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文询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2
|本章字节:8026字
不愧历史文化名城美誉,成都这地方的龙门阵确实有如和尚敲木鱼——多多多。既有远古八荒满含秘闻逸事古香古色的老龙门阵,也有近在眼前出自身边顶现代顶鲜活的新龙门阵;有乡土情浓地方色重如同叶子烟吧嗒出来的土龙门阵,也有光怪陆离神奇万般充满咖啡味的洋龙门阵;有正经八百意味深沉庄重严肃的素龙门阵,也有嬉皮笑脸怪话连篇带点黄色的荤龙门阵……而成都人呢,无论七旬老翁,还是总角顽童,也无论是男是女,无一例外地都爱听也善摆龙门阵。可以说,成都人就生活在龙门阵中,犹如他们大半辈子都浸泡在浓茶中一样。
他们的文化滋养、历史知识乃至人情世故生活经验等等,很多都得益于这些源远流长无所不包生动活泼风味无穷的龙门阵。
这神通广大的龙门阵究竟为何物?外省人不详就里,一般只诠释为故事,摆龙门阵即相当于讲故事。这种说法虽也有些道理,但在成都人看来,总觉得不那么贴切得体,不能渗透其神髓风韵。在成都人看来,讲故事太一般了。故事,哪里没有?讲故事,谁不会?但故事这说法本身就意味着平板,且有说教味。而成都人天性就不喜平板,向来就反感说教,他们喜欢的是闹热,是味重。一如吃饭做菜一样,他们压根儿瞧不起北方菜的隆重而单调,南方菜的排场而寡淡,要他们做,再简单的小菜,他们也定要加油添醋剁姜煎椒七弄八弄,弄他个麻辣烫俱全色香味俱佳,好像这样才配叫吃饭,否则只能叫填肚皮。
成都这地方得天独厚,物产丰饶,自来是个好过日子的地方,故而成都人也特讲享受。吃是一种享受,说与听又是另一番滋味的享受。前者是口福,后者为耳福。成都人是生在福中自满足。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干,这说法于他们还不对路,应该说他们是成天吃得心满意足舒舒服服了,便想动动油光水滑的嘴皮子,听听稀奇古怪事,再来一番心理上的享受,打一盘精神上的“牙祭”。而这,就不是一般讲故事所能满足的了,须得如同正宗川菜回锅肉或是麻辣烫火锅一般的龙门阵才能解其馋过其瘾了。
这龙门阵的讲法,不叫说也不叫讲,而叫摆。只这一“摆”字,便活脱脱显示出了其气派声势之非同凡响。咋个叫摆?平常吃饭放三两个菜碟那不算数,须得请客吃饭赴宴上席,七碗八碟排满一桌,那才能叫摆,此为摆席。做生意沿街叫卖也不能叫摆,须得七古八杂琳琅满目铺开一地,方可叫摆,摆摊子。还有老字号茶馆喝茶,功夫老道根底深厚的“茶博士”来上茶,不是一个碗一个碗地放,而是一手拎一把滚烫长嘴铜壶,一手从臂到腕重重叠叠置了一摞碗盏,手指间还分别夹着几只,势若叠罗汉,状如龙抬头,步履稳稳笑意微微来到你面前,哗啦啦一下,一闪手一晃臂便将十余只茶碗平平稳稳匀匀净净在茶桌上散排开来,这等身手才有资格叫做摆。由此可见,摆字不是随便好用的。一般地原原本本正正经经说道一个事情,那断不能得摆字之意味。
成都人的功夫就在这里,哪怕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他也可以七弯八绕天上地下给你铺排开成一串一串开花开朵的故事来,再平淡无奇的事,经这么一渲染,也顿然绘声绘色有滋有味起来。大概成都人天资聪颖,很懂点“曲径通幽处”的美学原理吧。或者这是诸葛丞相治蜀用兵出神入化的遗风影响所至吧,他老先生当年就曾大摆过回环奥妙“八阵图”,和那疑云重重“空城计”的。抖开来揭穿了都极其简单,然而摆开了却煞是险奇曲折,波澜丛生。
成都人摆龙门阵,深得其味哉!
