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雪垠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29
|本章字节:10768字
罗兰的大嫂李惠芳把罗兰送走以后,走回自己屋里,对着一盏孤灯,心绪怅惘地出神片刻,两滴泪珠从憔悴的脸颊上偷偷滚落。她掏出手绢来擦去眼泪,叹一口气,照着灯向对面的房里走去。奶妈搂抱着小女孩睡得很踏实。孩子枕在奶妈的胳膊上,小鼻扇平静地一起一落,李惠芳用指头在小孩子的鲜红的脸颊上捺了捺,逗得小孩子在睡梦中发出来一串无声微笑。她心里一阵酸痛,几乎又落下泪来。
奶妈一乍醒来,睁开眼向她看了看,诧异地说道:“大少奶,你还没有睡么?你快睡吧。”李惠芳叮咛说:“肩膀要盖好,否则要伤风了。”回到自己房间里,她刚刚在床沿坐下,看见陈嫂态度鬼祟地走了进来。她已经准备睡觉,便告诉陈嫂说:“去睡吧,不叫你了。”但陈嫂却靠着桌子角,眨了眨红肿的烂眼皮,小声说:
“老先生正在生气哩,大家都睡了,叫起来了怎么好?”“每天晚上都是老王侍候老先生,他也早早地睡了么?”“吃过晚饭他说他头痛,又作冷作热的,到前边去睡了。”停一停,陈嫂又说道:“大少爷不在家,也没人敢到房里去劝劝;老头子坐在椅子上,像一个木头人儿似的,抱起水烟袋却不知道抽,看着怪可怜的。”“范大炮没有劝他吗?”“哼,这话我不该说。今天晚上的事情都是范二爷挑唆起来的!他现在不惟不劝劝老先生,还要往火头上添干柴,站在高枝上说风凉话!”“唉!这么一个家!一个家!”李惠芳垂下头去,沉默了一会儿,又望着陈嫂问道:“这两天大少爷在外鬼混着不回来,你们真的都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他对老王说,老先生问起他时就说他有点事下乡去了,谁晓得他这两天在哪儿藏着?”“同是一双父母生的,”李惠芳喃喃地自言自语说,“好的太好,坏的太坏了……”陈嫂惋惜地说:“按说,大少爷将近三十岁的人,大地方都到过,也该收心了。遇着像你这样的人,性情贤慧,人品又端正,又读过洋学堂,识文断字的,难道还不够如意,还想请一个仙女下凡吗?我说,大少奶,你也应该劝劝他,别置之不理,任他的意儿放浪下去,将来吃亏的是你自己。常言道:男人在女人面前永远是淘气的,一会儿不管就要出岔子。你吃亏在脾气太好了!”“他亲老子都管不住,我对他有什么办法?”李惠芳眼圈儿一红,吩咐说:“陈嫂,你去看老先生要不要吃东西。春喜已经睡了吗?”“别提春喜,她现在简直是千金小姐了!生就的、了头命,偏要想读书识字,越读书越着了迷,让她做点活她就丢东忘西的,时不时一个人坐着发呆,我看她将来非跟一个男人跑掉不可。近来我就看见她有心事,上次同你说你还不信,现在她好端端地躺在床上哭了起来。你看,没人说她,又没人打她,十六七岁的大丫头,不是作怪么?以后别让二少爷跟姑娘再怂恿她读书识字……”李惠芳淡淡地笑了一下:“我知道了,等姑娘回来时你自己对姑娘说吧。”陈嫂看出大少奶心里不赞成她的意见,不敢再哕嗦,赶忙向上房走去。过了一会儿,陈嫂又轻脚轻手地走了进来,说老爷不吃东西,抱着水烟袋在屋里走来走去。范二爷也不吃,快要去书房睡觉了。“大少奶,”她眨一眨干涩红肿的眼皮说,“你还有事么?