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海几次内心波澜，在降与不降之间反复纠结，直到此刻深知胡宗宪比自己高明实在太多，对这样的对手只能真心归顺。但自己身负血债又首鼠多次，胡宗宪能否饶他，大明政府能否绕他。

想来想去觉得心烦无趣，山穷水尽回不得头。只能骑着刺猥过河，上来则疼，下去则死，一路苦熬到天涯。看见像只小猫一样伏在怀里睡去的翠翘，徐海摸摸她的脸，无端地感动起来，一颗心温馨宁静，却又无名酸楚。

正在徐海踌躇间，不知何时翠翘已醒，她本聪慧，当然知道徐海心事，为开解夫君，便抚琴一曲，悠然唱到：

天路遥，人世远，凝眸处沧海桑田。

为谁痛哭，为谁嘻笑，任光阴凋尽朱颜。哪个出将入相，哪个成佛登仙，到头来或为黄土，或为轻烟。

一曲唱罢，她轻声对徐海说：郎君纵横四海十余年，有人怕你，有人恨你，可除了奴家之外可还有人会真心爱你？而这所有的蝇营狗苟、处心积虑，又有什么意义？和过去诀别，我们去拥抱平凡的幸福吧。

本是沿路打劫，不想弄假成真。这话是朱元璋当皇帝后对刘伯温说的。

对徐海而言，从食不果腹的毛头和尚，到呼风唤雨的倭寇头子，他这半生已足够精彩，现在虽身处险地，但有佳人陪伴，这世界真心本就不多，所以更应俭省。

是时候放下了，于是徐海高昂起头，心中铁流奔涌，满目万丈豪情：胡宗宪，我来了，我把十几年来所见所闻的一切勾当都告诉你，我把这满城的罪恶都向你坦白！我只求和心爱的女人厮守半生，足矣”

嘉靖三十五年（1556）八月，徐海率舰队抵达胡宗宪驻地平湖城，向胡宗宪请降。

在受降仪式上，徐海本想再显一次平海将军的威风，他让部队摆好阵型，挺直脊梁，即便投降，也要不输强者风范。

但当他看到胡宗宪时，他彻底屈服了，自己上万人列队城下，单凭气势就足够胆小的人如厕频频，但胡宗宪却是单枪匹马一个人出城受降，这份胆识气度让徐海彻底屈从，败给这样一个强者，从某种意义上讲，真的很荣幸。

于是徐海心悦诚服，单膝跪倒，向这个曾与他势不两立的对手恭敬行礼，他认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上万人的倭寇部队此刻鸦雀无声，他们都被眼前这一幕彻底征服，在他们眼里，徐海就是战神与恶魔的化身，但此刻他们的图腾却跪在一个宾至儒雅的书生面前，

佛说，红尘万丈，魔相从生，何必何苦。神说，人性最薄，情又如何，终究是破！

就这样，徐海的万名手下的人性被彻底击破，对徐海的崇敬之情瞬间转移到胡宗宪身上，他们同时行礼，表示真心臣服，永不再反。

投降仪式结束后，胡宗宪把徐海及属下安置在城外的沈庄作为暂住地，理由冠冕堂皇，给我时间，安置你们，沈庄，暂且歇息。

但胡宗宪的内心想得却是另外一件事，徐海虽然投降了，但不代表他的罪孽可以抹杀，他和汪直不同，他因自己童年的苦难而对这片土地有着切齿的仇恨，多少家庭因而解体，多少百姓因而丧命。

所谓罪孽就是想甩也甩不掉的孽缘，就像裤裆里的黄泥巴，不是屎它也是屎，必须彻底清除。

他现在归顺，只是迫于时势，他日国有大难，他必是第一个挑头造反之人，到那时生灵涂炭宇内浩劫，谁能治他？

正义不该是独善其身的。只要诛所当诛，杀人的罪孽，不该回避。

恶人念佛号有什么用？

乞讨着，一次又一次，神佛的悲悯。

考验着，一回又一回，神佛的耐心。

但，菩萨低眉。金刚怒目！

一个人必须为他的罪行付出代价，这个代价就是：

杀！

就这样徐海的命运被胡宗宪一念之间定格，但胡总督杀人向来很讲技巧，他知道堡垒从来都是从内部攻打最为有效，他这次决定借陈东来结果徐海的性命。

永远不要给背叛过自己的朋友第二次背叛的机会。

自从上次被徐海绑了之后徐陈二人的梁子就结成死结，在得到胡宗宪的授意后，陈东立刻派人联系徐海军中旧部，叫他们暗中准备响应，将徐海嫡系一网打尽。

结局近了。这结局不可逆转，无法改变，就像一栋楼迟早会塌，一个人终究要死。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当徐海还做着封妻荫子衣锦还乡的美梦时，陈东的手下里应外合，在徐海大营内外放火，大肆杀伐，

