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文询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2
|本章字节:8400字
说到都市人,其实应该首先弄清这个概念,或者说做出一个界定:究竟怎么样才算都市人?
具体到我们这里,怎么样才能说是成都人?
过去一般以户口本论,尊姓大名在册即可算是,意味着你长期居住生活在这个城市,你的根扎在这里。以前这样看还行,但现在并无户口却又长期生活在城里的大有人在,一般以流动人口称之。以成都论,日常动辄十几万乃至几十万之众,占城区人口相当大的比例,你能忽略不计?
称这种人为流动人口,严格说并不确切。不错,他们大都是从外地、主要是乡间和小城镇流动而来的,但流到这里却顿住了,不再流往别处,一呆就是几年,且大有在此安营扎寨、长久居住下去之势。他们已经融入这个城市,成为中间的一分子,你能说他们不是都市人,不是成都人?
在这些外来人口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凭借一身筋骨一把力气来城里打工的人,城里人管他们一律称做打工仔。如今的成都,随处可见打工仔们的身影。从集体单位到家户人家,从建筑工地到商厦酒楼,从看门老头到按摩女郎,从饭馆小工到三轮车夫……各行各业,各种场所,打工仔们已构成都市生活中的一个新的阶层。
他们初来时,大都蹑手蹑脚,低眉垂眼。走惯了田间小路爬惯了山坡梯坎的脚板,在柏油大马路上反倒行之蹒跚,在车流人丛中只知惊慌躲闪。看惯了宁静绿色天地的眼睛,怎么也适应不了拥挤的城市那灰色建筑群的夹逼和五颜六色的旋转变幻。看着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穿着老式的布衫,打着破旧的被盖卷,行军一般排成一行,顺街边檐下而过,城里人觉得又好笑又可怜。
嘿,乡坝头来的!城里人的口气里明显流露着轻蔑。
渐渐的,城里人明白了,如今岂止吃的要靠乡下人勤耕苦作,整座城市的发展建设也离不开进城来的乡下人了。农二哥与工大哥,已经混成一体。
要说成都近年来最大最明显的变化是什么?老成都们定会异口同声地说,是市容变化,城市建设。的确,尽管历来号称西南第一大都,但直到十几年前,这城市还是老旧破败不堪,狭街窄巷,平房瓦宅,容貌十分寒碜。这两年可是旧貌换新颜了,不过几年的时间,横贯城区的大干道开通了,环城大路也一条一条建成了,高楼大厦仿佛一夜间便拔地而起,四处林立。
那些建筑的雄伟漂亮,都是老成都人过去只在电影里才看得到的。不少人家从破败的平房杂院搬进了带卫生间和阳台的现代化公寓楼。今昔对照,这变化确实又大又快,煞是惊人。望着眼前实实在在的一切,成都人心里明白,创造这奇迹的是建筑大军,而这支队伍中又有很大一部分是进城来的乡下人——打工仔们。新开挖的工地,高耸的脚手架,是打工仔最为集中之处。这些赤膊烂衫的汉子小伙,在乡下被称为泥腿子,进了城也仍然是一身泥,只不过头上多了一顶安全帽。土腔乡音依然浓重难改,笑容比城里人粲然憨厚。只凭这一点,你就可以很容易把他们与城里人区别开来。
除了建筑业,其他凡是艰苦笨重脏累苦差的活儿也基本上是由打工仔们顶替包揽了。在饭馆餐厅跑堂洗碗的,在大街上扫马路的,在工厂车站干搬运活的,在机关单位当勤杂工的,以至路边摆个小摊修自行车的,拎个水桶给人擦洗汽车的……你去问问,十有八九是他们,成都的新市民,乡下来的打工仔。
