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双方密谋着具体的行动方案以及各种可能出现的危机处理，双方决定共同去钓真正的大鱼，江阔无人处，风起云飞时，两边各执鱼竿，身边无花无树，面目微笑狰狞，只等海贼大鱼露头，便一杆打下。

写此段官商合作之事，我分不清何人为官，何人为商，只觉得天地之间有一种神奇的腐朽，它只会幻化万物，从不区分好坏，色空之间，只是一张白纸，官商与海盗，之间的区别也只是薄薄的一张纸。纸间流淌的除了浓浓的流逝感，天地之间，不会有半点改变。

蒙娜丽莎之所以笑，是因为她看到达芬奇哭了。

海盗之所以哭，是因为他看到汪直来了。

嘉靖二十九年（1550），卢七、沈九一伙海盗祸乱于杭州江头西兴坝堰，汪直与浙江海道副使丁湛合作击其不备，一举破之。

嘉靖三十年（1551）汪直与宁波府通判合谋，又轻而易举地消灭了盗贼陈四集团。

苍蝇打完了，该收拾老虎了。

当时势力最大的海盗是陈思盼，此人是海上的混世魔王，除了天王老子与深海众神，谁的情面也不给。明军几次进剿被打的落花流水，汪直的货物他也抢得上瘾，但他人马最多，武力最盛，谁也hold他不住。

为了能够彻底铲除这个海盗标兵，宁波府通判唐时雍、把总张四维托主动找到汪直，研究斩首行动。

但两人想来想去，都觉得陈思盼太强悍，自己的计划不靠谱，于是两人不约而同地用祈求的眼神望着汪直。

但汪直的话给他们当头一棒，陈贼强悍，难以力敌。

看着两人脸上立刻写满绝望失意，汪直得意一笑：虽难力敌，但可智取。

最严密的堡垒都是从内部攻破的，汪直觉得充分利用敌人内部矛盾，坐收渔利。

陈思盼以前有个兄弟叫王丹，海盗事业做的风生水起，但面对汪直与官府的联合高压下，还是觉得势单力孤，于是和陈思盼结盟，把产业做大做强。

陈思盼立刻表态欢迎，还热情地说，小弟这地大安全，欢迎老哥来我这里入伙，共享荣华富贵。

于是王丹带着全部人马和财产来了，结果真心的王丹遇见了黑心的陈思盼，性命被结果，人财被接管。

汪直的突破口就在这里，他知道王丹的手下各个窝火，于是便找人暗中联络，于陈思盼生日之时里应外合，以雷霆之势砍杀陈思盼，然后提着陈的人头向赶来救援的一众悍匪高声宣教：首恶伏法，胁从不问，如若妄动，此为效尤。

朋友分很多种，有些人是一辈子的朋友，有些人只是一被子的朋友，而陈思盼有的不过是一杯子的朋友。

他的手下弟兄一看到老大殒命，立刻表态效忠汪直，汪直如愿以偿，登上了海贼王的宝座。

手下人这才恍然大悟，深深佩服汪老板人事洞明、世事练达，头脑之精，眼光之远，不输战国吕不韦，可比春秋陶朱公，跟着这样的老板混，将来想不出息都难。

于是大家加倍努力，把工作当成事业。

然而汪直并没有满足，他知道生活就像骑自行车，只有不断前进，才能保持平衡。

他给自己制定了继续前进的战略任务：建立个人品牌，把自己的名字变成钱。

当时的海商，你要不给汪直交保护费，茫茫大海，无你容身之地；当时的海盗，你要不说是汪直的小弟，立马被抢的十分干净，（海上之寇，非受（王）直节制者，不得存）

就这样，汪直通过自己的经营与奋斗，终于成为海商的盟主海盗的霸王，他完成了自己设定的目标，茫茫大海，他终于可以被窝里放屁——吃独食儿。

最好的年景，汪直集团一年的销售额就超过浙江全省（浙江是明朝最富的省，税收的主要来源）的财政收入，他掌握的资金，大致抵得上明朝政府三分之一的白银储备。

商人比政府有钱，海盗比皇帝富贵，这是怎样的一个奇迹！

钱真是个好东西。有钱人汪直心态越来越平和，神态安详、步履如水。

想起当年，他经常会感到好气好笑，那个衣食无着人见人欺见什么都想咬一口的愤怒青年真是自己么？看看现在，自己振臂一呼，能掀翻半个太平洋，多少人顶礼膜拜！多少呼喊响彻天地！

