为生活劳作的人们,和那些为国家拼命守土的人们,还有那些替政府送军米的人们。你听,在这黎明的城市中,在沁人心脾的凉爽空气中,除乌鸦和公鸡的啼叫声外,还有些什么声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