何以老板们乐于招收打工仔?道理很简单,一个字:钱。打工仔们是天下最廉价的劳动力。
何况,他们还老实听话,吃苦耐劳,肯干又好管。对老板们来说,真可谓价廉物美。
常言道得好:知足常乐。从穷苦的乡下来到城里,能够赚钱,能够生活在都市已觉得很满足了,所以,这些打工仔们随时随地都常是乐呵呵笑嘻嘻的。这与脸上常挂着忧愁烦恼的城里人恰成鲜明对比。尽管打工仔穿得破旧,吃得粗糙,住得简陋,但那黧黑脸膛上健康明朗的笑容,却是衣着漂亮华贵的城里人用钱买不到的。白天干活,扛包砌砖,洗碗扫地,这有什么,无非出点力气嘛。力气这东西又不需要花钱买,与生俱来,用之不尽,越用越有。他们就是这么看待生活看待自己的。因此上班干活对他们来说不是苦事,他们一边手里忙活着,一边总要乐呵呵地说些闲话笑话,开开心心,嘻嘻哈哈全然不像是在干重活,而是在坐茶馆泡戏院。
晚上呢?晚上更好玩,一窝蜂去看录像片,最喜欢打斗得你死我活的,或者搂搂抱抱带点色的。电视里的俊男靓女个个都是神仙,瞪着眼睛看稀奇闹热的他们,也都成神仙了。安逸,这种日子硬是神仙过的,打工仔们看得笑嘻嘻的。
当然,这是初进城的打工仔们的情形。一月两月,一年两年,久而久之,地皮踩熟了,花花世界看多了,难免也就有些枝节发生。尤其是当没得活干没得钱挣的时候,或是染上赌瘾之后,滋事生非,偷摸扒窃,以至翻墙入户、拦路抢劫之类事件便时有演出了。成都市近年来这类案件猛增不少,大半都是外地人打工仔干的。有人编了一首新民谣,讥刺当今成都的一些怪现象,其中一句便是:下水道没井盖。其实原本都是有的,只是往往半夜就被人揭走了,拿到废品站当废铁卖了钱了。谁干的?成都人想都不想就会说:龟儿半夜三更撬井盖,除了那些打工仔还会有哪个?此话听似武断,却实在有理。铸铁井盖又重又卖不了几个钱,还要半夜三更去冒风险,城里人才不屑干呢。狗日的缺乏教养!城里人骂。与井盖不断失窃相呼应的是,新建滨江大道的漂亮路灯,不几天就被人用石子打个稀烂,只剩个水泥桩桩,这是城里一帮烂娃娃干的,没事儿练靶子,打着好玩,却没有人出来声讨斥骂。这怎么说哩?不说骨子里吧,至少是潜意识中,城里人还是瞧不起打工仔,视之为低贱。城里人与打工仔,中间仍然隔着一条明显的界线。这界线很难逾越,打工仔们要真正融进这座城市,恐怕还需漫长时间。
但不管怎样,说好也罢,说歹也罢,接受也罢,反感也罢,现在而今,打工仔们已构成当代都市生活的一个重要部分,可以称得上是一群特殊的新都市人,这却是无可回避的事实。而且可以料定,如此用不了多久,不少打工仔就将在城市里牢牢扎下根来,成为新的成都人。
如果以正宗自居的成都人对此不以为然,也没有办法,谁让自己越来越养尊处优呢?举一个简单的事例来说吧,八十年代中期开始,成都新建了一批高档宾馆商厦,开初招工的盛况真是空前的火爆惊人,年轻人尤其是高中毕业生们,趋之若鹜,都想穿上漂亮气派的制服,挣一份高额的报酬。经过像选美一般的反复挑选,一批漂亮的小姐成了幸运儿。但现实毕竟不是梦,宾馆商厦的工作并不如想像的那么轻松美妙,又苦又累又管得严,整天侍候人,太没意思了,于是不少小姐骄傲神气过一段时间后,便纷纷另觅高枝了。芳踪何在?文化高的去了合资企业,做白领丽人。能干的,自己开个小铺子,当了小老板娘。还有的,干脆回家闲着,或是找个有钱老公养着,松松散散混日子。如今那些宾馆酒楼商厦的服务员大都换成是从县上乡间招来的打工妹了,只有她们不挑剔,巴心巴肝地愿意当这侍候人的服务员。