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汝清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04
|本章字节:9606字
杜丽珍慢慢地睁开眼睛,她首先看见俯身向她的那顶马家军的大皮帽,眼中掠过憎恨和恐惧的神情。她已经无力表示什么了。一个心志精力俱已枯竭的人,无法顾及未来将受的***;一个临近死亡的人,只能遵从生理的需求,她所要的是水和奶酪。
她只有一个愿望,在喝足吃饱之后,立即去死。
“姑娘!你不要害怕!”这是那个士兵的声音,“是我从沙漠里把你救出来的……”
杜丽珍把眼睛紧闭起来,她不说话,这几个月的经历给她的印象太深刻了。她何止一次听到马家军战刀的呼啸,何止一次听说被俘女红军的悲惨遭遇了。
“救我!”她的心头忽然出现了和死一样可怕的新的恐惧。你救我还不是为了侮辱我?!如果此时有一把匕首,她会积聚起生命的余力向他刺去。
“你不要打扰她了,让她睡吧!”这是那位给她水和奶酪的老人的声音,“来,你帮我。”
杜丽珍故作睡熟,不作任何反抗,任凭这两个男人摆布。她羞惭的感觉仍然不断地冲击着她。她知道任何反抗都不能改变自己的厄运,唯一的可能是在备受***之后,离开这个万恶的世界。
“让她睡吧!”还是老人的声音,“我把你妈妈的衣服拿出来给她换上。”杜丽珍听到了开箱子的声音,嗅到了一种年代久远的薰衣草的香味。她听见老人问:“你怎么救起女红军来了?”
“阿爸,说来话长,沙漠上起了风暴,追兵不会很快来到这里,你要给我准备些吃的,我要进山……”
“你说什么?追兵?”
“是的,阿爸,我闯下大祸了!”
“大祸?”老人越来越震骇了。
“是的!我们黑马旅抓了三百多名红军俘虏,团长马龙飞为他战死的弟弟举行‘血祭’,把一百战俘绑在木桩上,让我们飞马砍靶……”
她在似睡非睡之间。
父子二人的对话使她生疑,难道马家军里会有这样的好人?
她又觉得那位老人和年轻人善良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她感到羞愧,因为她几乎是赤身裸体落在这两个男人的眼里的。她也知道,并不因此就失去女性的尊严。
室外急风打着房顶。
她看到里屋透出的灯光,她听到父子二人在那里喁喁私语。
这是老人的卧房,整洁至极,桌上放着一盏微弱的煤油灯。
屋里的四个角落,是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充满着美妙的紫色的光线,墙上挂着画幅,但她看不清楚是什么画面。
花盆中有几株花,有巨大的模糊的淡黄色的花球。散着幽幽清香。
这样的境界,在她生活中从来没有过,也从未做过这样的梦。
但她现在感到的是一种梦。这梦,又像是生活中一件无法实现的幸福的往事的回忆,在她心中鸣响。
床头有一身女人的古老的服装,散发着薰衣草的气息。她身上的毡片已经不见了,只有一件稀烂的军装挂在身上。她盖着一条薄被,上面有一件羊皮长袍。
她觉得,她应该洗个澡,换上这身衣裳。
她瞪着天棚,又重新回想从石窝山突围后的每一个细节,忽然心中一阵震悚,想到吕杰人的那几句箴言和他说的绿洲城的传说。记不全了,只记得两句:
半世似如流水去,
后来运至黄金城。
她像圆梦似地想猜透这里面的含义。莫非他和李月仙已经真的到绿洲城去游逛了吗?绿洲城和黄金城是什么关系?
