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文询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2
|本章字节:6868字
是人皆有脾气。没脾气的恐怕只有笑头儿和尚吊线木偶,不是纸糊的戏脸壳,就是木刻的假人形,通无真实生命的。
脾气有不同,因人而各异。一般尊贵者多张扬,卑贱者常含蓄。如同旧式的大家族中,往往是老爷脾气大,太太性子牛,少爷小姐脾性坏,丫头仆人有气在心头。
脾气如同眉眼,只属于个人。与地域有没有关系?有也只能是相对而言。譬如一般认为北方爷们儿脾气多暴躁,江南娇娃性情多阴柔。成都人呢?南不南,北不北,夹在中间,脾气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说坏也不怎么坏,说柔也不怎么柔,恍恍惚惚只合得上一个字:怪。
脾气大者动不动就吹胡子瞪眼,性情柔者常低眉顺眼,坏脾气一不顺心就绿眉绿眼,好脾气一天到晚都笑眉笑眼,一切风云变幻都尽现脸上。唯有这成都人的脾性不阴不阳,难以捉摸,随时都爱说吊话,没事也满嘴怪话不离口,不知道啥时候就会突然发猫爪疯,抓你一把,搔你一下,也不明白是哪根神经出了毛病。甚至都不清楚他究竟是在骂人还是在自嘲,是真的发脾气,还是吊儿郎当随意逗着闹。你只隐隐约约晓得,这家伙又有啥子事情看不顺眼听不顺耳心头不安逸了。成都人的鬼脾气,真是怪得太没名堂太没道理!
你看他早上才睡醒吧,一睁开眼睛就犯毛病。广播里正在播天气预报说是下午有雨,播音员提醒市民,出门不要忘了带雨具。他却莫名其妙把嘴一撇,自言自语:球球球,少在那里卖狗皮膏药唬人哄人,信你们那些个广播,耗子药都可以当水果糖巧克力吃啰,老子今天就偏要光着脑壳出门!可一转眼看到娃娃慌里慌张背起书包要去上学堂,他又会正言厉色喝道:
回来!鬼把你撵慌了呀?把雨伞拿去!你那个耳朵给耗子咬了么,刚才才在播下午有偏东雨,你都没有听到?晓得你上课是不是也这个样子哟,不带耳朵,小心考试下来老子给你算总账!
骂得娃娃嘟起小嘴夹把雨伞走了,他回过头又对正在专心专意描眼圈抹口红的老婆嗤一声:
涂那么多颜料干啥子哟,谨防一场雨淋得个乌猫皂狗的,那才好看哇。太太的脸色阴了下来,从梳妆镜里瞪了他一眼。于是他赶忙闭上嘴趿双拖板鞋,踢踢哒哒跑出门,去给太太买她爱吃的小笼包子。一听说每个包子又涨了五分钱,他嘴痒了:嘿,你们硬是太阳坝里的温度计,看到看到就直顾往上涨呀?妈哟,这面坨坨硬是要当金砖银砖卖了。怪话说归说,包子当然还是照买不误,回去捧到太太面前,脾气又没得了,还要笑嘻嘻说:快点吃,趁热吃,我今天给你买的这笼包子特别白,肯定是进口洋面粉做的,好吃!
吃了就该上班。慌啥子?不用急。哪个单位不是规定八点上班,可又有几个单位的人能全到?
吃饱喝足抽抽烟,再蹬上自行车悠悠晃晃去吧。出门想起了又自我表扬几句:哼,还是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自觉,每天都要去转一转,我们单位那几个头呀,人影都难得见到呢,出省的出省,出国的出国,说得好听,开会,考察,哄鬼!还不是公款免费旅游!啥子公仆?还是我们这些骑自行车的才是公仆!
骑自行车的公仆也不好当,一上交通要道就堵车。骂声嚷嚷声,乱成一片谁也不让谁。他也不急了,夹在人流中干脆点起一支烟,慢慢往前蹭。但冷不防的,又突然一扭车龙头,从一辆鸣着喇叭的轿车前头横穿过去,吓得司机赶紧一个急刹。按说是他不对,但回过头来他还要瞪眼球:老子骑车上班,你坐轿车兜风,你按个球的喇叭呀!这脾气也发得太没道理,太古怪了。
警察把他喊到一边去,要罚款。他一边掏钱一边笑嘻嘻哼曲儿:我在马路边捡到两块钱,送给警察叔叔做贡献。转过身,跳上车又骂开了:罚款?总是又没得钱发奖金了嘛。妈哟,现今这个世道,走私汽车满街跑,没得人去罚,老子骑辆烂洋马儿,还要遭罚,简直是没得名堂了!
你以为他今天触了霉,要怄半天气吧?才不哩。行到宽松处,他的心境也早平和了,瞅着一家书亭门前热闹,挂着花花绿绿几张大广告,便刹了一脚,伸长脖颈儿去望,看看又有什么新书到了,顺便买本好看的带到单位上去看。结果一看广告上有行大字:中国男人你为何不买一本?说来这广告词算是制作得别出心裁,书商肯定心里暗自得意极了,心想这句巧词儿不知会换回多少钞票哩!可他老兄却不知又是哪点看着不顺眼,啐一口道:去你的,装模作样教训哪个?老子就是中国男人,但老子就是不买,你又咋个?