比起穷乡僻壤的生活,她们已感到幸福万分,就是与建筑工地上的老乡阿哥们比,也不知轻松多少倍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真是人与人不同,花有几样红。打工仔打工妹的进入,正好反衬了所谓正宗成都人的传统德性之一方面:怕苦怕累求安逸。有打工仔打工妹们撑着,把脏累苦差的工作给包办了,城里的年轻人,娇气惰性是更加滋长发展了。其实,仔细查考一下,他们的父辈祖辈,现今七老八十的老成都人,当初好多也跟这些打工仔一样,是从乡间慢慢浸入城市的,拉黄包车呀,当女佣呀,挑担卖菜呀,跑运输做小买卖呀,渐渐地才扎下根来。可他们的后代,生下来就是城里人,没有比较,当然就不愿吃那个苦了。长此以往,会不会是一代不如一代,城市人注定要不断退化衰朽呢?从这个角度上看,也许今日所谓的打工仔们,正是给城市注入新鲜血液,使古老城市能于不断的新旧交替城乡交融中获取新的生命能源,得以不断发展的重要因素吧。设若这样看,我们称打工仔为新都市人,或都市新人,这个新字,当然就不只是指时间概念了,它具有更深更重要的含义。都市的更新,有赖于都市人的更新。打工仔,或可看做从外部介入的更新因素。它或许会带来一些负面影响,甚至是破坏性的,但从总体上看,我们无论如何不能忽略它带来的积极的一面,以及它带来的生命活力。当今成都这座老城大都的世变,不正是很好的说明吗?
事实上,经过几年的挣扎奋斗,辛苦积累,目前已经有为数不少的打工仔在成都安营扎寨了。
所谓安营扎寨,不仅是指他们在成都有了自己的家,更主要的是有了自己的基业。这种状况在城乡结合部一带最为明显,那儿的空间较大,活动较自由,人易于落脚,事业也容易发展。
他们在那儿以相对低廉的价钱租下房屋,开办起各种作坊,甚至小工厂。老板,自然是他自己了,工人呢,一般则是自己的老婆和亲朋兄弟,最多花钱请些个技术人员。
这种类型的打工仔除了一般打工仔的吃苦耐劳肯干,除了经过几年努力已经积蓄了一笔钱作为资本之外,一般都是有些文化又有心计的,他们知道要想长期在这城市立脚,必须要扎下根来,发展自己的基业,自己给自己当老板,然后才谈得上真正成为都市的主人,都市人的一员。他们当中的一部分,有的已经成了大老板阔老板了,买了楼甚至有了汽车。他们比一般城里人还注重衣着打扮,不是笔挺西装,就是高档皮茄克。不仅是为了显阔,他们想以外表证明自己是合格的城里人。你到那些豪华场所去看吧,一些穿着讲究得过分的,手指上套着大金戒指的,十之七八都是发了的打工仔。不信,和他拉两句话便可明白,乡音未改,土腔未消。
城里人会嘲笑这些乡间杀进城来的暴发户,说人家是“保长”——即活宝之意。其实人家并不宝,精明能干得很!要不,能在短短数年间,就由一个乡下来的打工仔一跃变成厂长经理老板吗?由身无半文到腰缠万贯吗?当今成都的怪现象之一就是,不少大款并非城里人而是外乡客,很多红火的产业是由他们在操办,很多大生意是由他们在经营。城里人干嘛去了呢?
听听那些被讥为“保长”的发了的打工仔们酒后吐的真言吧:龟儿成都人,太球懒了!他们心里在暗笑,懒散的成都人,把那么多发财的机会都白白送给他们了。看到票子掉在地上,都懒得弯腰去捡,这些成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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