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民风嗜麻

作者:林文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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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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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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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010字

览地方志,常被那“民风”二字触得眼跳心热,仿佛一潭死水中,突兀跃起鱼龙,砰然有声,溅活一方天地。什么民风柔弱、民风奢糜、民风淳朴、民风敦厚,或者民风刁顽、民风强悍、民风好淫、民风尚勇以及民风崇文、民风喜武、民风嗜赌等等。每一读及,眼前便活脱脱浮现出带古典意味的民俗画来。这种四言短句,有抽象,有具象,言简意明,随便好说,用之于一地,当标签贴,却是寻常不易提炼的。生民万千,习性上百,何轻何重,孰伙孰稀,非有深知断难辨识。而欲名符其实,一语中的,更是非得有狠毒之眼超凡之见不可。想那些方志县籍的作者,多是无名老学究,真不知哪来的慧眼神力大胆气魄,竟敢如此自信地在那毛边粗纸上挥洒下铿然锵然的“民风”二字,实实令人心惊,令人佩服。我常想,民风习俗香烟袅袅,一方老土浓缩起来便是一座庙,这庙门上的匾额岂是随便好挂轻易好题的!


成都假若是座庙,门额该挂什么匾?


说实话,我在这座城池里也生活几十年了,搅在一潭浑水中,赶着日月窜游,伙着人众蹦跶,满眼水花,万千气象,竟然就说不出一个“子曰”来。倘要勉强给个说法,似乎彼亦似之,此亦似之,好吃麻辣烫也可以,好嚼嘴巴劲也凑合……说来说去皆似之,也就自然没有一个准了。


只是近来,不知如何便突然有一组词如飞来石一般砸入我心,如鱼刺般卡住我喉,更似大榕树根一般盘踞于我脑,挥之不去,那便是我欲挂在成都门楼上的横匾了,四个字——民风嗜麻话说清了,此麻非彼麻,我这里指的不是川人爱吃的麻辣味之麻。嗜酸嗜甜,喜麻喜辣,那无非是各地人口味之不同而已,小矣哉,难涉民风。


欲解此字,无须明眼人,但凡是成都老乡,哪怕是成都傻瓜,或老或少,或男或女,无论是已如活化石般稀有的小脚老太,抑或是遍街彩色波浪般流淌的妙龄女郎,也无论公干如何,是官员老总贵妇教授,还是贩夫走卒野老闲民,以至蹬三轮的,擦皮鞋的,下岗大嫂,青皮街娃儿,还有那三陪小姐,偷儿扒手……只要他(她)是成都人,恐怕谁都会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


当然是麻将的麻嘛!


或轻笑,或嬉皮,但肯定都应答得十分轻松,胸有成竹,底气十足乃至豪气吞云。这个看似玄奥的四言古意,对他们来说,简直就等于是一道小儿科题,如同幼儿园的阿姨老师问小朋友:我们吃的苹果是圆的还是方的呀?大家便会举起胖嘟嘟的小手鼓起胖嘟嘟的小嘴,一齐蹦起来说:圆的!


事情就这么简单。


道理或曰缘由也很简单,他们——成都人本来就是在麻将声里出生、成长、泡大的嘛——连他们死的时候,去见马克思或者上帝或者地藏王菩萨的时候,也是一路哀乐哭嚎鞭炮声夹杂着稀里哗啦麻将声哩。


李白当年怀念帝京时,曾有诗云:“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若借用于今日成都,则可以叫做“锦里少明月,满城麻将声”了。


这不是夸张,老实说,其实那样讲还远远不足以显示蓉城麻风之盛大。在成都这方肥得流油、香得腻人的土地上,麻将哪里只是夜晚才打呢?白日明昼照样搓得稀里哗啦。哪里只是在家里铺摊子呢?公园市场宾馆茶馆酒楼饭店乃至街边地角到处都在打。除了公共厕所之内以外,恐怕厕边空地上也铺开得有战场。真是屋里屋外,白天黑夜,到处杀得昏天黑地,时时可闻牌声沸腾,由不得你不叹一声:好一座麻将之城!


过去都说成都茶馆多,茶客多,其实茶桌哪有牌桌多?那牌局,岂止七七八八铺开在大茶楼小茶坊里,酒楼包间宾馆大厅,露天院坝河畔林阴,乃至办公室会议室,到处可见它的踪影。


玩牌之人,岂止茶客,你看那牌桌四周,目不斜视端然肃坐的“斗士”们,男女老少齐全,三教九流尽有,根本不喝茶者有之,现代时髦只喝可乐橙汁凉白开的也有之,茶客哪有麻客多呢?