谀声如潮，马匹连天，谁能想到当年的混子却当上了海中天子。

这就是生活，他最吸引人的就是永远充满了无数的可能性。所以永远不要对生活绝望，哪怕你一直觉得生活是你后妈，但没准哪天她就会流露亲娘的母爱。

汪直看着自己大厅挂着“金玉满堂”的牌匾，想着自己奋斗半生，是时候歇歇了。

汪直是个经商的天才，却是个读书的蠢材，他并不知道金玉满堂不吉利，它出自《礼记》，原文是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且娇，自遗其咎。说的是富贵不能守，幸福不长久。

果然，很快他的幸福生活开始出现变化，不好的变化。

汪直与地方官吏的合作越来越顺畅，但检举他们官商勾结的奏折也越来越频繁，终于传到嘉靖耳里，一想到自己的海禁政策居然被如此打折，他便龙颜大怒，立刻调来名将俞大猷和卢镗，率军夹击汪直。

汪直知道这次政府是动真格的，混江湖的，最重要的不是拳头要硬，而是腿脚要快。

于是他立刻带领全体队伍，离开祖国，去寻找能够安放他的英雄志凌云心的地方。

伍百壮士田横岛，皓若青霄星不老。何处可安英雄志？鸟飞长天水淼淼于是他天水淼淼的倭寇原产地——日本九州，把集团总部设在那里。

一般来说，来到他国，人地两生，应该先拜山头，请客送礼，低调做人，不做奴仆，就做狗腿。

结果……

结果汪直让日本人做了他的奴仆和狗腿。

他在九州划地建国，国号为宋，自称徽王，自己的手下全部加官进爵，当地的大藩全部备上重礼，前来祝贺，占了你的地盘，还找你奉献好处费，这还不算，汪老板还直接表示，小弟初来，庭府新建，缺少家丁护院，缺少花农伙夫，更缺艺妓歌女……

日本当地大名但有所求，无不应允，不仅丝毫不追究汪直非法侵占领土问题，还主动把附近三十六座岛屿割给汪直，并表示岛上所有日本人，全部为汪直手下，冲锋打架，洗衣做饭，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千万别客气。（据萨摩洲之松津浦，僭号曰宋，自称曰徽王，部署官属，咸有名号。控制要害，而三十六岛之夷皆其指使《借月山房汇抄·汪直传》）

日本人如此敬畏汪老板，不是和汪老板友谊多深厚，说穿了原因很简单。

第一鬼子太穷，这里常年战乱，劳力低廉，只要管饭，哪怕不付工钱都可雇来众多日本劳工，而汪直的到来给日本各界带来了巨大的就业机会，且汪老板出了名的信誉好，从不拖欠工资，再加上汪直随便走私点生丝瓷器，到日本就是极为紧缺的高档货，只要汪老板肯稍微让让价格，随时便能将倭寇打造成富翁，所以虽然汪直貌似魔鬼，但鬼子都认为他是天使化身；

第二鬼子太弱，当时的日本正处于战国时代，最大的大名养兵不过几万，一般的诸侯，手下全部家当也就千八百人，一般内战开打，更像中国村镇之间群殴火拼，而汪老板的直属部队已经过万，还不算各地打着他旗号跟他混饭的旁系分支，再加上，汪直手下装备极精，全部洋枪洋炮，武士道再凶残，也毕竟不是脑残，何时装逼，何时装龟，鬼子心如明镜。

于是众多日本人争先跑到汪老板手下当日奸。

《华严经》中有一个美妙的“华藏世界”，在浩瀚的香水海上，莲花盛开，世界就藏在莲花的蕊中。它大于虚空，小于微尘，比永恒更久远，比刹那更短暂，一片花瓣即是一处人间。从极乐世界往下，从种种香世界往上，汪直的娑婆世界就在日本九州。

汪直的理想

此时的汪直开的是一言堂，做的是霸王生意！从极品***丝到番邦帝王，他成就了一个励志的传奇。

用我写的幅对联来形容下汪老板吧，上联：麾下精甲千乘，把酒问天，长恨翰林当年竟无我；下联：胸中豪情万状，凭栏观海，每问江山此时尚有谁。横批：我主浮沉。

看起来汪直足够风光了，但一个人外表多风光，内心就有多悲怆。

因为他还有件事没有做，人都有理想。短的叫念头，长的叫志向，坏的叫野心，好的叫愿望。只要不甘于现实平庸，努力奋斗便会改变人生方向。

按理说他的人生已经改变，他的理想已经实现，那没做的事究竟是什么呢？

一个人如果想做他喜欢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很多他不喜欢的事情，有时候还要做很多很多。