万里荒沙如金,即使他们已经离开人世,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她觉得青春的激情又在血管里流动,充溢着宽恕一切的善意之感,内心涌现出无限柔情,对未来有一种新的期待。
她怀着一种近似宿命的期望,以迎接战争为她的未来安排的一切,对于从未体验过的未来既兴奋又焦虑。但她经过这多年的坎坷之后,似乎什么也不怕了,就像走进一座陌生的深山老林,不管前面是悬崖巨瀑还是豺狼虎豹,她也要勇敢地走下去。虽然她已经离开了集体,孤立无援,但她向前走的愿望,却越来越强烈了。
她沉沉地躺着,依然处在似睡非睡之间,全身舒适,一缕飘飘欲仙的感觉油然从心中升起。
隔壁父子二人的喁喁私语,已经完全从她的听觉中消失了,院外的风啸沙吼声也消失了。
书斋里,父子二人正在安排他们的未来。
“真主会宽恕你的行为!孩子,你是对的。”老人对儿子说,“你往后怎么办呢?”
“我只能进山去投田世昌了。……只怕连累了阿爸。”
“不必担心我,我可以说你没有回家。你不会终身成为盗马贼吧?”
“我只是找个藏身的地方……”
“很好,借地藏身以待时变,……将来总有报效国家的机会。”老人说,“也许你能把盗马帮改变成一支义军。”
“阿爸,我会常来家看望你老人家的,遵从你的训导。”
“应该遵从安拉的训导,……这位女红军怎么办呢?”
“我想带她进山。”
“她愿意吗?进山,你把她放在哪里?也许把她留在家里更好。”
“遵从她的意愿吧!”儿子由战场上的猛虎一变而为父亲膝前的羔羊,“也许留在你身边更好。”
凌晨时分老人唤醒了杜丽珍,告诉她,她的聋哑大叔已经为她准备了吊罐与汤瓶,并带她走进挂着门帘的浴室。说:
“孩子!我们穆斯林沐浴是不能使用回水的,因为回水不洁净。所以我们没有汉胞用的那种浴池和浴缸……”
老人说的吊罐实际上是个吊桶,置于支架之上,罐内置满温水,抽出罐底木塞,人站灌下,即可淋浴。汤瓶可与吊罐并用,皆符合不用回水的清洁习俗。
杜丽珍沐浴之后,顿觉一身轻松清新,穿上谢世的女主人的服装,顿显往日的美容。
她出来与马正良父子相见。
“对不起!”马正良眼前一亮,面前,站着的是一位亭亭玉立的回族姑娘。这身服装,使他想起去世的母亲,一个感情的波浪打在他的心头。“在进山之前,我必须跟你说几句话……”
“我也……”杜丽珍嗫嚅着,“我也要向你表示感谢,你救了我……”她无法说清内心的感激,她的一切表情却比任何语言更能反映她的内心。
“我叫马正良,……是黑鹰团的连长。”
“我叫杜丽珍,是红军西路军的护士长。”
“在安拉面前,”老人插进来说,“都是兄弟姐妹。”
三个人一时全都无言。
在杜丽珍和马正良来说,生活的反差太大了。前天,还是战场上互相拼杀的仇敌,今天面对面地站着,亲如家人,这是可以理喻的吗?真能握手一笑泯恩仇吗?人类的仇杀与相爱怎么会靠得这样近?就像隔着一层纸。
“我要走了,”马正良吞吞吐吐地说,“咱们后会有期。”
杜丽珍的脸胀得血红,她怅惘惶乱,心怀感谢却找不到表达的方式。
“我,……我不会忘……你的救命之恩……”
“我把你托付给阿爸了,你可以放心,他有办法保护你。”
这时,乌龙驹在院门口抖鬃踏蹄长嘶一声,催主人上路。聋哑大叔已经把他的行囊搭在马鞍上。
“那么,再见了,阿爸!再见了,杜丽珍!”
“孩子,你放心去吧!”老人望着即将转身而去的儿子。
马正良接过聋哑大叔手中的马鞭,正欲踩镫上马。
杜丽珍在这瞬间向他喊了一声:“你等一等!”
