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清明节 的一天(3)

作者:姚雪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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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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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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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308字

吴寄萍请陶春冰在一张五屉写字桌的旁边坐下,替他用盖碗泡了毛尖,然后用自己专用的玻璃杯倒了半杯开水,放在自己面前。陶春冰看见桌子的一头摆着一个擦得发亮的白铜茶盘,上边还有三只同样的细瓷蓝花盖碗,带有碗托。陶春冰端起自己面前的盖碗,欣赏碗盖上画的“松下问童子图”和碗身上画的“桐荫读书图”。他揭开碗盖,看见因为用的是暖水瓶中的开水,茶叶尚未泡好,便只尝了半口,将盖碗放下,从白铜茶盘上拿起来竹制茶叶筒细看。那筒是用竹根部分刮去竹青制成,颇得古朴之趣。上刻数丛竹树,一钩新月。月下书斋中,一人斜倚眠榻。茶叶筒的另一边刻着两句六言诗:“一榻清风书动,半窗明月茶香。”陶春冰将这两句诗读了两遍,仔细地品味之后,望着寄萍问道:


“你用的这一套茶具十分精雅,这个茶叶筒看来也是出自江浙一带的名家之手。这一套茶具是你从乡下的家里取来的么?”寄萍看见陶很欣赏,高兴地回答说:“我的家是住在山中的土财主,不会有这种东西。这是我舅家的东西。罗家是地方上三代有名望的官绅地主世家,保存的好东西多着哩。前几天我表嫂李惠芳来看我,看见我这里需要茶具待客,就从柜子里将这套茶具找出,亲自给我送来。她知道我不喜欢俗气的,特意选这套高雅的给我使用。陶先生,你说这是不是封建趣味?”“我倒没有那么多极左思想。不管是封建地主阶级留下的文化遗产,还是奴隶贵族留下的文化遗产,都可以供我享用。一切过去历史上创造出的文化遗产,同我所要追求和要创造的革命并不是截然对立的。只看见对立的一面,而且将对立的一面绝对化了,便不是历史唯物主义思想。必须看到文化的新旧联系,文化的继承关系。我们所追求的革命文化,只能在中国历史的土壤上成长出来。”“陶先生,你的这套见解,在今天可不时兴,公开讲出来,会有人赞成,有人骂你。”陶春冰苦笑说:“我在许多问题上都坚持自己的看法,所以常受到一部分同志的非议和责难。”“在革命阵营中也受到非议么?”“革命阵营中,同志们对于比较复杂的问题,也有各种不同的认识,不同的态度。而且常常使人痛心的是,革命同志也都是社会的人,都是在中国的历史条件下形成的人,我不仅看见了许多人的革命性,进步性,也看见了不少人将私心杂念,争名利争权位的非无产阶级思想带进了革命事业。有什么办法呢?革命阵营的每个人也都是社会的人!”陶春冰喝了口茶,问道:“这茶叶也是你表嫂从罗宅拿来的?”“李惠芳叫伙计去茶叶铺买来的。今年的雨前茶还没上市,只能买到去年茶叶。”陶春冰笑一笑,说:“对我这穷知识分子说,能喝到这样的茶也就不错了。”吴寄萍对陶春冰刚才说出来的牢骚话暗暗吃惊,禁不住在陶的脸上凝视片刻,看出来他的眼神中饱含着感慨情绪。


但由于陶春冰的一双大眼睛非常有神,光芒逼人,吴寄萍赶快避开了他的目光,叹口气说:


