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音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13:21
|本章字节:7072字
民国多奇案。
1923年5月6日(农历三月廿一)2时50分,残月当空,山野静寂。津浦路上,“蓝钢皮”快车像一条深海蓝鳗,自南向北告别江苏,向山东地界的第一个车站——临城疾驶,在距离临城(今山东枣庄市薛城区,《铁道游击队》的故事发生地)约三公里的沙沟山时,火车司机突然发现前面的钢轨被人卸掉了一段,便紧急刹车,但为时已晚,剧烈的摩擦声、撞击声,夹杂着被惊醒的旅客的尖叫声,划破了沉沉夜空。巨大的惯性,让“蓝钢皮”快车的火车第406号机车、第2713号邮车、第4405和4406号三等车出轨倾覆。
正在车上的人们惊魂未定之际,一群土匪从四野冒出,蜂拥而上,大肆抢劫。英国商人罗斯满拔出随身携带的护身手枪,正要反抗,被一枪击碎天灵盖。随后,几百名土匪押解着39名外国人、30名中国人,逃往抱犊崮。39名外国人中,一部分是参加山东黄河宫家坝堤口落成典礼的记者,还有一部分是外国旅客、商人。
“崮”者,也就是四周陡峭、顶端平整的山峰。抱犊崮,属于沂蒙山区,主峰位于苍山县下村乡境内,海拔584米,为鲁南第一高峰,位列“沂蒙七十二崮”之首,被誉为“天下第一崮”。远远望去,抱犊崮就像一只倒扣的大海碗。崮顶土地肥沃,有良田数十亩,半山腰山洞数十个,曾是洞天福地,相传东晋道家葛洪弃官之后,抱了一条小牛犊上崮顶隐居,“名闻帝阙”,被皇帝敕封为抱朴真人,抱犊崮由此得名。
次日,北京、上海、济南等地的报纸,都在显著位置刊登了“蓝钢皮”快车被土匪劫持的消息,一时间,举世震惊。
5月7日,英、美、法、意、比五国公使先后向北京政府提出了最严厉的抗议;9日,五国公使又向北京政府发出最后通牒,要求三日之内救出全体被劫持的外侨,否则每隔24小时,须加赔款若干。美国甚至要动用驻扎在中国的部队,前往苍山县武力解救,没有得到其他国家的支持。
北洋政府总统曹锟大发雷霆,责令山东督军田中玉戴罪立功。这些军阀原本想派重兵围剿,但外国公使为了确保侨民的人身安全,坚决反对。唯一的一条道路,就是谈判。于是,山东督军田中玉、山东省长熊炳琦、交通总长吴毓麟、徐海镇守使陈调元、江苏交涉员温世珍等先后到达。外国领事和驻华武官的数辆专车,都停在临城车站上,好不热闹。各报记者、人质家属纷至沓来。“江北水乡、运河古城”的枣庄马上成为全球瞩目的焦点。人们纳闷:抱犊崮匪首孙美瑶到底是什么人,敢开这么大的国际玩笑?
其实,孙氏家族也是被逼上梁山的。孙家原是枣庄大户,孙氏兄弟六个,老大叫孙美珠,老五叫孙美瑶。孙美珠识文断字,是个秀才。他家有良田三百多亩,房屋数十间,牛马成群,还开过酒店、油坊,小日子过得很滋润。但是,当年兵荒马乱,饥寒交迫的人们为了生存,不得不铤而走险,落草为寇。孙家树大招风,经常受到土匪的打劫;而围剿土匪的官兵不但不能帮助消灭匪患,而且以孙家通匪等罪名,多次敲诈勒索。在土匪与官兵的车轮战中,孙家损失惨重,苦不堪言。孙家恨官,甚于土匪。
1919年12月,一群土匪闯进付庄乡孙家庄园,把孙家父母绑架到山上,孙父被土匪威逼、折磨而死,孙母因惊吓过度精神失常。孙美珠、孙美瑶去官府报案,他们却狮子大开口,敲诈了大笔钱款,却迟迟不见出兵。次年清明节,上完祖坟之后,几个兄弟借酒浇愁。孙美珠仰天长叹:“这是什么世道啊?与其这样两头受气,还不如以毒攻毒,拉上队伍自己干!”孙美瑶大腿一拍,立刻响应:“大哥说得对,人活天地间,早晚都是死。梁山泊有阮氏三兄弟,我们为何就不能做孙氏六兄弟,大干一场。”其他人也对官府的不作为深感绝望,纷纷附和。于是,孙氏兄弟分头把田产卖了,牛马送给众乡亲,买了一批枪支弹药,上了抱犊崮。孙美珠原本想把孙家庄园留下来,以备后用。孙美瑶说:“我们现在干的,只有进路,没有退路;留恋退路,就是死路。”因此,他吩咐部下浇上煤油,自己亲手点火。孙家庄园火光冲天,烧了两天三夜,十几里之外都能看得见。大股小股土匪闻讯后,纷纷前来投靠,不长时间,孙美珠的“山东建国自治军”就拥有了三四千人马。后来,在一次战斗中,孙美珠被打死,孙美瑶被众人推举为“大当家”。