耍不要我给你热点鸡汤?”李惠芳摇摇头:“你去睡觉吧,我这里没有事了。”陈嫂要走,但又忍不住说道:“你每夜都睡得很晚。大少奶,我知道你沤一肚子死血不愿吐出口,可是你留心留心自己身体也是要紧的。不早了,你也睡吧,别等大少爷啦。”“你去吧,我马上就要去睡。”陈嫂走后,李惠芳把房门关上,和衣往床上一歪,拿起一本书看了起来。但因为心乱如麻,随即将书本抛下,深深地叹口长气。听一听上房动静,听见范仁甫还没有去书房睡觉,断断续续地同她的公公说着话,而后者喀喀地咳嗽一阵,跟着又呻吟两声。虽然她心中不同意老头子的顽固思想,然而却叉深深地了解他的痛苦,觉得他相当可怜,担心他会因为生气而害起病来。她从床上跳下去,靠着桌子犹豫片刻,同情心和孝心驱使她开了房门,向上房走去。
罗香斋已经进到里间,躺在床上,闭起眼睛养神。李惠芳轻脚轻手地走到窗外,隔破纸孔向里边偷看一眼,便打算不再进去。但屋里似乎已听到她的声音,范仁甫一面烧烟泡一面转动着一双圆眼珠子问:
“谁在外边?是陈嫂在外边不是?”“是我,”李惠芳回答说,“我来看伯睡了没有。范二叔,请你老给我伯劝一劝,不要同二弟和兰妹一般见识。他们都还算是孩子,一向任性惯了,现在不如任他们干一个时期,不碰钉子更好,碰了钉子也让他们多增加一点世故经验。”罗香斋睁开眼睛,叹息一声,坐起身子,呷了一口温茶,没有说话。范大炮从枕上抬起头来,打着蓝青官腔,看着窗子说:
“惠芳,你是个明白人,你伯的苦心你是清楚的。单单只为明和兰做救亡工作倒没什么,可是近来地方上谣言很多,都认为他们那个同学会和讲习班有背景,说不定他兄妹俩还都在鼓里坐着。你想,你伯是做什么的?在大别山‘剿共’中好容易挣下了一世英名,到现在让别人捣他的脊梁沟子?”他把烧好的烟泡安在斗门上,把烟枪向罗香斋这边一送,殷勤地劝着说:“香哥,你躺下来,躺下来,再吸一口顺顺气。这一口是掺过沉香的。”罗香斋慨叹说:“从先祖父打平发匪到现在,已经差不多七十年了。虽然有许多人说我家祖坟是三元不败之地,可是朝代尚有兴亡,人家岂无盛衰·我看得很明白,这个家是要败在我的身上了。”他伤心地摇摇头,咂咂嘴唇,继续说道:“这是家运,非人力可以挽回。如果明和兰真要有什么背景,我活着无面目见社会人士,死后也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大别山‘剿共’我出过一份力,不料我的子女竟然跟着共匪跑!这,这,如何说呢?唉!唉!”“香哥,你怎么想得这么远啊?快躺下抽一口顺顺气,我自然有主意,一切都不用你操心。我看见他兄妹俩是被别人利用,本身倒不见得就是的;纵然是的,我也有办法让他们自动脱离。何必为这点小事情伤心生气?快躺下来,吸下去这一口再说话。”罗香斋戒掉这嗜好已经十年。有时虽然因招待客人,或者因为自己伤风泻肚,醒酒解乏,抽上一口两口,但从不多抽,也不常抽,咬定牙根不让旧瘾复活。现在他已经抽过两个烟泡了,再多抽就破坏了他平素替自己定的规矩。但是他恐怕自己真不幸气下病了,对于这个家还有许多沉重的担子无法放下,所以经范仁甫殷勤地三催两让,他便长吁一声,躺下去接过烟枪,让斗门上的烟泡对准火头,嗤嗤地抽了起来。
