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人是胡宗宪的军师徐渭。

韩非子曾写过一篇《五蠹》，蠹就是蛀虫，说的是对社会有害的五种人，有手艺人，有习武之人，总之不听凭摆布的人，不管身体还是脑子不听摆布，都是五蠹而五蠹之首，就是有想法恃才傲物放浪形骸的读书人。

徐渭就是这类有类读书人的登峰造极者。

徐渭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初字文清，后改字文长，号就多了去了，天池山人，天池渔隐、青藤老人、山阴布衣、白鹇山人、鹅鼻山侬等别号。生于明武宗正德十六年（1521年），卒于明神宗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

少时听人言，自古多才者，苏轼，徐渭之后，再无三人。苏公大名，我等自是耳熟能详，徐渭之博学，且听在下娓娓道来。

徐文长明正德十六年（1521）出生于山阴（今绍兴）一个趋向衰落的大家族。没落的不但是他的家境，还有他的心境，因为他是父亲的小妾所生，家庭地位超低，更为悲催的是他刚出生百日，生母就死了。

年幼的徐渭就跟着养母也就是乳母生活。

乳母是富贵人家的特产。按照中国的习惯，生母十月怀胎，生下儿子，体力已衰，真正喂奶的工作，主要要靠更合适的专家来担任，所谓专家，就是乳母。乳母大多来自农家，农家的女人接近自然、身体健康、性格淳厚，挑选乳母的条件是找到刚生小孩两个月的、相貌端正又奶汁稠厚的为上选。选定以后，双方约好，从此乳母不得回自己的家、不许看望自己的小孩，她每天要吃一碗不放盐的肘子，以利产奶，日子久了，她不再是女人，而是一条奶牛。很多农家的女人，为了救活自己的家人，甘心出来做乳母。常见的一个现象是，她养肥了别人的小孩，而自己的小孩，却往往饿死了。一朝富贵人家的小孩长大，她自己得以回家探亲的时候，常会发现，她自己的小孩。早已不在世上多年了。

而在史记中也记载着一个乳母的感人故事：

说的是始皇统一六国之战，当秦军攻破魏国都城大梁之时，尽得魏国王室，惟独不见了魏王假的幼子。秦军主帅王贲传令下去，道，“有得公子者，赐金千斤；匿者、罪至十族。”

藏匿公子者，实公子之乳母也。有人劝乳母道：“得公子者赏甚重，乳母当知公子处而言之。”乳母答道，“我不知其处，虽知之，死则死，不可以言也。为人养子，不能隐而言之，是叛上畏死。吾闻：忠不叛上，勇不畏死。凡养人子者，生之，非务杀之也，岂可见利畏诛之故，废义而行诈哉！吾不能生而使公子独死矣。”

于是偷偷带公子逃入沼泽之中。后为秦军发觉，围而射之。乳母知道已是无处可逃，伊只是将小公子紧紧抱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为小公子挡住锋利的箭镞。乳母身中十二箭，昏倒在地，犹不忘将小公子压在身下，以免他为箭所伤。目睹此情此景，弓箭手也皆心中惨然，不忍再射。嬴政听闻此事，也是大为感慨，于是赦免乳母之罪，飨以太牢，又爵其兄为大夫，成全了一段千古佳话。

由此可见乳母和养子的舔犊情深，一个没有母亲，一个没有儿子，又怎能不情深如海？

就这样孤苦无依的徐渭和同样孤苦无依的乳母相依为命，两人情同母子。

但他老爸的正房苗夫人却在徐渭10岁的时候将他养母赶出家门，而他的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也对徐渭经常冷嘲热讽，徐渭的内心，从此变得孤僻敏感，愤世嫉俗。（徐渭曾在一篇文章中写到童年惨景：骨肉煎逼，箕豆相燃，日夜旋顾，惟身与影！）

但坎坷的童年并没有阻止一个神童的成长，

他六岁读书，九岁便能作文，十多岁时仿扬雄的《解嘲》作《释毁》，轰动了全城。成为江南闻名的神童。

当地有个秀才慕名而来，见到徐渭不过是个孩子，很不以为然，便想让徐渭难堪，于是便出上联：眼珠子，鼻孔子，珠子高于孔子。

意思是说徐渭眼高于顶，名不副实。

哪知小徐渭张口便答：

眉先生，胡后生，后生长过先生

让秀才惊为天人，更是传为美谈。

按理说这样的天才就该在仕途上一帆风顺，秀才、举人、进士、状元一路闯关拔寨进内阁的料，可谁想到知道二十岁，徐渭才结结巴巴地考中了个秀才，接下来的便是一次又一次的复制范进中举的前半部。

结果考了七八次，次次不中，他天性不羁放狂，个性显露，情感张扬，也确实写不出合格的、规行矩步而阴沉死板的八股文来。

屡试不中的徐渭在庭院郁闷地散步，忽然亭外晚风如刀，雨打芭蕉，徐渭凝望云雨雷电，静思诸遭百般，猛地豁然贯通，不禁仰天长笑，方知己从何来，意欲何往，男儿处世，岂可拘泥四书五经。