1923年,孙美瑶年仅25岁,正是虎虎生威、敢字当头的年龄。临城劫车案发生后,他与官方多次谈判,由于双方互不信任,难以达成协议。为了给官方施加压力,孙美瑶命令部下开枪示威,五名中国人质被“撕票”。消息传出,列强震怒,曹锟就像热锅里的蚂蚁,坐卧不安;田中玉、熊炳琦和吴毓麟却像泄气的皮球,无计可施。就在僵局难破的时候,徐海镇守使陈调元挺身站了出来。
陈调元是喝白洋淀湖水长大的。他是河北省安新县同口村人。1886年11月12日,生在一个农民家庭。父亲死得早,家中三口人的生活全靠母亲杨氏和妹妹编织苇席的微薄收入维持,从小在饥寒交迫中长大。14岁,仗着个头长得高,他虚报年龄当了兵。久经战场,智勇双全,又能说会道,特会笼络人,而立之年,就成为北洋部队的一位后起之秀。
陈调元赤手空拳,带着二十多位谈判代表爬到了抱犊崮脚下,被用绳索吊到崮顶。他俯瞰万丈沟壑,心中暗暗吃惊。在没有直升机的当年,抱犊崮重兵防守,易守难攻,弹药、粮草、饮水比较充足,有多少部队也只能望崮兴叹,无能为力。
陈调元上山,实质上就是自做人质,随时都有生命危险。但他却谈笑风生,有酒就喝,有饭就吃,无拘无束,真像是回到老朋友的家里一样。接风宴上,他看到孙美瑶两眼有些红肿,便关心地问他是不是病了,孙美瑶说是这几天熬夜熬的。陈调元从怀里掏出一副墨镜,亲手给他戴上,亲切地说:“老弟,戴上这个会好一些。你是一寨之主,应该格外保重啊!”孙美瑶心里十分感激。
而事实上,陈调元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
来临城时,陈调元带了两个旅,原先是准备协助山东官军剿匪的,而今却被他派上了新的用途。如果孙美瑶按协议释放肉票,田中玉失信翻脸,发起对抱犊崮的围攻,那么,他的那两个旅就会用武力制止,确保自己的人身安全;如果孙美瑶既不释放肉票,又不让他下山的话,他的那两个旅就会率先强攻,孙美瑶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6月12日,经过一番讨价还价,陈调元与孙美瑶达成协议:围剿抱犊崮的政府军,一律撤回原地;北京政府答应招编孙美瑶的“山东建国自治军”3000人,并支付军费85万元。随后,孙美瑶释放了全部番票和华票。27日,抱犊崮土匪被正式改编为山东新编第十一旅,孙美瑶当上了少将旅长。
陈调元独闯虎穴,救出人质,名声大振,被中外媒体誉为“黄天霸式的英雄”。8月30日,北京摄政内阁予以重赏,委派他为皖、苏、鲁、豫四省剿匪总司令。
“孙美瑶后来怎么样啦?”阚培林焦急地问道。
王亚樵喝了一口白开水,叹了一口气,说:“他还能怎么样?自古都是官府言而无信,过河拆桥。临城劫车案平息后,田中玉耿耿于怀,觉得孙美瑶让他颜面大失。但他又不能武力讨伐,孙美瑶手里有几千条枪,不好对付。于是,他就指示兖州镇守使张培荣相机动手。张培荣得知孙美瑶喜欢斗鹌鹑,就将计就计。12月19日,他摆下盛宴,要与孙美瑶斗鹌鹑玩。孙美瑶认为有协议可据,又有中外多位高官、名流担保,自己手握重兵,政府不可能自食其言,况且,张培荣又是他新近结拜的师傅。因此,就如约而去。结果,鸿门宴上,孙美瑶被张培荣的手下枪杀,二十多名营以上军官全被处死。事后,张培荣把孙美瑶的头颅割下来,送到省城济南,田中玉‘验收’后,存放在山东省博物馆,公开展览。一代枭雄孙美瑶,成为‘宋江第二’,可悲可叹啊!”
1927年2月1日,已经是弹尽粮绝,王亚樵决定在除夕夜分头突围。晚上8时许,天黑如墨,湖边村庄鞭炮噼噼啪啪,魔术弹像流星一样划过夜空。王亚樵自己率领一个组,在湖北岸登陆;另一组由阚培林率领,向湖南岸进发。结果,王亚樵小组钻出了“大网”,而阚培林小组则被敌军发现。阚培林边打边退,敌军紧咬不放,围追堵截。阚培林小组逃到来安县水口镇,被敌军活捉。大年初一中午,接到战报,陈调元放下酒杯,想了想,说:“大过年的,开杀戒不吉利。这些刁民留着也是个祸害……就挖个大坑,把他们活埋了。记住,一定要埋在一起。再怎么说,他们这些人也是生死与共的弟兄啊!”
阚培林、张在中、殷爱棠、刘醒吾等惨遭活埋。王亚樵得到消息,仰天号叫:“陈大傻子啊陈大傻子!今生今世,我如果不能亲手宰了你这个大军阀,老子就把我的姓倒着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