“几年来我一直相信斯大林的一句话,‘共产党员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其他情况我根本没有想过!”“在对敌斗争中,英勇不屈,甘愿牺牲,能够为人类的崇高理想视死如归,应该说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但是人们都是阶级社会的产物,并非生活在真空管中,不可能不带有这样那样的弱点。但是寄萍,我对于我们的崇高理想,对于中国社会的发展道路,没有丝毫怀疑,只是社会实践经验使我愈来愈学会用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眼光观察社会,观察集体,观察个人,不再像从前那样的单纯,那样的幼稚,那样的充满天真!”吴寄萍又禁不住望了陶一眼,看见他的眼睛里似乎含着泪水。她的心头上感到沉重,低着头沉默片刻。在沉默中,她忽然记起来第一次同陶见面的印象。那是在五年以前,她同罗明都在开封读高中。一年暑假,陶春冰回到开封小住。吴寄萍和罗明由于是小同乡关系,慕名前去拜访。那是她同陶春冰初次见面,谈话的时间不长。在这之前,她同罗明只知道家乡人都传说陶春冰很有才华,思想左倾,在河南大学读书时被国民党逮捕一次,释放后继续读书;又过一年,学校以“思想错误,言行荒谬”的理由将他开除。听说国民党又要逮捕他,他赶快逃到北平。他十几岁时,在本省报纸副刊上就发表过和诗歌,逃到北平以后,在平、津和上海的报刊上发的作品多了起来。第一次吴寄萍和罗明在开封拜访陶,陶给她的难忘的印象有三点。第一个难忘的印象是陶的神气确实不俗,可以说相貌英俊,极其聪明,而且正如家乡人们所谈论的,他的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光彩照人;第二个使她难忘的印象是,陶春冰那一年才二十三岁,竟然对时势问题和中国前途分析得头头是道,许多看法都相当精辟。后来她同罗明到北平上了大学,参加进步的学生运动,思想有了较大进步,回头想起来陶春冰的那次谈话,才明白陶已经熟练地掌握了辩证法和唯物论的思想方法。第三个使她难忘的印象是,陶春冰在同样年纪的青年中,知识远较别人丰富,社会问题、政治问题、文学理论问题、历史问题,都很留心,尤其使她佩服的是,那一次不知怎样偶然同陶春冰谈到屈原,他竟然随口将《离骚》等作品成段背出。


过了一年以后,吴寄萍和罗明从高中毕业,相偕到北平读大学,恰好陶春冰也在北平,相见的机会比较多了。陶春冰发表的作品渐多,成了全国知名的青年作家之一。这时候,陶春冰成了吴寄萍心中的崇拜对象。她暗中相信,他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位很有成就的作家。后来,陶春冰因为肺病严重,离开了北平,而她由于同胡天长是大学同学,一起搞救亡工作,经过一二·九学生运动,发生恋爱关系,直至同居。如今,她已经成了妻子和母亲,对陶春冰曾经有过的隐秘的朦胧感情都早已经在心头上烟消云散,保留在她的心上的是一种单纯的敬仰之情和坚信他将来必能在文学方面很有成就。今天,她约陶春冰来她的住处闲谈,并不是要陶替她解决什么思想问题,而是她很关心他今后的工作,想知道他有些什么打算。


“陶先生,”吴寄萍叫了一声,站起来,拿暖水瓶一边替客人的盖碗中倒开水,一边问道,“你到底什么时候动身去武汉?”陶春冰回答说:“我本来是顺便回来看看,不应该在家乡停留太久。不料一回来正遇到我母亲有病,又加上罗明们几位同志要我给讲习班讲一课通俗哲学,我就停在家乡了。我已经给开封的同志写了一封简单的信,报告我的行踪。我母亲的病已经回头,讲习班的通俗哲学课也讲了一大半,所以除非有特别情况,我打算在十天之内就往武汉。”“你打算就留在武汉工作么?”“我如今偶尔在痰中还带血丝,但我在开封时因为忙于工作,没说我有肺病,同志们都不知道。按照我个人的长处,我的兴趣,以及我的身体条件,我当然希望能够允许我在武汉做救亡文化工作。但是今后的工作不能完全由我决定,到武汉以后看吧。”寄萍问道:“陶先生,有一个问题我很想知道,可以告诉我么?”“什么问题?”“你在开封主编的《同舟》旬刊,去年秋天创刊后在中原读者很多,对宣传抗战救亡起了很大影响。为什么你不再编了,离开了那个刊物?”陶春冰望着吴寄萍,没有马上说话。他相信她是很诚恳地向他提出来这个问题,也相信她是一位可以谈谈私话的朋友,但是他考虑片刻,含着苦昧地微微一笑,回答说:


“再过许多年,时过境迁,现在的人事纠葛变成了陈年历史。假若我们到那时都还活着,也已经两鬓斑白,进入老年,寄萍插言:“我想你那时仍然是目光炯炯。”陶向她微微一笑,接着说道:“那时候我们一定有机会坐在一起,对着月光,品着清茶,回忆往事,小声谈心。我会将最近的一段经过告你知道,可能是只告诉你一个知道。”“我的天!你说得多么遥远!假若我能够战胜病魔,活到我们的理想实现,新中国昌盛时代,你不仅早已经名满天下,而且成了众人仰慕的大家,准定早已把我忘得一千二净,还能够坐一起谈心话旧?”“决不会有这样情形!假若我通过百折不挠的艰苦努力,最终不辜负朋友们也包括你寄萍在内的期望,实现我自己的梦想,青年时期的老朋友我一个不会忘记。尤其是你,从我们开始认识,你留给我的美好印象将永远珍藏在我的心中,永不褪色,更无忘记之理。”吴寄萍的心中一动,不禁脸颊泛红,低下头去。她同陶春冰第一次见面后的种种印象,历历如在眼前,但是混和着空虚与怅惘之感。另外,她曾经听罗明悄悄地同她谈过,陶春冰在开封主编的那个刊物,初办时是同人刊物,不久就接受中共河南地下省委领导。到最后,组织上决定让陶春冰离开刊物,调他做别的工作。陶受到不适当的批评,在批评会上忍不住大哭一场,离开了这个由他亲自参加创办的刊物。这件事,罗明是怎样知道的,没有告她说,也不许她向陶打听,不许她泄露给别人知道。现在吴寄萍沉默片刻,随后重新抬起头来,深情地望着陶的眼睛说:


“我也许能活到我们的共同理想实现,也许活不到那个时候。但是不管我自己怎样,我始终怀着一个强烈的心愿,希望你在文学上有光辉成就。在文学事业上,我不仅对你怀着希望,而且怀着信心。我这种心情决不是近来才开始有的,可以说在几年之前,我们在开封第一次见面就有了萌芽,后来到了北平,我对你在文学事业上的希望愈来愈强烈,信心愈来愈坚定。只是我这种心愿从来没有告诉你,也没有对别人谈过。


今天因为你快走了,我的病未必能好,再见面不知何日,所以趁着同你谈心的机会,将我深藏了几年的心情说出。”陶春冰明白吴寄萍对他说的这番话都是出自十分真挚的友情,使他的心中感到亲切和温暖,同时不由得想起来一个月前他在开封的一段痛心的经历。


他和同志所办的救亡刊物,本来是一个抗日统一战线性质的刊物,可是后来在一部分同志的主张下,刊物愈办愈左,几乎成了地下共产党宣传刊物,而且它的面貌愈来愈显着,有一时用大量篇幅辑录共产党中央领导人和八路军将领的抗日言论。在这样的编辑方针下,撰稿人的圈子大大缩小,原来统一战线性质的编辑委员们不再同刊物发生关系了,刊物的发行范围也很快缩小,各县的书店不敢代售。陶春冰是有自己见解的人,不轻易随波逐流,因此一些同志认为他思想右倾,又不十分听话,非把他排挤出刊物的主编岗位不可。一天上午,有几位上级领导出席,开会研究刊物的编辑工作,突然宣布组织决定:陶春冰不再参加《同舟》旬刊的主编工作,派往某地去做某种工作。陶说他在城市中做文化工作比较适宜,请组织重新考虑。有一位上级同志突然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