可是谁也不知道，就这一笑，居然笑出来个博古通今的百科全书的天纵奇才。

徐渭想通了，这些书也没什么好读的，读出来无非就是装模作样做个米虫而已，浊臭逼人，其实多少人真爱读书？

都是爱着读书的好处罢了，科举科举，害死了多少赤子，小时还会哭会笑，像个真人，长大后就个个圆滑算计像块墓地的砖，外面看个个温柔敦厚，回府里满肚子男盗女娼，对着上面人就满脸堆笑，对着下面人就拿腔拿调，那其实不叫笑，叫卖笑，你别看这么多人写了一首又一首的诗，其实都是在拼字凑词，故意玩个游戏，好弄个上等人的圈子，再捞些好处，他们没有真正的品味，又到处假装有品味，他们把风雅当成手腕，却又去随意评判风雅，读书也好，写诗也罢，所想的都是对自己有没有用，偏偏没有想过，其实自己活着又有什么用？

于是徐渭开始按照自己的标准去行事做学问，结果涉猎百家，全成大师。

徐渭擅长画花鸟，兼能山水、人物、水墨写意，气势纵横奔放。特长于水墨大写意花卉，工画残菊败荷，炉瓶彝鼎，皆古朴淡雅，别有风致。我曾经在南京博物院见到徐渭化作《杂花院》，全画有牡丹、紫薇、葡萄、芭蕉、梅花水仙和竹等13种。情意所至，气势豪放。“无法中有法”、“乱而不乱”，即便在四百年后的今天，仍给人以笔墨淋漓，赏心悦目之感。清代郑板桥曾以五百金换天池（徐渭）石榴一枝，并愿作“青藤门下走狗”。

，齐白石曾慨叹：“恨不生三百年前，为青藤磨墨理纸。”可见徐渭对后人影响之深。

人家说他画的好，可徐渭认为这是自己最差的，徐渭自己认为“书法第一，诗第二，文第三，画第四”。

徐渭书法，行书效仿米氏，笔意奔放，势如急风骤雨，纵横脾睨。苍劲中姿媚跃出，不论书法而论书神。有“八法之散圣，字林之侠客。”的称号。他的书法处处弥漫着一股郁勃的不平之气和苍茫之感。

徐渭还精通戏曲，他的杂剧《四声猿》倍受汤显祖推崇。在当世根本完全没有第二个人敢跟他比，《云合奇踪》就是今天流行的评书《明英烈传》、《朱元璋演义》等曲艺作品的源头。

。

这还只是文艺范，除此之外兵法，地形，谋略，间谍，还有医学，方术，茶道乃至三教九流全不在话下，随你挑哪一样，都是顶尖级的大师。

徐渭死后二十年，“公安派”领袖人物袁宏道偶于友人陶望龄家翻到一本徐渭的诗文稿，“恶楮毛书，烟煤败黑，微有字形”。但在灯下读了几篇，不禁拍案叫绝，惊问此人是今人？还是古人？竟拉起陶望龄一起彻夜阅之，“读复叫，叫复读”，以致把童仆惊醒。而后袁宏道不遗余力地搜罗徐渭的文稿，研究徐渭，大力宣扬徐渭，还写下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着名的人物小传——《徐文长传》。

之后追随研究徐渭者后世不计其数，八大山人、扬州八怪、狂儒李贽等，几百年来经久不息。

这样的天才全才，求贤如渴的胡宗宪怎能放过。

有人劝胡宗宪，徐渭此人，名不副实，连个功名都考不上，哪配当你的军师。

昔年唐太宗令大臣封德彝举荐贤才，过了很久，封德彝一人未荐，唐太宗责之，答曰：“非不尽心，但今未有奇才耳！”（不是我不尽心，是现在没有人才）唐太宗怒斥道：“君子用人如器，各取所长，古之致治者，岂借才于异代乎？正患己不能知，安可诬一世之人！”

胡宗宪虽非唐太宗，却也是一样的雄视古今、见识超迈。

于是答道：世间最大的浪费，不是钱粮浪费，也不是能源浪费，而是人才的浪费。当世人才，尽够当世之用。人才何曾短缺？惟不得其用而已，不会识人而已。徐渭大才，岂是俗夫所识？

