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雪垠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29
|本章字节:6530字
春天必然来到大地上,是没有人可以阻止的。你看那悬崖上的迎春花,由于它受到日光照射的时间较少,开得较迟,但还是开了。”罗明完全同意,却对陶春冰开玩笑说:“我想,这山谷中的歌声是为你唱的,悬崖上的迎春花是为你开的。都是让你欣赏的。”“为什么?”“双十二事变以后,你还在杞县大同中学养病,我给你写信为我们办的刊物要稿,你在回信中就说:坚冰已破,春天已经开始了。你曾说你是诗人,你将来会为大地的春暖花开写首长诗。”陶春冰笑着说:“我们都在过着很有意义的战斗生活,都在写春天的诗。”罗明急着要继续爬山,开玩笑说:“你是诗人,那山溪旁边的歌声是为你唱的;杨琦是画家,那悬崖上一串串金黄耀眼的迎春花是为杨琦开的。其实呢,那悬崖上的迎春花和这满山坡的杜鹃花也是为你开的。假若你今年春天不回故乡来,它们可能不开了。”陶春冰哈哈大笑,随即说道:“我在少年时很想当个画家,但没有坚持学画,现在还感到遗憾。假若我是画家,来到这里写生,岂不快哉!”罗明说:“按照你的看法,杨琦就是大自然春光美景的主人了。”杨琦刚刚对着悬崖支好画架,聚精会神地观察他要摄取的绘画题材,不高兴他们打扰他正在培养的感情,喃喃地小声说:
“别扯我!别扯我!我不像你们,肚皮里装着哲学和政治理论,对着春景不肯认真欣赏,议论不完。我现在只想如何用画笔将眼前的春山画好。”陶春冰笑一笑,继续议论说:“好啊杨琦!我认为这满山鲜花都是为你开的,因为你多才多艺,你的画笔可以给寂寞的春山增添春色。”杨琦急起来,连忙收起画架,一边向黄梅刚才去的路上跑,一边说:
“你们混得我画不成,我另外找一个清静地方去。”罗明和陶春冰正要叫他转回来,忽然从左边,从林梦云和罗兰隐去的幽径上有一个女孩子用愤怒的哭声叫道:
“陶先生!真讨厌!把我气见了!”大家吓了一跳,立刻扭转头来,发现两个女孩子的影子隔着一丛翠竹摇晃。他们不约而同地在心中叫道:
“糟糕,出了什么事?”一面说话一面跑来的是王淑芬和陈维珍。后者一走上平台就半哭半笑地叫着说:
“你们看我多么倒楣,怪好的一只蝴蝶没逮住,还把我的新衣服挂破了一个三角口子!你们看看,”她扭转身子让罗明看她的后襟,“真讨厌!都是王淑芬不好,要是跟黄梅在一道就好了!”王淑芬笑着说:“你自己挂破了衣服为什么埋怨我?”“你为什么不肯帮我忙?蝴蝶落在你面前你连手都不肯抬,不埋怨你埋怨哪个?”“明看有刺,不扎破手就扎破袜子,我为什么要像你那么傻?”“真讨厌,不同你说理,气死我了!”罗明和陶春冰望着她们斗嘴,只是快活地笑着,不插一言。王淑芬拉着陈维珍的制服后襟,咧咧嘴唇,对两位先生说:
“我不让她脱衣服,她不听话,结果蝴蝶没逮住,还把衣服挂到茨条上,要不是我替她想办法取下来,破的口子才多哩!”陈维珍夺去衣服,眼睛里闪着笑,向王淑芬做个鬼脸,用恶狠狠的口气骂道:
“讨厌!不领你的情!”罗明和陶春冰感到有趣,望着她们哈哈地笑了起来。
“陶先生,”陈维珍忽然问,“你到底什么时候走?”“最近几天就要走。你有事托我吗?”“我要向你提出个小要求,你能答应么?”“什么要求?”“我同罗先生谈过,他不赞成。陶先生,你说,你能答应么?”“到底是什么要求?”“我不说。你先说你能不能答应我……”“这姑娘!”陶春冰笑了笑,“好吧,只要我的力量能办到,一定答应。”“当然能办到!”陈维珍快活地跳起来,热情叫道:“陶先生,你把我带到武汉去!把我带到武汉去!”“为什么你要到武汉去?”“南京沦陷了,武汉就是中国的心脏,我想去看看。我做梦都在梦着去武汉,非去不可!”“你的家庭让你去吗?”“只要我决心去,谁也挡不住!陶先生,你已经答应了我,可不能变卦啊!”陶春冰点着头,漫然应道:“好,好,好。哈哈哈哈……”陈维珍极其高兴,伸手到口袋里摸了两块糖递给陶春冰,说:“我拿糖谢谢你,可不能变卦啊!”随即把右手同时向帽沿一举,叫道:
“敬礼!”“不给我一块吗?”罗明抓住她的一只胳膊说。
“别急,当然要给你的。”她掏出一块放在罗明的手里,加了一句:“吃了这块糖,可不能在陶先生面前破坏我的计划啊!”她又给王淑芬一块,自己嘴里也填了一块,然后像猴子似地,拉着王淑芬跳进松林,朝黄梅的声音跑去。罗明叫住她们,回头向陶春冰笑了笑,小声说:“你听,多美的歌声!春在山谷中,再见!”说完就拱拱手,撇下他的朋友,同她们一道走了。
一个人留在古庙前,陶春冰倚着松树,望着草木葱茏的山谷,脸上浮出来甜蜜愉快的微笑,很久没有移动他的脚步。张克非带着韩秋桐出其不意地走上平台,把他从青春的幻想中惊醒。他的心头一跳,猛转身子,几乎是仓皇失措地叫道:
“啊,你们来了!”张克非用手绢擦着脸上的汗,说道:“我跑到教育局把事情办妥,又回到学校去交代厨房早一点把吃的东西送来,跑得满身是汗。”“你决定到宋伯慈那里教小学?”张克非口气坚决地说:“按照原来计划,绝不更改。”“你昨天见了师政治部的胡主任没有?我昨天碰见他,他确是诚心拉你,希望你担任政宣第三队的队长。”“我还没有去见他,不过魏科长已经向我提过。”张克非又告诉陶春冰说他昨晚同小郭谈了谈,认为到宋伯慈那里较有意义。宋伯慈是当地望族,很有力量,联保主任又是潢川青年军团的同学,人事条件很难得。他去了如果做得好,将来地方万一沦陷,也是一个很好的游击根据地,所以同小郭谈的结果,决定下乡教书,罗明对这个意见也很赞成。
“这也好。”陶春冰点头说,“不过政宣队的工作也相当重要,不应该放弃才是。”“最好叫杨琦担任,你觉得怎么样?”陶春冰思索一下,表示同意,并答应同胡主任商量商量。
张克非正要谈别的事情,韩秋桐抢着问道:
“陶先生,小林们到什么地方去了?”“恐怕到谷里去了,我不清楚……”陶春冰故意用含糊的口吻回答,觉察出自己的声音很不自然。他在肚子里埋怨自己说:“奇怪,我为什么一谈到小林就自己心虚?为什么假说不知道?”“你看见她们往谷里去了吗?”韩秋桐又跟着问。
“啊,是的,到谷里去了。”他又跟着喃喃地补充说:“黄梅,王淑芬,陈维珍,都从这一条小路上山啦。小林和罗兰往小溪旁玩去啦,我似乎听见从小溪边传来了林梦云的歌声。”话一出口,陶春冰在心中立刻失悔地说:“糟糕,为什么说‘似乎听见’?为什么遮掩自己确实听见了?”但是韩秋桐并不知道陶春冰的心理活动,神气天真地笑着问道:
“陶先生,别人都走了,你为什么一个人留在这里?是在作诗吗?”她怕猜错,伸一下舌头。“哪有那么多的诗!”陶春冰大笑起来。
张克非向韩秋桐说:“小猫,你晓得什么!陶先生最爱春天,现在是春暖花开的时候,他不但写诗,还在蕴酿写一部长篇哩。说不定会把你也写进去!”“小猫,你别听张先生瞎扯。我问你,你爱不爱春天?”“我不懂,”少女回答说,脸孔一直红到头发根,“我去找小林玩去。陶先生,你一会儿来找我们,给我们讲一个‘红灯笼的故事’好不好?”“傻丫头,‘红灯笼的故事’要晚上讲才够味儿,怎么好在白天讲?”韩秋桐又不自觉地缩一下脖子,伸一伸舌头,向通往谷中的路上笑着跑了。
“老张,我得警告你。”陶春冰回过头来望着张克非的脸孔说,“以后不准你再当着同学面前胡说八道,故意引起猜疑。”张克非不回答,眨眨眼睛,望着他嘻嘻笑着。陶春冰被他望得不好意思,找题目问道:
“张茵为什么今天不来?”“她从今天开始替吴寄萍上课,你怎么忘了?”“啊啊,对了,她教书了……”张克非问:“陶公,从山下上来的路旁,墙壁上有许多不曾洗去的往年标语,你注意了么?”“你看,这庙墙上也有,双方面的都有。我刚才不仅注意到这些标语,还想了许多问题。”“将来还会打内战么?”张克非态度严肃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