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杜光辉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2:56
|本章字节:6196字
全连五十四台车被风雪分割在三四公里的路段上,首尾不能相顾,各自为战。只能隐约看见相邻几百米内的汽车灯光,偶尔有司机摁响喇叭,也被狂暴的西北风淹没。
雷指导员望着黑暗中时隐时现的灯光,长叹口气,透溢出无奈和焦虑。我们知道距温泉兵站不到二十公里了,但什么时候能到兵站,谁心里也没底。
李石柱钻出驾驶室,打开引擎盖子取了些什么,又钻进驾驶室。
“吃点东西!”他手里抱着几个烤热的馒头,还有一壶水。他摇了一下,能听见水在里面激荡的响声,高兴地说:“里面的冰化了!”
馒头烤得很焦、很干,能闻见焦馒头的味道,但我们没有一丝食欲。严重的高原缺氧、疲劳和连续驾驶汽车的精神紧张,使我们头昏、眼花、耳鸣、浑身瘫软,最渴望的是我们陕西老家的热炕,睡上几十年不起来。这阵,全中国的人都在酣睡,我们有理由想念被窝里的温馨。
“班长,多少吃点,你要开车哩!”李石柱把馒头送到我面前。
我用舌头舔了下干裂的嘴唇,腥滋滋的,嘴唇上有血沁出。我摇了下头,闭上眼睛,除了睡觉我什么欲望都没有。
李石柱拿馒头的手仍然在我面前。
雷指导员看着我说:“一班长,吃!”
我接过馒头,艰难地咬了一口,焦黄的馒头上有了嘴唇上的血渍。
“李石柱,还有没有馒头?”雷指导员问。
“有,我烤了好几个。”
“给仁丹才旺一个,他刚才挖了半天雪,体力消耗很厉害。再说,他吃不惯测绘部队带的面包,看他吃不吃烤馒头?”
“好,我现在就给他送去。”李石柱打开驾驶室门,一股寒风涌进,我们又觉得一阵刺骨的寒冷。一小会儿工夫,李石柱又钻进驾驶室,说:“仁丹才旺接下啦。”
驾驶室又是一片沉默,惟有发动机发出微弱的颤动。
驾驶室外仍是风雪肆虐的世界。
“指导员,你说无人区里有没有动物?”十七岁的李石柱望着雷指导员,认真地问。
“应该有吧?”
“都有什么动物?”
“我没有进去过,不知道。”
“书上怎么说的?”
“人类从没有进入过无人区,写书的人更没有进过无人区,书上肯定没有这方面的记载。我想,像青藏高原的黄羊、羚羊、野牦牛、野驴、野马、狗熊、野鹿这些动物,无人区里可能都会有吧。”
“指导员,我们老这么窝在驾驶室里也不是办法,这风雪要是几天几夜不停,我们就是等死。”王勇刚望着车外的风雪。
“你有什么办法?”
“离这里五六公里的前方有个公路道班,道班上有台推土机。我们派人到道班去,请道班的工人开推土机来帮我们……”
“好主意,谁去?”雷指导员望着车外的风雪之夜自言自语。
这确实是个十分艰险的任务,五六公里路要是放在平原地带,个把小时就走到了。但这是海拔五千米的高原,冰天雪地,我们已经四十多个小时没吃没喝,万一倒毙在这雪原之夜,被野兽吃了连个影踪都没有。
“指导员,我去!”王勇刚摘下枪架上的冲锋枪。
“指导员,我也去!”李石柱说。
“这个任务很危险,前边的情况一点也不清楚,万一掉进雪坑,还有野兽……”雷指导员还在犹豫。
“指导员,下命令吧。这里就咱们四个人,杜班长要驾驶车辆,你要指挥车队,我不去谁去?”王勇刚说着就拉开车门。
“指导员,要是叫不来推土机,再有三天三夜也到不了兵站,大家都得牺牲在这里。”李石柱也整了下皮帽子。
雷指导员又沉思了一会儿,取下手枪交给李石柱,说:“拿上,万一碰上野兽,也能抵挡一阵。你们到了道班,让道班工人开推土机过来就行了。你们在道班搞点吃的,睡上一觉,车队过道班时叫醒你们。”