现今都说成都球迷多,球市旺,这倒也不假,金牌球市的美誉在全国都闻名嘛。但若以球迷比麻迷,那纯粹是小巫见大巫。球迷们最多每周日有比赛时,集聚在体育场敲锣打鼓嘶声呐喊闹腾一回,麻迷们可是时时刻刻都散聚在整座城市的每一角落,忘我地“战斗不息”。可以一整天固守“长城”不挪身,一整夜盯住骨牌不移神。饭可以不吃,水可以不喝,甚至尿都可以憋住不屙,传呼响了懒得去回,朋友来了懒得点头,只一门心思扑在错综复杂变幻莫测的“方城大战”的浓雾硝烟中。哪怕杀得脸青面黑,熬得形销骨立,也矢志不渝,有味津津,其迷也如此,其乐也无穷,纯粹球迷睹此惨烈壮观,恐怕也只有俯首称臣,效三国周郎,仰天长叹:既生牌,何生球!?


成都生就小家子气——要说大家子气也可,反正是一座垒在黑土平坝农业文化深层积淀之上的大村落式的都会,居家过日子的“梁园”。无高山,无大河,只有一条水沟似的府南河静静地流,慢慢地蠕,没有刚烈的风,没有澎湃的涛,香腻氤氲,但绝无大气磅礴的贯穿,倒是多亏了那哗啦不息的麻将声,伴着一窝蚁似的成都人,贯穿日月,送走春秋。若写《成都演义》,便可仿罗氏《三国演义》,卷首题辞曰:白发麻翁牌桌上,惯看秋月春风……


说来也怪也疑,这麻将本非成都人的创造,更非成都人的专利——若说国宝熊猫或者麻辣烫火锅之类,好歹还算巴谱一些——据称古已有之,肇始沿海为盛,故而百余年前,外国强盗由海路破门而入,掠走财宝以外,带回去广为传播的便是三足鼎式的华人的扭曲形象。哪三足?说来可怜,一曰鸦片,一曰小脚,再一样就是这哗哗响个不停的麻将了。这就是凶悍的西方强盗放肆嘲笑着为没落腐朽的东方古国画的肖像,也是病态的中华文化的写照,其耻辱的程度,不亚于被人拍裸体照。强盗自有歹意,别有用心,他们无视这个民族的尊严和辉煌一面,而如窥阴癖者一样,专门窥视渲染这些病态的东西,但你不能不承认他们的眼力颇准,恰好选中了这三样“活宝”作为代表。鸦片、小脚不用说了,分别代表着自我毒害、自我束缚的堕落。而那麻将呢?还真有点不好说,也许只有叫做自甘沉溺的堕落吧。反正都是让这个民族丧失血性丧失斗志,丧失创造力也丧失生命力的尤物。“软刀子割头不觉疼”,百年前的中国就是这样日渐沉迷,病入膏肓,险些乎就亡了国灭了种。


这当然都是历史了。现在令我感兴趣的只有两点,想那鸦片,本是外国强盗送来的特殊“礼品”,一来赚走大量财富,二来害我国人身心,抽干我国库,也吸尽我人血,狠毒阴险之至,但这可以说是外人强加给我们的。而小脚呢,则明摆着是在吃人的封建礼教驱使下,昏聩而蛮横的大男人强加给弱小的女人的枷锁。问题在于,这两样强加于人的怪物,经过二十世纪上半叶的剧烈社会变革,先后于民国时期和共和国成立后就被很快扫荡铲除了,独有这土生土长自然兴起的麻将,却起起伏伏始终绵延着其子孙,近年更有狂涨蔓延之势,它哪来如此之强的生命力呢?此其一。


