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成都人出川(2)

作者:林文询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2

|

本章字节:11398字

谈笑中,还不禁使人想起一件有关朝天门,也有关川渝人尊严和机智的趣闻来:话说清代,四川出了一位有名的学者,名叫李调元。此人才高八斗,满腹经纶,但绝不迂腐,而是聪敏过人,讥趣横生,为官深得川人喜爱。一次上面派下一位钦差要员视察川渝学府,此公乃下江人士,朝廷中历来是江浙人居多,很有些瞧不起川人的,以为皆是弱智土民。此公更是骄气纵横,自命非凡,驾到渝州,方步上得高处,俯视江面,突地哈哈一笑,将手一指下面的朝天门,故作惊讶道:“嘿嘿,你们看,你们这朝天门码头好像一只乌龟哪!”言罢得意环视,捻须自乐。当地陪侍官员皆闻言失色,心中忿忿而不敢言。因为谁都知道乌龟一语历来都是用来骂人的,乌龟者,王八也。而登高望朝天门,那码头地形呈三角状伸入江中,确也像煞一只乌龟。这下江才子不是分明在以此奚落挖苦川渝人吗?正在众人不知如何应对时,身为土生土长四川人的李调元站了出来,抚掌大笑,道:哎呀,大人好眼力,这果然像一只乌龟,而且脑壳都伸入了江中,朝向下方,还是一只下江乌龟哩!下江乌龟?众人稍一愣,立即反应过来,前仰后合爆出一阵开心大笑。而那下江才子,却是尴尬万分,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再也找不出半句话来。


这是历史趣闻了,也许真有其事,也许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但故事本身,却透露了一个信息:


在整个的地域大格局中,川渝两家无论如何也是靠得最近,关系最紧密的。而性格中的自尊自负以及机敏幽默,也是很一致的。也许因为从地理位置到政治、经济、文化范畴,都一直处于边沿地位,历史上曾被一些豪强繁华之地的贵人们视为蛮夷之地,譬如下江人就曾经很瞧不起四川人。即至现在,也还有人持有种种偏见,典型的例子是东南沿海一厂家,前不久在报纸上打广告招工,就居然公开声称不要四川人。此等语言,简直要使人想起当年上海租界的公园门口,赫然立着“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警示牌一样,令人不能不感到深深的耻辱和愤怒!


那是历史了,或者耳闻。如今我们又要从朝天门登船东去下江了,且亲眼看看又如何。有道是江流石不转,这人的禀性,究竟是如石般固顽呢,还是江流般随物赋形?


大江流日夜从重庆到万县,这一段水路其实没有多少风光可言,仅忠县石宝寨、云阳张飞庙耸立江畔,风光掠眼,尚堪一叹。而最令人叫绝的涪陵白鹤梁,那江心勒石,又深埋于沉沉秋水中,根本无从一见。至于名声大得多的丰都鬼城,大约可刺激一下儿童神经,于我等则只是感到恶俗。此程已经行过多次了,更令人不生多大兴趣。倒是因了三峡水库上马,这一段大搬迁的变化引人瞩目。最扯人眼睛的是两岸山坡上不时出现的新水文标牌,分别标注着一期和二期工程水位。目前它还只是悬空虚浮的一条线,而今后则将是浩淼水面了。看它下面,无论荒坡野林,还是墙色发黑的房屋楼宇,都注定将长期沉埋水中,仿佛一些垂老的生命,在阳光下坚守最后的沉静。而水线之上,则一排排一片片崭新的现代建筑矗立于冈丘之顶,那就是未来的俯视辽阔水面的新城镇了。这一废一立、一旧一新之间,世世代代生息居住于此的巴蜀父老乡亲做出了多大牺牲,付出了多少辛勤,我们当然是最能体会的了。若论得益,当然是中下游地区最受实惠,我们上游,却是实实在在在做出重大的贡献和牺牲。


但偏偏就在我们为此而感慨时,二等舱中一位饶舌的下江娘姨,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自以为很得意地挑起了一场“地域战争”。她当着我们两位女同胞的面,放肆数落川渝之落后:


你们成都,还有重庆,我都去过了,治安太差了,到处都是小偷,贼眉贼眼的,哪像我们那儿呀……总论之后,接着“然而”一个大转弯:现在我们那儿也有些问题了,都是因为外来打工的,苏北的,安徽的,素质都太差,最糟糕的是你们四川来打工的,偷东西,抢劫,杀人,都是他们干的,凶得很,坏得很……!她半躺在船首休息室的沙发椅上,一条腿舒舒服服地跷到茶几上,一面晒太阳观风景,一面怡然自得地侃侃而谈,气得我们两位女同胞脸色发白。闻听此事,我们立即决定打一场“自卫反击战”。几个人都进了休息室,分头坐定,形成合围之势。成都造的“机关枪”,刷刷刷直扫这位自得的下江娘姨:


嘿嘿,龟儿有些温州佬,跑到我们成都来卖“歪”皮鞋,太他妈缺德了!


他们还以为我们四川人是土老俵呢,其实他们才是老俵,我们成都比他们发达到哪儿去了!


有些上海阿拉才可怜哇,请你吃饭,恨不得一颗豌豆都要切成几瓣,哪像我们四川人,随便摆一桌席,他们眼珠儿都要吓大!


最假的就是他们那边的人,又抠门,又小气,还要绷洋盘,哪像我们成都人,本色,洒脱!


过去打仗,四川人最勇敢,黄继光、邱少云,还不都是我们四川的!现在他们那边搞建设,修那么多高楼大厦,还不是主要靠我们四川民工?眼下修三峡水库,搞移民,我们这边又做出了多少牺牲……


就是么,龟儿子那些人还不知趣,还要说三道四的,太不叫话了!惹毛了,等大水冲下去,看他几个淹得翻白眼,还有啥子屁话可说!


……


这当然都是说着玩解解气的,旅途寂寞么,成都人是最喜欢热闹的,这下江娘姨正好送了我们个热闹快活的话柄。结果自然不用说,她乖乖儿地缴了械,闭上了尊口,且从此几天不敢正眼瞧人。


也是合当有缘,还有一对上海阿拉也撞在了这伙成都人的枪口上。那是一对上了点年纪的夫妇,住在二等舱一号房里,紧邻我们的几位女同胞。那女的略显苍老病态,总是一脸秋霜,眼角扫人的情态,仿佛个个都是贼似的,也不知是要偷她的珍珠项链,还是要偷她那半秃顶的矮胖男人。她那男人确实显得比她年轻一些,精力也顶旺盛的,吊带西装裤,皮鞋锃亮胜过秃顶。成天挂着一架高档相机左转悠右转悠,见着老外或是年轻女子,都好接触接触,拉扯几句。晚上呢,则爱在船舷上练练嗓子,美声唱法,还颇地道,也许真是个弄文艺的干部吧。


那一日船过三峡了,大家都争相拥向船头,这一次舍快求慢选择水路的原委,多半也是冲着这三峡来的,因为再过几年,千年万年遗留下来的模样就要改观了。说来我也是几次由此过往了,但总是虚幻神话缭绕其上,反而没有一次看清个真模样,看出个所以。这一次尽管格外专注,譬如看神女就早早取好了提前量,睁大眼睛做好准备,但当那云端高峰晃眼而过后,才恍然惊觉又看走了眼,怎么老是去仰视两峰大石,还争论是此还是彼,而忽略了那紧傍着的一根柱形小石呢?其实那才该是传说中孤零守望的神女啊。唉,真是枉自我是个四川人,神女老乡了!


看来欲交神女,不是虚幻,就是悲剧。还是那位阿拉艺术家要实在得多。他终于找着机缘跟我们接上头了,与我们的摄影家陈老弟聊起了相机。然后便很老练地断言:你们肯定是歌舞团的!他大约是看我们这一拨人,男男女女,成天嘻嘻哈哈有说有笑的缘故吧?他哪里知道这是我们成都人的天性呢,照他那样看,那成都人岂不个个都是歌舞演员了?