当然不会咋个。书老板只有自认晦气,想不到把发条给上反了,成都人这脾性,也真难侍候。
再过一个书摊,卖大名鼎鼎的顽主的新着,挂一张极典雅的广告,只黑白二色,印一张顽主的大头像,薄嘴皮下只侃一句词儿:再过一把瘾。这设计也够绝妙的了,堪称奇招。这下他该买了吧?不。撇嘴露齿酸溜溜一笑:嘿嘿侃哥儿,你不是教大家过把瘾就死么,怎么,闹半天你老人家自己都还没闭眼睛,还在玩儿,还要再过一把瘾呀?聪明,你娃娃会逗猴儿耍,真是聪明透了,不愧是京油子窝里的大腕舵爷。对不起,要过瘾你自己慢慢去过吧,拜拜!
你说人家顽主哪点儿把他给得罪了呢,用得着这么说风凉话扇耳括子吗?莫名其妙,蛮不讲理!但没办法,这儿是成都,出川蛮子川猴儿的大都,这儿的人就这么一副天王老子通不认的德性,你越是在他面前装模作样,拿脸摆谱,他就越是不买你的账,越是要拿怪话回敬你。
外地人在成都来打广告,可真得小心点,不然,票子没赚走,还谨防赔一脸晦气。
岂止对广告如此不恭,就是开会听报告他也常发猫爪疯。坐没坐相,听没听相,还要把眼皮也搭上,一副拧不干打不湿拒绝接受新鲜事物的老顽童模样,坐在庄严会场里,倒仿佛是泡在茶馆里打瞌睡似的。领导正在勾画未来蓝图呢,他咂吧咂吧嘴皮,好像睡得很甜蜜地开心一笑:“安逸,天不下雨,天不刮风,天上掉馅饼!”下面一阵哄笑,头儿正色发出批评。他突然把脸“啪”地一拍,瞪大眼叫道:“妈的,狗蚊子你才可恶呢,把老子的血吃饱了你还要嗡嗡嗡叫!喂,头儿,该除‘四害’喽!”头儿只好瞪他两眼了事。
你说这叫啥德性?知道的人呢,只说成都人脾气怪,爱吊二话,可以原谅。不知情的呢?设若倒转去二十年,不定会给你上纲上线,说你有反骨,说话尽放毒。像“文革”初期,成都有个老教授就是这样,典型的怪脾气。他有点所谓历史问题,革命派开大会批斗他,怒斥他是国民党的残渣余孽,这是刚由红色电波发布的最时髦的批判用语。你猜他老先生怎么样?
怪脾气发了,偏不低头认罪,昂起个脑袋,说:“不!我就不是残渣,我就不是余孽!”公然抗拒革命群众批判,这还了得?当然马上召来一顿“革命”拳脚痛捶。他老先生头破皮肿,也不吭声,等那些拳脚累了,这才冷笑一声说:“我说你们这些娃娃语文没有学好哇,像我这样的老反动资格,哪里只是说成啥子残渣余孽就打整得住的呢?弄清楚,我不是残渣,我是死灰;我不是余孽,我是朽根!”说得那些斗他的人一时回不过神,而台下的群众,却发出一片笑声。
有人把成都人这种怪德性称之为“拗门脾气”,意思就是说成都人遇事爱顶牛,爱跟人唱反调。你说东,他偏要说西;你说天要出太阳,他说天要下雨;你说广东人会挣钱,他偏说老广脏兮兮……总之,爱扯横筋,爱唱反调。表面看是这样,只是仔细想想,又觉得还是不能说明问题。成都人真是那么蛮不讲理,事事都要唱反调吗?并不是。假如你赞叹杜甫的诗写得真绝,他绝不会说,哪里,还不如汪国真有才气;你说“文革”的历史决不允许重演,他绝不会说,“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你说哪个带长字的犯贪污被处决了,他绝不会说,要不得,该留下来做反面教员;你说机场路两边被圈占的良田已经开始复耕了,他绝不会说,慌啥子?等它再装几年太阳月亮嘛……成都人有时还是挺通情达理的,并非事事处处都扮演川蛮子。成都有句俗话说一种人是“面带猪相,心头憭亮”,就是表面上蠢笨,但心里并不糊涂。舍去前半句不论,后一句说成都人自己倒也颇为合适。如果要用全句也行,只要把那猪字改成猴字就行了。成都人就这样,遇事爱动个脑筋,打个滑,有话又不爱闷在心头,总要想方设法转弯抹角尖酸刻薄表达出来,所以动不动就爱耍点小聪明,使点小性子,说点吊话怪话。也许,这样看才能看出成都人具有一种怎么样的怪德性。
成都人的怪脾气,这个怪字确实有点不好说清楚,但又确实蕴含着些名堂,有滋有味有板有眼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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