其二就在于,成都并非麻将的祖宗发祥之地,却为何到了现在,成就了其“中兴之业”,独领风骚于全国呢?这个国中第一的标牌,且不管它是荣是辱吧,反正是第一,可不是成都人自封的。这正如古人所云,久处芝兰之室,不闻其香;常居粪厕之所,不辨其臭。长年泡在麻将声浪中的成都人,自己是并不以为特别的,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是也。倒是外地人来了,感觉异常强烈,有如吃了成都特有的麻辣烫火锅一样,眼睛都瞪大了放出惊异的光来——他们来谈商务,怎么谈?当然首先是酒席桌上谈,大鱼大肉,火锅小吃,昏天黑地狂吃狂饮一通。酒足饭饱,然后干什么?坐下来正儿八经摊开协议本?no!坐什么,先消饱胀再说,于是进歌舞厅,唱卡拉ok,左嗓子也唱,醉醺醺摇头晃脑地狂唱;跳舞,小姐陪伴,黑灯瞎火脸贴脸地乱摇,骨头酥了算事。这一下来,夜深了,该睡觉了吧?笑话!成都主人说,生活才开始哩,打麻将吧。于是铺开摊子,稀里哗啦打到天明……


开会么,上级来检查工作么,那议事日程上更少不了这一项重头戏。当然不印在会议日程表上。白天开会时,照样在台上讲得一本正经,慷慨激昂,晚上可就得转移战场,移到麻将桌上嘻嘻哈哈继续“开会”了。当头儿的尽管放心,兜里不带钱两袖清风也照样可以放肆地打,自有人会给你“放马”,给你“点炮”的,换句话说,让你赢,送你财,让你玩得放心、开心,收益大大的。这叫“业务麻将”,或者“公务麻将”,四川人的话说,“勾兑麻将”吧。


老同学老朋友来了怎么欢会?茶馆自然是成都最有特色的地方,边品茗边聊天叙旧本是家常。但如今这茶也变味了,茶坊也更新了,少不了就要同时铺开麻将摊子。老摆龙门阵有什么意思,还是旧朋新友一块围坐,作方城之战吧,手打卦,嘴说话,那才有味道。在这方面,成都女娃少奶奶特别厉害。男人们聚会见面还免不了先喝喝茶,聊聊天,然后再上牌桌。而她们则一副迫不及待的神情,坐拢来,话不多说,茶不顾喝,立即就开始和牌手谈,眉飞色舞,谈笑风生,好似吃了兴奋剂一样。若是哪位婉称不会打,那会立马招来一片叹惋之声:


哎呀,不懂生活!而那扫向你的惊诧眼光,仿佛你就是一个残疾人怪物一般,弄得你反转觉得自惭形秽,不好意思。


成都人又是天性喜欢热闹,喜好聚会的。现今日子好过了,手头小闲钱多了,节假日也多了,各种名目的聚会也就陡增倍涨了。大家子自然是常要聚会的,老少三代要会,兄弟姊妹也少不了要聚,朋友同事自然也时时要会一会,而什么老同学会,老知青会,老战友会等等,更是名目繁多,活动频仍。这些欢会,也少不了麻将当家做主菜,一切牌桌上慢慢摆,麻将声中相互沟通,增加情谊。所以,只要是到了节假日,无论是远山近水,舍内舍外,公园名胜,“农家乐”度假村,乃至大庙小寺菩萨面前,到处都是一拨一拨聚会休闲的人群,名目各异,而共同节目却绝对有一个:打麻将。到处都是牌局,到处都是痴迷迷笑呵呵的麻老麻少麻男麻女们,一片麻文明的欢乐祥和!


当然也免不了时有悲剧闹剧夹杂其中。或因为过于投入麻将,计较输赢而忘却人情,因而闹得面红耳赤,不欢而散,甚至兄弟反目,好友成仇。在这些不快中,输钱倒还在其次,输面子却是主因,误会别人联合做了手脚更是导火索。这些人打的一般是所谓小麻将,一局输赢只在几元至多几十元之间,还不至于杀得“血浸”的。但因此而冷了血缘,断了友情,也实在叫人惋惜。


大麻将则不得了,既有起花八十,更有上不封顶的,几盘下来,输赢便可上千上万,这自然可谓豪赌了。参与此种麻局的,当然多是富婆大款之类,也有瘾大犯亡命徒,且多是资格赌徒,而非一般麻哥麻妹爱好者。麻将便是他们一生的最爱,既是生产工具造票机器,也是其精神、生命赖以支撑的大柱。古人有云:宁可一日食无肉,不可一日居无竹。而在这班赌徒麻客心中,则应改为:宁可一生无人情,不可一日无输赢。由此,他们之间生发起事来,可就不是一般的纠纷情怨了,而往往都是利害攸关生死大仇。有当场拳脚相向、拔刀火拼者,有事后偷盗抢劫者,更有拉帮结伙敲诈勒索者,反正酿成一桩桩血案、命案、抢案、盗案,让公安机关忙个不停,百姓大众鸡犬不宁。