当然,醉翁之意不在酒,时间稍稍一长就不难看出来了,他骨子里其实是想找机会与我们的女同胞套近乎。有什么办法呢,我们一行的几位成都女士,就是那般出众,走出去真是盖过群芳了。那阿拉总是眼光溜溜地不住往她们瞟,以至晚上从她们房门前经过时,走神花眼,接连碰了几次头,摔了几次跤。惹得众人一阵笑骂:这阿拉真不是个东西!于是,一路漫长行程里,这位道貌岸然的先生便成了嘲讽取笑的对象,平添不少乐趣。


欢笑,快活,真是成都人的专利!


一般的观光客,过了三峡就会弃舟上岸,另择陆路了,他们认为下面的长江便没有什么可观赏的了。其实不然,长江中下游段,江面异常宽阔,水势浩浩,虽无峡谷山峰可览,但两岸平江,无边的平原大野,静静的丛林,一齐缓缓地从视野中流过,那又是另一种景象,也给人另一种心境。从封闭的盆地中走出,从高峡峻谷中穿出,成都人完全会感到一种天宽地阔,思绪恣肆的好感觉。


成都人是不排外的,他们只不过是特别自尊罢了,只不过是生性天然,嫉恶如仇罢了。


成都人也是从不惧怕陌生的,自古以来,他们就勇于闯荡新天地,乐于见世面经风雨,洒脱地快活地迎接新感觉。


我们就怀着这样的好感觉,一直漂向了龙盘虎踞的王朝旧都金陵。


南京·秦淮河畔话“三都”


说来奇怪,身处西部的成都人向来与下江人彼此之间有些芥蒂,各怀成见,但与也属下江的南京人之间却似乎是例外。在自尊自负,有时尖酸刻薄到住的成都人的口中,你极难听到有针砭南京人事的,至多只是说人家说话嗓门仄逼尖锐,嘎嘎嘎有点像鸭子叫,仅此而已,无伤大雅,亦无大不敬。反过来,南京人似乎也不居高临下,盛气凌人,把成都人当土老俵。


此番送我们去宾馆的出租车司机,一个中年汉子就不住地说:你们成都不错,我去过,满好的!


究其原委,大约既有历史的,也有现实的。这两座分处中国东西两端的老城,都有悠久的历史和文化,尽管南京多次成为大国帝都,而成都只曾经是小王朝旧都,但帝王将相之遗风,文人墨客之流韵,通是有传承有相类的。游南京的明孝陵、老城楼,总是要使人想起成都的蜀王陵、老皇城来,只不过前者恢宏气派多了。甚至秦淮河畔的桨声灯影,也让人联想起锦江河畔的灯红酒绿弦管声声。有道是金陵自古繁华地,虎踞龙蟠石头城,而成都也曾是“管弦丝竹乐纷纷,九天开出一成都”。江山留胜迹,代有才人出,两地都有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


另外一点是现实状况。两座旧都今日分别是东西两个大省的省会,一个身处东部沿海,经济发展得天独厚,优势明显,而一个虽在西部,但得盆地地宜,也非蛮荒。从此番观感看,无论城市格局,面貌,还是市井繁华程度,两地都颇为相近。比上也许不足,不似京沪的庞大,楼群如密林,但较之一般城市,又显得相当气派了。中国传统哲学中有一种理念,甚得一般士大夫和平民百姓崇信,那便是折中为宜,半半得乐,像成都、南京这样的城市,不太大也绝不为小,倒真是适合一般人的居住生息,也宜于文化心平气和地积淀发展。


说到文化,成都人向来是有些自傲的,自认为机智幽默,语言滋润,天下无匹。譬如文学,大师李劼人不是成都人么?当今文坛泰斗巴金不是成都人么?都是地地道道的成都人。


北京的侃爷算什么,上海的嗲女算什么,都不过是沾了地利,自处所谓政治、经济中心,被吹捧得凶罢了,成都人并不格外顶礼崇拜。但是对于当代南京的文化人,如写的叶兆言、苏童等位,则颇为佩服,佩服他们的心宁气静,潜心艺术,绝不浮躁。宁静,这也许正是南京的城市性格,也是成都人的心仪。