王勇刚和李石柱钻出驾驶室,消失在茫茫雪夜中。
除了风声,高原上再没有一丝其他的声音。只是在风声稍停的空隙,偶尔传来一两声狼的嗥叫,令人感到瘆人的恐怖。
李石柱和王勇刚离开了驾驶室,驾驶室只剩下我和雷指导员,我们一下子感到驾驶室空荡得厉害,还羼杂着由于空荡而产生的不祥预感的畏葸。
“指导员,他们不会出事吧?”我心虚得厉害。
雷指导员还是痴痴地望着汽车外边的风雪之夜,没有回答我的问话。许久,才转过脸给我说:“他们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对得起……”
去年冬天,我们配属一个野战团野营拉练。中午,我们排三十几个战士在饭馆就餐。雷教导员(当时,雷指导员还是官大一级的教导员)和往常一样,每到吃饭的时候,就要给我们进行一段忆苦思甜的政治教育。这阵,他大声给我们说:“同志们,要是在旧社会,我们贫下中农哪能吃上这么好的面条。我小的时候,家里大年三十没饭吃,就偷跑到地主家的猪圈,猪食槽有猪吃剩下的白馒头,我拿起来就朝嘴里塞……”
雷教导员这一套我们都稔熟了,但没有一个人敢表示厌倦。这绝对是上纲上线的政治问题,弄不好给你扣顶政治帽子,轻则处理复员,重则开除军籍到了地方也是管制对象。谁也没有注意到,雷教导员带领我们走进饭馆时,有一个要饭吃的中年妇女把两个儿女拉到怀里,面对墙角瑟缩一团。那两个孩子,大的有八九岁,小的有三四岁,硬从母亲的怀里伸出脑袋,瞅视雷教导员。
雷教导员讲完,就坐在饭桌旁,侧面刚好对着他们。
“爸爸!”小点的女孩挣脱妈妈的怀抱,向雷教导员扑去。随后,那个大点的男孩子也叫着“爸爸!”向雷教导员扑去。
雷教导员一手搂着一个,眼眶里噙满了泪水。
那个中年妇女走过来,哭着对雷教导员说:“他爸,我也不想给社会主义丢脸呀。可咱家实在没吃的啦,我总不能把两个孩子关在家里饿死呀……”
雷教导员的老婆孩子穿着单薄的衣服,冻得脸色发青,嘴唇发紫,满脸菜色。
饭店的服务员给我们说:“他们在我们店里都要了两个月的饭啦。白天要饭,晚上就坐在火炉边。这年头饭也不好要,谁有吃不完的饭给他们呢?”
我们站起来,没有一个人说话,都把自己积攒的人民币、粮票、军用布票掏出来,放在雷教导员旁边的桌子上,而后又悄无声息地退出饭店。其实,我们这些农村来的兵,有几家的日子不是这样,最多是没有到要饭吃的地步。
雷教导员并没有和老婆孩子说多长时间话,坚决地对老婆说:“你带孩子马上回家,就是饿死在家里,也不许出来要饭。要是让人知道,解放军教导员的老婆带孩子出来要饭,会丢党的脸,丢社会主义的脸!”
雷教导员给老婆交代完,就离开了那家饭店。他坐在我驾驶室里,阴沉着脸一句话都不说。我也在想刚才的事情,心里也沉甸甸地难受。
部队继续行进在河西走廊,已是半下午时间,左侧的祁连山逶逶迤迤,绵亘不断,一条简易公路沿着昔日的古道向前延伸。几株瘦树,一缕孤烟,残阳如血,一群乌鸦聒噪而过;两只牯牛有气无力地拉着车;一个农夫跟在牛车后边,再后边还有一只狗,天地间惟有这只狗欢实,其他的都死气沉沉。古道上,行进了一天的步兵们拖着沉重的双腿,向着西方的大漠挣扎,一溜灰尘腾逸在他们上空。
突然,前方有辆装着二十几个汽油桶的解放车失火了,距我们有一百多米。只半分钟的工夫,大火和浓烟就包围了那辆汽车。
“停车!”雷教导员给我下达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