道至此,你也许会说,那前面所题额匾不是该改为“民风嗜赌”更合适吗?是的,我知道有民风嗜赌的地方,世界上不是有好些个闻名的赌城以至赌国吗?我国不也是有好些处赌风炽盛的地区吗?虽然它们大都不是玩古老的麻将赌,而是纯洋味或现代味的轮盘赌电脑赌以至赌马赌球之类,但那种赌法赌资赌态才更该叫“民风嗜赌”。成都呢?虽然也有,如前所述及者,但毕竟更多的人并非以赌为业,以赌为生。喜欢打麻将而并非喜欢赌,输赢只是作为一种刺激而已,犹如五六十年代的人打扑克牌,往输家头上贴纸条一般,好玩添乐凑趣而已。


特别是一般退休工人或下岗职工,他们百无聊赖,要混日子,也常打麻将,但那输赢几乎可以叫做零,五角一元起花,八元十元封顶。还有一种发明,不叫十元封顶,而叫保顶,玩法是这样的:一桌四人,各摸十元以为资本,一局几角几元的输赢,若某位手气不顺,连战连败,则输完十元便再不需计较,继续打就是,再输不掏钱,而赢了照收不误,他人亦如此。


这样一天打下来,再不走运也只在十元——成都人俗称一张“杠子”以内。你说,这能叫赌吗?平民老头老太会笑眯眯对你说:年轻人,你不懂,这叫做打“平面太极拳”,又活动脑又活动手,免得像美国里根总统一样,害老年痴呆症,对我们老人来说,好得很哩!


还有一位资格的成都当代智叟见地更妙,他以为诸般娱乐体育活动中,麻将其实是最文明最进步的一项。道理很简单,其他运动譬如足球吧,都是一心想搞乱对方,打垮对方,乱中取胜,把球踢入别人的球门里去。而麻将相反,各做各的牌,千方百计把稀烂一副牌理顺,做好。别的项目都是在搞破坏,还要争得你死我活,打得头破血流,只有打麻将是在安安心心和和平平搞建设——开玩笑,符合时代潮流。这话当然带点调侃味道,且有趣的是,他老先生本人,这几十年是从不摸牌的。大约神会过老庄及辛大诗人,心下明白“物无好恶,过则为灾”之道吧。


所以我说,这事也真还不好一棍子打死,更不能说成都就是“民风嗜赌”。要赐匾,还是“民风嗜麻”贴切客观些。你说呢?


末了,我便该将独家珍藏的一幅绝妙照片奉送大家,公之于世了——一九九八年,夏天,共和国历史上有名的洪水肆虐之年。在这场几乎席卷大江南北整个山河的世纪末大洪水面前,涌现了多少感天地惊鬼神可歌可泣的悲壮故事英雄豪杰,有目共睹,举世盛赞,这不待说了。这里只说我们成都,是年也不例外地遭遇了洪灾。安坐城中楼房,虽无水患近身,但城郊洪水照样在电视荧屏上翻滚得令人心惊。但见有名的成都消防支队和公安武警官兵在激流中劈波斩浪,勇救妇孺百姓,这时电视台的摄像机镜头不经意间扫过一角,便带出这一幅稀世珍照来:路边,一排小商店,洪水患漫,四周一片汪洋。远处是战士们在水中救人,惊险万状,而这里一间店堂门口,四位“豪杰”,三男一女,却照样端坐在小方桌前,把麻将搓得哗哗响。只是那脚都高高跷了起来,因为水都快漫齐桌沿了!任那桌下洪水滔滔,桌上“长城”依然不倒,真是蔚为壮观,奇观。更绝的是,当那电视镜头扫过时,四人一齐掉过头来,冲镜头只匆匆一笑,就又掉头俯身,忙手中活路去了。


这一幕,这一瞬,电视无意带过,我却觉得倘若定格拍成照片,恐怕足以惊世骇俗,可以上世界吉尼斯大全哩。你说这叫做什么?叫“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壮士风采吗?好像送与那些水中救民的公安武警战士更贴切些。那么,或许是蜀人天性乐观的写照?我看也不尽然。


究竟该叫什么,反映了什么,实在一言难以蔽之,我只能就事言事,感叹再感叹了:


成都啊成都,你真是该当得“民风嗜麻”之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