你还真得佩服成都人摆龙门阵时的丰富联想能力和生动的民间语言。说地下的草芥,他可以把天上的星云给你摘下来,揉成一团。讲古代老祖宗的故事,他能够把你隔壁的幺妹也给扯进去。谈起他屋头的猫儿下了崽崽,他居然将玉皇大帝的麒麟御骑也给请下凡来凑兴。《水浒传》中的狮子楼武二郎大斗西门庆,本已写得够精彩了吧?成都人还觉得不够味,还要添枝加叶,横生波澜。比如说到那西门庆本也武艺高强,身手非凡,与武松并不相上下,只是理亏心虚,故而怯阵落荒之时,他并不接下去说武松如何紧逼上前,直将西门公子打下楼去——这一下去人便死了,还有什么戏可演?而是你想也想不到的,他于此顺势一拨腕,突然飞越十万八千里,十万八千年,兀头兀脑就把戏演到你家门口来了。他会说,不要说西门庆霸占了人家嫂子,还害死了人家哥哥,太霸道太歹毒了,他心头自然要犯虚,就说你嘛,倘若平常老是爱上隔壁王二麻子屋头打麻将,人家麻子出差了,你也去,跟人家麻嫂子在桌子上搓来搓去,眼来眉去,这头喊打白板,那头说出红中,这样子三天两头,即便说你们都只是逢场作戏,浅尝辄止,没有真干那码子要不得的事,恐怕哪天王二麻子回来,吃鱼卡了根毛毛刺在喉咙管上,多咳嗽了两声,你娃娃在隔壁子听到了,心头都要冬冬冬地甩几下,脚杆都会打下子闪闪,为啥子?心头犯虚嘛……这样横插一枝,绕个大圈,才又扯回到狮子楼去。
这是由古扯到今,当然说今他又会反转去摆古。譬如眼下热门话题之一,贩卖使用假钞票,他说着说着就扯到旧社会的银元交易了。嗨,要啥子仪器检验,哪个还会拿荧光灯来照,人家道中人只要晃眼看一看,手上捏一捏,至多牙齿咬一下,耳朵边上用小指头弹一下,听一下声响,是真是假就清醒白醒了。那会儿这种黄白道上高手多半在安乐寺出没,诡秘得很哩!
然后绘声绘色讲那寺里的情景,诡诈凶险不亚于一部电视剧。好像他当年在那儿出没过,其实呢,那时候这世上可能还没他,他也是听人摆的龙门阵,只不过到了他口里,又经过了一番随意加工而已。本来由假钞扯到银元再扯到安乐寺,这已经够意思了吧?不,他完全可能又会告诉你,那安乐寺不得了,菩萨座下有个洞,幽深无底,直通东海,所以叫海眼。你不信?早些年还有人半夜把耳朵贴在菩萨底座听过的,硬是听见轰轰轰海水涨潮哩!可惜菩萨打了,庙也拆了……于是,当然又可以扯到太平天国打菩萨,孙中山打菩萨,红卫兵打菩萨……无穷无尽把这龙门阵一字长蛇摆下去。
这就叫摆龙门阵。
这才叫摆龙门阵。
天上地下糅一团,古今中外熔一炉,妙语要连珠,妙趣要横生,多姿多彩多滋味,有声有色有新意,这就是成都人摆龙门阵的妙处。
而且,除了善于联想,长于讲述,能够不断推陈出新,化腐朽为神奇,掀波起澜,演寻常为闹剧之外,成都人摆龙门阵的功夫还在于常常能将严肃付诸于谐谑,将刻板演绎成轻松,甚至将神圣化解为庸俗,即便是正剧悲剧,到了他们口中,一摆出来也就涂上了浓浓的幽默滑稽色彩,戴上了小丑面具。