汪直大半辈子为了赚到钱做了太多他不喜欢做的事，骗过同行，下过黑手，杀过无辜，自己很多同僚手下，要不是打不过自己，早就跟自己翻脸了。

他很清楚，自己只是一只门缝里偷食的老鼠，在黑暗的角落里磨牙吮血，四处逡巡。等到年老力竭，便是身败名裂被彻底清算的时候。

无论我们多么顽强，都是岁月的手下败将，此时的汪直并不年轻。

二十年前他是小汪，现在人人叫他汪老。20年了，感觉人生就像一场虚妄难料的梦，梦里春光无限，醒后黄花如昨。他还是他，只是渐渐老了。

自己手下是拥有强大的武装，但懂得暴力的人只是强壮的，懂得克制暴力的人才是强大的。

这些年日日流血，天天杀人，他早已厌倦，人还是要积一点阴德的，否则即使晚上没鬼，也会有东西叫门的。

自己此时虽然富贵，但对他这种农村孩子来说，在异域即便有广厦万千，也不能算是有了“家”，真正的家始终都在神州故土，它荒凉，却给他温暖，它偏僻，却是他不离不弃的港湾。

当年自己离家闯荡，老妈的气喘十分严重，却伛偻着身子非要送他到村边，一路痰中带血，却不停嘱咐他：“照顾好自己，受了委屈就回来啊。”

汪直此刻回想，突然悲中从来，自己年少出游，矮小的母亲蹒跚着送过多少次啊，……，母亲大字不识，不善言辞，却每次都默立村口，目送不孝子远行。自己年少轻狂，嫌她烦，撵她走，有时甚至会大声呵斥。直到久游江湖饱尝世态才明白，原来泪水和誓言都不可靠，唯有这无言的相送才是世间最真挚的爱。

他想家了，想家人了，想家乡了。

偏偏他此时身处日本，以前在祖国天气预报得十几分钟，日本人就一句话“全国有雨”，这么个贫瘠狭小的地方，更加突出了故乡的美轮美奂。

汪直是个不想不做，一想必做的人。

既然想家就要回家，但家乡海禁，自己既干走私又干海盗，贸然回去，凶多吉少。

怎样才能安全地回去呢？

大导演伯格曼曾经说过一段话：我的梦想就是古代的一个传说。大教堂倒塌了，人们聚集一处，建造了更为辉煌的教堂，教堂落成后，这些人就离开了，没人知道他们的名字。我的梦想就是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伯格曼说的教堂，其实就是人类的文明大厦，它之所以辉煌壮丽，是因为许多人都曾参与建造，而且有更多人正准备参与建造。

汪直也打算为人类的文明大厦添砖加瓦，我无意为汪直翻案，他也未见得有如此节操德行，但跳过当时那段历史，从后世的角度看，他所要达到的目的确实代表进步，而嘉靖皇帝所坚持的海禁政策确实愚昧落后。

汪直所要达到的终极理想是开放海禁，自由贸易，这条政策真要实施，不仅政府财政大大增加，沿海民众生活提高，连祸乱已久的倭寇也会不剿自平。

他相信政治清明，法制完备，万事皆有规则的那天他一定会等到，因为有这样想法的人肯定不止他一个。

《东邪西毒》里有句我十分欣赏的名言：最了解你的人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敌人。

此时负责抗倭剿匪的江浙总督胡宗宪便是最了解汪直的人。

胡宗宪此人目光犀利如鹰，据说社会贤达都有这种眼神，眼皮一翻就能看破浮生。

多年的交手让他深深理解汪直，他知道汪直不是一个真正意义的坏人，只是一个被愚昧制度逼迫的商人，权力是刚猛的，而政治却应当柔软。政治是妥协的艺术，既然无法迅速剿灭汪直，就必须谈判。

于是他主动递上橄榄枝，派遣使者到日本找到汪直，商议互市通商与和平谈判的具体事宜。

初出茅庐总是激情多于理智，饱经风霜总是理智多于激情。

汪直知道志当存高远，思当在深微的道理，何况互市通商乃朝廷国策，不是朝夕可改。

于是他热情地招待了使者，但却小心谨慎地审议着每项谈判条款。

傻瓜缴学费学习聪明人以傻瓜缴的学费学习。

汪直知道在他之前太多海商与大臣死在互市通商上了，他得为自己的生命负责，得为自己手下几万弟兄负责，更得为他们的家人负责，所以对每一个细节他都反复斟酌，认真评估。

就这样，双方的第一次谈判并没有取得实质性的进展，但初步的信任却建立了，而且汪老板也表露了争取议和的决心：过去再优美，我们不能住进去；未来再艰险，我们只能走过去！开放海禁，虽千难万险吾往矣！

知道汪直真心求和，就等于有了一根足以稳住汪直的线，对胡宗宪而言就够了，这样他就可以全力对付另外的倭寇首领——徐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