在这方面,令成都人心仪的还不少,至少我们这一行人就大有感触。就整座城市而言,南京比我们成都还显得安详舒坦,可谓一多一少吧:绿色更多,水面更多,而街市上的车流人流却相对稀少一些。特别是当我们漫步明孝陵的神道,阳光透过秋树,疏朗斑驳地洒在两旁一字排开的伟岸而古老的石像上,洒在如历史长卷的石板道上,扫眼道侧宽广的大草坪,色彩明艳的树丛,只寥寥数人在其间休憩、读书或漫步,真是感到不可思议和羡慕。成都哪来如此气势的历史展示,如此宽广舒坦的去处?而且那天还是星期天呀,这样美好宽广的去处竟然只有寥寥人影融入画图中,这在我们成都真是不可想像。成都的狭小的园林,包括周围的景点,以至于农家乐度假村,哪一个节假日不是人头攒动,人满为患呢?由此也许可见一斑:


南京人比成都人更为宁静淡泊吧?难怪人家的简称就叫“宁”。


与此相关的是朴实。成都人本性其实也是朴实的,骨子里喜欢的也是朴实——这本来也是农耕文化、市民文化的骨子,有别于京派官场文化的骄纵油滑,也有别于海派洋场文化的浮华纤丽。只是成都人近年来忽然变得有些时尚而浮躁了,在小点子上表面上很有点花样翻新,追风逐浪,不似南京人的沉稳气度。而这沉稳后面,也许是守旧使然,但也可能是大器的表现。成都人也许是思维和性格都要开展活跃一些,但也可能大器还不及。孰是孰非,孰优孰劣,并不重要,比较比较,咀嚼咀嚼,倒是有一番滋味的。


这种滋味,我们在夫子庙旁,秦淮河边的酒楼上,在咀嚼南京有名的盐水鸭的同时,又一次咀嚼了一番。一同咀嚼的还有专程赴宁签名售书的陕西作家高建群。这是一个地道的“老陕”


汉子,朴实敦厚到了极点,而脑子非凡的智慧聪明。这家伙几年前与我在中国作协的会上就一见如故,都厌恶极了文坛的官场作风,也可以叫做一种“气味相投”吧。没想到这一次把酒论金陵,看法又是完全一致,赞誉有加。想想也是这个理:惺惺惜惺惺,英雄爱英雄。陕西,黄土高原,古城老都,也是有着悠久的历史和深厚的文化积淀的。要说辉煌,历史上这东西二京都比成都辉煌;而要说今日的朴实厚重,包括文人的心态和气度,它们也确实比成都更胜一筹。


我们成都人也并不只是一味地高傲自负,自省意识其实也是顶强的。旧时秦淮月,今夜照“三都”,话金陵,道长安,论成都,真是其乐也融融!觥筹交错,烟雾腾腾,成都人和西安人,都在这南京酒楼上把脸喝了个通红。


真有点舍不得就这样离开南京了,但梁园虽好,也非久留之地,瞻望前程,我们还得匆匆赶路。


扬、苏、杭·天下三分明月夜我这个成都人就是怪,下面的行程,按顺序本是扬州苏州杭州,但今日追记,却想颠过来了,先杭次苏再扬。倒不是因为重大轻小,将城市大者名气大者排在前,恰恰相反,是按此番直观感觉印象深浅而定,所谓好戏在后头,印象好者放在后面,感受最复杂者,放在最后。


说来杭州应是天下最美的地方,因为那一泓荡着历史荡着文化荡着优美风景和传说的西湖么。成都人虽然口口声声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你天堂算什么,我们成都可是天府之都哩。但其实心里都明白,那西湖的风光,是世上少有,蜀中绝无的。十几年前,我来此一游,就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