直到此刻，徐海才知道四围都是天罗地网，插翅难飞，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天渐渐黑了，徐海既虚弱又亢奋，身上无比轻松，却又痛彻心肺。他一生的事业、一生的理想、一生的罪恶，都将终于今日。十余年的苦心经营，今日全部坍塌。

徐海恰逢中年，不算老，也不算年轻，还有很多愿望，可是他就要死了。

千夫所指，无疾而死。徐海就像一根来历不明的刺，扎在很多人心坎上，有些人叫他大哥，有些人当他偶像，可是无一例外，他们全都盼自己死。十几年来他天下奔走，所居所止多是销魂金窟，没想到最后的归宿竟在这荒野之郊。

徐海终于哭了。在无数双凶狠的砍刀之下，他珍藏了一生的眼泪滚滚滑落，如此绝望，却又如此幸福，如此温暖，却又如此痛彻心肺……

他最后望了翠翘一眼，那眼神复杂忧伤，既有假如不听你话抵抗到底结果若何的埋怨，又有从今以后好好保重独自安好的叮咛，他多想最后一次和翠翘相拥而泣，但却最终被陈东的手下一拥而上砍为肉泥。

徐海高大的身躯渐渐软倒，头上鲜血直流，流过脸颊，流过颈项，也流过他一生引以为荣的盔甲战袍。

故事到这里并没有结束，三个月后，陈东和叶麻被胡宗宪设计一起杀掉，三人的首级被送往京城，嘉靖大喜，亲自去太庙告祭祖先，以示庆贺。

而胡宗宪则因此一役青史留名，整个过程中，他机关算尽巧设连环，只靠几封书信便把徐陈叶三人离间，更是借刀杀人让其彼此互戕，其布局精巧，心黑手狠让人慨叹，虽然有违道义，但为国锄奸，确实干得漂亮。

更让助手夏正叹服的是，当初给徐海大批钱财时，胡宗宪就成竹在胸地表示：那笔钱只是借给徐海，连本带利很快回收。

果然，徐海死后，财政拨款如数追回，那笔钱，一开始就是胡宗宪的，最后依然是，只不过隔了几个月，隔了生与死。

还有翠翘要交代，关于她的故事有多种版本，有说她被胡宗宪纳为小妾，有说被胡睡过之后转让他人，不管怎样，都说明一点，翠翘被当成了物品而非女人。

廿载荣华今何是？仿佛南柯一梦中。过去的得意和欢乐，已是那么遥不可及，似乎从未发生，却又更惨过从未发生。翠翘曾陶醉在自己编织的招安之后幸福生活中，她以为自己的卑贱漂泊的前半生，将会换来荣华富贵的后半生，妓女变成官太，无异于乌鸡变成丹凤。

她以为可以一生一世这样活下去，又怎会想到将有今天的情形出现？暴风雨必将来临，谁能救她？没有人可以。

在人的一生之中，难免会遭遇种种背叛。有些背叛，让人觉得可笑。有些背叛，让人觉得可耻。有些背叛，让人觉得可怜。而有些背叛，却让人感到彻骨的寒冷。

翠翘此时便感到那彻骨的寒冷，原来自己只是胡宗宪的一枚棋子，用来杀掉自己丈夫的一枚棋子，她的内心无可救药的破碎了。

曾经以为，伤心是会流很多眼泪的；原来真正的伤心，是流不出一滴眼泪。

翠翘此刻无泪无悲，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脸上不哭不笑，双眼黯淡无光，除了偶尔眨动的眼皮，就像一具风干了的僵尸。

在各种不同版本的叙述中，我都能清楚地看见翠翘的影子，她站在繁华城市里最阴暗的角落，有时悲伤，有时流泪，神情迷茫，左右张望，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她怕极了，像个迷路哭泣的孩童，缩成一团，到处躲闪，但终究无处可去。