家中被盗,半夜强人撬窗入室,掠走钱财衣物,这该算是不幸之事吧?可你第二天从男主人口中听到的,却类似于一部香港惊险电视剧:如何听见窗户铁栏响动而浑身不能动弹,肯定是施了迷魂药啦,不是两把刀子把我婆娘比着,老子早就横了!狗日的球没名堂,录像机抱走就抱走了嘛,龟儿子把老子的皮带都拿起跑了,害得老子今天早晨门都不好出得……而那位女主人呢,惊魂甫定就笑嘻嘻当众揭她男人的丑:龟儿子昨天瘾大嘛,喊他早点睡,他硬要“耍”到半夜,干完事就睡得跟死猪一样了,听得到啥子栏杆响,哪来的啥子迷魂药?刀把我比起,我才没有虚火哩,他龟儿才笑人哟,靠到我就跟在打摆子一样。嘻嘻……你看她那模样,真不知昨晚上她家是遭了抢,还是来了客人。
上面的大首长下基层来视察工作,该是件顶正经顶严肃的事吧?可从成都人口中传出来的却大多是洋相笑料,好似一部轻喜剧:你没有看到我们单位那个刘头儿哟,平常看到我们尽是脸青面黑的,今天看到上头的大官来了,才不得了哇,把脸都笑烂了,脑壳跟啄木鸟似地直是点,我给他数了的,硬是不止点了一千下。他这个“保长”(意即活宝,傻瓜)才笑人哟,穿件西装,领带打歪了不说,脚底下又穿的是朝元布鞋,你说像不像鸡脚神戴眼镜——假装洋盘哇?本来照相该工头儿挨到首长照,他龟儿子硬是要挤到人家中间去,饿痨饿虾地伸起颈子,就跟一个鬼登哥猫头鹰一样,丢人现眼完了!嗨,那个首长也安逸,前呼后拥来转一趟,总共才不到十分钟,还要给我们抖官话:同志们,你们辛苦了,我代表……感谢你们!
我们说:阿弥陀佛,要感谢你老人家啊,你不来转这几分钟,我们单位门口那条烂路不晓得还要等几年才会修整好哩,你老人家二天(今后之意)多来耍啊……如此嘻哈打笑声中,比之于峻刻的春秋笔法,又是别一种风味吧。
这些还是些许小事,倘若哪里出了命案,哪家夜总会毁于大火,期货市场老板卷款潜逃,某要员突然锒铛入狱……几百万人的大都市难免三天两头出现些爆炸性新闻,这一下就更加热闹了。街谈巷议三天不止,还定会生发出一连串绘声绘色有板有眼的龙门阵来。也许那命案背后牵扯着一出风流故事,也许那冲天火光之中掩藏着一个三百年前的古刹秘密,那潜逃老板和入狱要员之间,不定就勾连着一根隐秘黑线……这些自然又是成都人可以大大发挥想象力大摆龙门阵的好材料,如同于吃火锅时兴的生猛海鲜。
龙门阵如此之多,摆起来又海阔天空串今联古天花乱坠如此精彩,所以,不仅称之为讲故事成都人觉得不贴切,就是北方人所谓侃大山南方人所谓讲聊斋,他们都通通觉得算不了正宗,上不了席桌,打心眼里瞧不起。什么王朔李朔,那帮京油子侃爷有什么了不起?他们那些故事纯粹是机械化流水线生产出来的,哪有我们的龙门阵摆起来鲜活精彩,提神来劲。登泰山而小天下,成都人就是这么自得于这举世无双的龙门阵大席。
正因为如此,尽管现今电影早已滥市,电视早已普及,各种故事多如牛毛俯拾皆是,但龙门阵仍以其无可取代的特色滋味,津津乐道于成都人口中,了无衰意。历史本来就有那么古老,龙门阵自然摆之不完。社会生活又在急剧变化,龙门阵自然就演绎不断。可以笑说一句“豪言壮语”:只要这世上还有成都人在,龙门阵就永远不会成为化石。地老天荒,此树常青常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