李惠芳趁这时候,站在窗外劝道:“伯,你老人家不要生气,也不要在他们小兄妹俩身上多操心。我看他们不过是一心一意在救国,一点别的背景也没有,外边的无根谣言你不要听。”“惠芳,你这话说得很是,但愿他们小兄妹俩没有被别人在暗中牵着鼻子。”范仁甫接着说,说毕后就转动一下眼珠子,露出来两排黄牙冷冷一笑。
李惠芳又柔声向室里说:“兰妹没有一样事背过我的,所以我敢担保她没有什么。明弟虽然不像兰妹那样凡事都告诉我知道,可是他有什么话从来没有瞒过寄萍。如果他真要有什么,为什么寄萍在我面前没露过一点风声?”范仁甫嘿嘿地笑了几声,说道:“这种事情极端秘密,明和寄萍一鼻孔出气,寄萍怎么会在别人面前露出风声?惠芳,你平日不常出去,地方上的许多谣言你也许都没听到。地方绅士中早有人在县长面前说闲话,不过一则因为是抗战时期,二则因为这里边还牵涉了许多别的关系,县长也不肯得罪他们这一群年轻学生。我今天本来是来给兰姑娘提亲事的,顺便同你伯谈到了这些闲话。其实我自己也不相信他们小兄妹俩真会有不好的政治背景。”罗香斋放下烟枪,坐起身来,喀喀地咳嗽两声,把一口浓痰吐到地上。他抱起水烟袋,点着纸捻儿,忽然向窗外问道:
“他这几天到底在什么地方?”李惠芳听了这句问话不觉心头一凉,低下头去小声咕哝说:“下乡了。”“到乡下什么地方?”“他没有说清楚到什么地方,只说是有一点要紧事情。”“唉,惠芳,这几年你太受委屈了!”罗香斋摇摇头,又恨恨地说:“你明天打听打听一一我想他一定是在城里躲着不做好事打听出他躲在什么地方,我亲自去找他,去找他回来!”李惠芳心中酸痛,颤声说道:“他大概真是下乡了。伯不要再为他多生闲气……”“这不是闲气,这是我心上一块大病,叫我死不瞑目!”罗香斋的手指禁不住微微打颤,放下水烟袋和纸捻子,又伤心地说:“我养了这么个不成器的儿子,折磨你一辈子。我每次想到这上头,心中跟刀子割着一样。他,他,他有你的一半孝顺就好了!”李惠芳的心中更加酸痛,不由得滚下泪来。幸而是隔着窗子,不曾被公公看见。她的声音越发低了,哽咽地喃喃说:
“这是我的命……”“时候不早了,”范仁甫坐起来劝道,“惠芳去休息吧。你本来是来劝你伯的,却惹你伯更难过了。”李惠芳偷偷地擦去眼泪,又说道:“伯,你不用难过,好好保重自己身体要紧,他近来已经好得多了。世上也有浪子回头的事,再过一年半载,他一旦收心,还不晚哩。”范仁甫露着一排黄牙笑着说:“对。年纪轻,又是富家子弟,自然难免放荡一点。人到三十是一大转变,只要他将来一收心,恐怕比明还要有出息呢。”“大的不成器,二的不听话,我已经没资格在人面前直起脊梁骨哕,”罗香斋一半自嘲一半叹息说,“我早就对大的绝望,满以为二的可以继承先人事业,我死后也可以见祖宗于地下,谁知他给我的打击比大的更大。”他的声音开始有点哽咽。
“我家三世单传,到他们这一代,才有弟兄两个,谁想到这两个竟然连一个好的也没有,眼看着先祖父艰辛创造的这个家就要败在他们手里!”“伯!”李惠芳在窗外发出一声轻轻叹息,但没有将话说出。
范仁甫点着一根纸烟说:“惠芳快去休息吧。你伯刚吸下去一口沉香末,让他静下心来躺一躺就没有气了。”“你们要吃东西么?”罗香斋摇摇头;范仁甫回答说也不要吃东西。于是李惠芳回到自己屋里,躺在床上,拨大灯亮,拿起一本《论中国的妇女问题》小册子消磨着失眠的长夜。