她的感情由微波荡漾成了怒涛汹涌的大海,她用一种令人难忘的姿势跨步过去,抓住了马正良的手,她那双莹亮而略带羞涩的眼里闪着泪光:
“你愿意认我这个汉人当妹妹吗?”
一种深感幸运的内心激动使马正良全身发抖:
“愿意,当然愿意!”
“那好,咱们一齐向阿爸下拜吧!”
这两位刚认识了几分钟的汉回两族的男女青年,跪了下去。
“阿爸!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女儿了!”杜丽珍仍拉着马正良的手,转过身去,两人同时跪拜,“正良哥,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妹妹了!”
马正良的嘴却抖动得说不出话来,竟然和杜丽珍抱头痛哭:“阿爸,若是阿妈活到今天,她该心满意足了!”
“孩子们,你阿妈会知道的,我已经看到她的笑脸了。愿安拉保佑你们!”
老人也潸然泪下,把他的两个孩子拉了起来,让他们站在自己面前。
这一举一动,无不宣泄着人世间的真情。他们三人,都满面生辉,似有满腔炽情从身体内部溢出,光彩照人。杜丽珍所经历的全部苦难,似乎在这一刻中得到了补偿。
老人和杜丽珍站在院外,送马正良上马登程。周围山野在爽凉洁净的空气中满目清新,无尽的彩色舒徐有致地缓缓映入眼帘,镜子般映衬出杜丽珍开朗的心情。
十几个小时前,她还在濒临死亡的荒沙之中,而现在,生活却向她炫射出迷人的光辉了。血腥的屠杀,罪恶的渊薮,苦难的呻吟,在湖水似的明朗的天空下,已经净化。犹如一阵命运的疾风暴雨,把尘世上的一切污秽混浊冲涮得干干净净。
马正良刚刚进入山林,后面就响起了急骤的马蹄声。黑马旅特务连的一个骑兵排包围了马向真的屯庄。
他们被风暴所阻,看不到马蹄印,追错了道路,没有追上他们的营长马龙跃。但又不能转回,排里正好有马正良的一个同乡,便转路向他的家中寻找。
杜丽珍要躲藏已经来不及了,即使能够藏起,若是搜出来反而更糟。
响起了敲门声。
马向真一把挽住杜丽珍:
“女儿,你不要说话,也不要惊慌,扶着我,我们开门!”
骑兵排长和两个士兵走进来,保持着应有的礼貌:
“大伯,马正良回家了吗?”
“你们从哪里来?”马向真故作惊诧,“他不是在部队上吗?”
骑兵排长盯着杜丽珍,他不记得马正良还有姐妹,一时间不知问什么好了:
“他真地没有回家吗?”
马向真不给他们思索地余地,急切地问道:
“他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是的,大伯。”
“他不是在黑马旅吗?出了什么事?”
“他跑回来了。”
“跑回来了?什么时候?”
“就在昨天晚上!”
“请你们搜吧。”马向真做了个请进的手势,“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呢?”
“违抗命令!他逃跑了!”
“你们以为他会跑回来连累他年迈的爸爸吗?”
“这是谁?”骑兵排长指着杜丽珍问。
“这是来侍候我的侄女!”马向真忽然忧虑地说,“我担心昨天那场沙暴,……你们还是进来搜一搜吧!回去也好交差!”
“既然没有回来,那就不必了。”
“感谢你们的信任,水总是要喝的吧?”
“谢谢!”
老人要守门老兵提出黄铜茶炊,放在院里的棋盘墩上。茶炊前放了一摞黑碗,那些骑兵们轮流喝过,就上马而去了。
老人送他们回程时嘱咐他们:
“打听到我儿子下落后,要他来家一趟,他的老父亲病了!”
杜丽珍看着骑兵排扬鞭而去,无限忧虑地问老人:
“万一他们知道正良哥在盗马帮和他们作对……”
“他会像我一样,改换姓名的!”
“像你一样?阿爸,你也改换过姓名?”
“是的,既然你是我的女儿,我就把咱家的全部真情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