我知道翠翘在找什么，但她找不到它，徐海死后，那个叫爱的东西就一直都没回来。

终有一夜，翠翘对空长叹：如此星辰如此月，与谁指点与谁看。

在那一刻，翠翘意识到，生命只是一场恍惚，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留不下，凡世种种，只为静等老死，想人间婆娑，全无着落；看万般迤逦，过眼成灰。

谁覆我之唇，估我前世流离；谁揽我之怀，除我前世轻浮；谁执我之手，陪我痴狂千生；谁吻我之眸，陪我千世轮回。

徐海，我们来生再见！

翠翘投海自尽！

翠翘死后，生活照旧，整个世界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照常运行，只有一个人的内心泛起涟漪，他就是罗龙文。

黄昏了。夕阳西下，夜鸟盘旋，在多年之前曾与翠翘朝夕相对的罗家大院内，罗龙文正孤独地坐着，表情忧郁，眼神迷茫，守望他今生已然逝去的爱情。

罗龙文开始以为自己很容易忘记翠翘，毕竟初恋不懂爱情，少年时期很多美好想象都是境由心生，没看过猪跑，更没吃过猪肉，把对凤凰的想象都拽到母猪身上了。

当年，弥子瑕宠幸于卫君。卫国之法：窃驾君车者刖。弥子瑕的母亲生病，弥子矫驾君车以出，前往探母。卫君闻而贤之，曰：“教哉！为母之故，亡其刖罪。”异日，弥子瑕与卫君游于果围，食桃而甘，不尽，以其半啖君。君曰：“爱我哉！亡其口味以啖寡人。”后来，弥子瑕色衰爱弛，得罪于君，君曰：“是固尝矫驾吾车，又尝啖我以余桃。”

（注释：从前弥子瑕是卫灵公的男宠。卫国的法律，私自驾国君车子的要处以断足的酷刑。弥子瑕母亲病了，有人乘空隙连夜去告诉弥子瑕，弥子瑕假传命令驾着国君的车子出去了。国君听说了认为他很贤德，说：“好孝顺呀！为了母亲的原故，忘了他犯了断足的酷刑了。”另一天，（弥子瑕）同国君一起在桃园游玩，他吃到一个很甜的桃子，便把这个没吃完的桃子给了国君。国君说：“这是多么爱我呀！忘记了他已经吃过了（这个桃子），来给我吃。”等到弥子瑕年纪老了，宠爱淡薄了，得罪了国君，国君说：“这个人本来就曾经假传命令驾驶我的车子，后来又曾经给我吃剩下的桃子。”所以弥子瑕的行为，虽然与起初的行为没有改变，然而先前被赞美，后来却获罪，其中的原因是卫王的爱憎变化了呀）

罗龙文起先也以为自己和卫灵公一样，对翠翘的爱早已消逝，毕竟是她有负自己在先，而且背叛的如此彻底，实在没很么理由念念不忘。

但等翠翘已死的消息传来，他还是无法抑制内心的疼痛。

在翠翘死前，他已看出端倪，他既想爱她、怜她，救她，却又想狠狠地报复她、伤害她，羞辱她，这两种想法，就像两个魔鬼一样纠结着他的灵魂，让他矛盾和疯狂，最终只能看着佳人香消玉殒。

窗外星光皎洁。多年之前，就是在这样的星光下，翠翘转过身来，对着他微微一笑，两人一见钟情。

现在外面起风了，微风掠过灯影摇曳的街市，满城枝叶婆娑，就像梦中的叹息。

在无数次的噩梦中，罗龙文总能想起翠翘，心里也总是不由自主地深深地疼。

他双眼紧闭，对那个星光下的笑容说，不管怎么样，你都曾经是我的理想。

我曾经醉过，但很快醒来。

我正在行走，却不知所向。

我这一辈子，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我一生中最幸运的两件事

一件，是时间终于将我对你的爱消耗殆尽。

一件，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天，我遇见你……

在另一个世界，希望翠翘，你能幸福！

故事写到这里，再不抒情有点泯灭人性的意思，写了个词牌，个中甘苦，请君参悟吧：

英雄功业今何处？

长空明月在，夜夜照青冢。

金宫玉殿生荒草，

曾见红袖舞，谁闻歌哭声？

前生恩，来世仇，都付了黄卷与青灯，

青衫湿，关山远，更难堪长亭连短亭。

红尘千丈路，人间生死情，

此一去海天茫茫，

直到白骨枯了，华灯灭了

满世荒芜头如雪，等尽千年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