第二天上午,李惠芳到讲习班去看罗兰。罗兰正在上课,李惠芳就坐在寝室等候。她看见罗兰的床铺很零乱,替她整理整理,然后很寂寞地翻弄着桌上的书籍。近两三个月来,她从罗兰和寄萍处借过五六本书,有些是她由于好奇心自动向她们借的,有的是她们主动送给她看。她虽然从那些书上获得了不少知识,但对于那些书上所讲的事情终觉漠然,远不如她读旧感到亲切。如今她一边翻弄着罗兰桌上的书籍,一边回想着她这几年来的结婚生活,叉想着将来的悠长岁月,不禁暗暗地难过起来。随即她的略显苍白的双手逐渐迟钝,终于在书上停止不动。
正在李惠芳一个人伤心当儿,罗兰脸色灰白,踉跄地走进寝室。一见惠芳在桌边坐着,她怔了一下,带着一点哽咽地小声叫道:“大嫂!”李惠芳猛然从桌上抬起头,同她四目相对,都觉得满腔酸楚,同时不由得眼圈儿红了,喉咙也壅塞了。足足有一分钟时间,她们继续无声地相对微笑,木然不动。后来还是罗兰走向桌边,第二次哽咽叫道:
“大嫂!”“呃,兰妹!”李惠芳机械地回答说,咽下去一口唾沫。“你怎么不上课了?”“我头昏。我在教室里支持不住,请假回来了。”“头昏?来,让我摸摸你发烧不发烧。”把罗兰拉近身边,李惠芳刚用手掌去摸她的前额,她忽然扑进嫂子怀里,开始伤心地抽咽起来,像一个饱受委屈的孩子乍遇见了亲人似的。李惠芳一面用手绢替罗兰擦眼泪,一面竭力地忍耐着自己的眼泪,叹一口气,柔声劝道:“别难过,别难过,让同学们看见了怪不好昵……”经她这一劝,罗兰抽咽得越发厉害,差不多近于痛哭了。几分钟以后,罗兰从嫂子的怀中站起身来,止住了哭,却伏在桌上,继续用手绢擦着眼睛,每隔片刻,喉咙里就禁不住嗝斗一声。李惠芳本来想劝她回去给父亲安慰安慰,如今反不敢再向她提起家庭。她觉得肚子里装满的都是话,却又没一句能适合目前情形。看见罗兰旗袍的扣子有一个开了,她替她扣好,温柔地问道:
“怎么不穿你的制服了?”罗兰咕哝说:“有时高兴穿制服,有时高兴穿旗袍。”李惠芳又找不到话说了。停一停,她拉着罗兰的手问道:
“寄芸的快信上写的什么?”“他……”罗兰的心一动,拎淡地含糊说:“无聊的信,没有写什么。”但是话一出口,她越发感觉到自己的脸孔发烧,态度很不自然。“快信,可是无聊的信,”她心里后悔说,“说得多不得体!”她赶忙避开了惠芳的眼睛,揉着眼皮,吞吞吐吐地添了一句:“他说他近来进步很快,也吃胖了。”“关于胡天长的消息呢?”“信上没有提。”“寄萍的小女孩近来很好吧?”“也没有提。”“真还是孩子睥气!”李惠芳娴雅地微笑。“动不动就要写快信,倒把我骇了一跳,我以为有什么要紧事呢。我想看看他的信,他的信在什么地方?”“烧了,”罗兰低着头说,“看过后就烧了。”“烧了?”李惠芳诧异地问。“人家从好几千里外寄给你一封信,你为什么看过就烧了?”“昨天夜里我正在生气,恨不得连房子都要烧掉。”罗兰一面对李惠芳撒着谎,一面却在肚子里责备着自己:
“为什么要对嫂子撒谎呢?为什么不让她看芸的信呢?本来什么秘密也没有,为什么自己胆虚呢?”她偷偷向惠芳瞟了一眼,看见惠芳已经收敛了脸上的微笑,惘然凝视着她的脸孔,想说话又中途忍住。“她一定是起疑心了!”罗兰心里想着,“本来是没有事情的,我自己却不知为什么露出来鬼祟样子!”为要打开僵局,转变话题,她忽然提高声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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