于是选个黄道吉日，胡宗宪派得力助手夏正，带着重金来聘请徐渭出山，但是徐渭闭门不见，只是让门童带个字条给夏正，是个对联的上联：

树大根深，不宿无名小鸟

那意思是我才疏学浅，高攀不起你们，夏正再三叩拜而不得见，只好惺惺而归。

胡宗宪见到字条之后，哈哈一笑，此等文人，最爱正话反说，他徐渭觉得我请他出山不够诚意，因此怄气呢。

于是再备重礼，亲自上门。

结果等待胡宗宪的还是闭门羹，万金重礼人家看都不看就被徐渭的书童直接退回，胡宗宪不怒反喜，这才是高人雅士，我必要请其出山。

于是挥毫泼墨，也写了个字条，叫书童和上次徐渭的字条一起递进去。

徐渭一看，惊讶不已，这书法激荡有力，霸气非常，一看便知着者绝非常人，在看那字条：

滩干水浅，难藏有角蛟龙

说的是这绍兴庙太小，不是你久待之所。

一句话正说在徐渭心坎处，昔伯牙绝弦于钟期，痛知音之难遇，羊牯悼泪于陆抗，伤风流之难求，徐渭才高八斗，无人敢用，内心最苦楚的就是没遇见知音伯乐。

胡宗宪小小一个字条，让徐渭看到了六省总督的才气、霸气和求才若渴的浩然之气，于是八拜结交，引为知己。

胡宗宪治军极严，稍有差池参将以下便会身首异处，即便是俞大猷等猛将见到胡宗宪也是大气不敢出，但徐渭却是特例，他经常打断胡宗宪的讲话报告，使军情紧急的会议近乎中断，自己旁若无人，纵论天下大事。然后在众人的一片愕然中扬长而去。

更为要命的是徐文长嗜酒，常喝的酩酊大醉，胡宗宪经常找不到人，有时苦等深夜才看见徐渭拎着酒瓶归来。

但胡宗宪就是对徐渭好，不需要任何理由的器重，绝不是两人玩什么断背山有基情，而是因为徐渭的功劳实在太大了。

整个江浙战场不论是排兵布阵还是粮食后勤，阵地防御还是细作侦查，徐渭都献计献策，搞的缜密细致。

包括俞大猷、戚继光等名将也都是徐渭向胡宗宪举荐的，与汪直的谈判也是徐渭精心部署的。

真是堪称：

三五步走遍天下

六七人百万雄兵

所以江南战场自胡宗宪一下，包括戚继光俞大猷等都对徐渭真心拜服。

够牛吧，这还不是最牛的，最牛的是连胡宗宪的官位也是徐渭帮忙保住的。

胡宗宪身为六省总督，他有多红，别人就有多眼红。

所以不管是胡宗宪打了胜仗还是败仗，总有山崩海啸的奏折去弹劾他，对此胡宗宪深以为虑，虽然有严嵩罩着，但是嘉靖皇帝吃仙丹吃的没了人性，喜怒无常，没准哪天心情不畅就批准了那些言官的告状黑信。

于是徐渭对胡宗宪说：有为之身，岂能轻易赴死，我有一计，可保东南无忧！

胡宗宪连问是何妙计

徐渭说：进献祥瑞。

那个时候的嘉靖一门想成仙，于是特别喜欢各地报告祥瑞或进献神物，而文武百官也都投其所好，有人进献兰花，有人进献美女，连闹火灾搞得鸡鸭乱飞的地方都美其名日盛世出祥瑞，凤凰耀九天。

胡宗宪听了连忙摆手，这我早就想过，可我们这里是战场前线，哪里找什么美女宝物呢。

徐渭拍拍胸脯：进献祥瑞，比的不是实力，而是创意。

于是一个神话开始从江浙吹向京城，

说很古很古的时候，这苍茫大地上出现过一只白色的鹿，白毛白腿白蹄，那鹿角更是莹亮剔透的白。白鹿跳跳蹦蹦像跑着又像飘着踪迹难寻。传说白鹿飘过以後麦苗忽地蹿高了，黄不拉几的弱苗子变成黑油油的绿苗子，整个万里河川里全是一色绿的麦苗。白鹿跑过以後，到处是僵死的狼，奄奄一息的狐狸，阴沟湿地里死成一堆的癞蛤蟆，一切毒虫害兽全都悄然毙命了。

更使人惊奇不已的是，瘫痪在炕的老人正潇洒地在田间务农，半世瞎眼的老妪睁着光亮亮的眼睛端看筛子拣取麦子里混杂的沙粒，天生瘌痢头的秃子长出了黑乌乌的头发，歪嘴斜眼的丑女儿变得鲜若桃花……这就是白鹿的传说。

嘉靖刚刚能听懂大人们不太复杂的说话内容时，就听过许多人无数次地重复讲过白鹿神奇的传说，每个人讲的都有细小的差异，然而白鹿在盛世的出现却是不容置疑的。一只雪白的神鹿，柔若无骨，欢欢蹦蹦，舞之蹈之，从南山飘逸而出，在开阔的原野上恣意嬉戏。所过之处，万木繁荣，禾苗茁壮，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疫麻廓清，毒虫减绝，万家乐康，那是怎样美妙的人乎盛世！这样的白鹿一旦在人刚解知人言的时候进人心间，便永远也无法忘记。

而如今，嘉靖的面前却呈现了一个货真价实的白鹿（而徐渭不知从哪里弄出来这么一个白鹿，很可能是搞了个有白化病的基因突变的病鹿），

随同白鹿一起进献的又是徐渭倾尽才智亲自操刀的《献白鹿表》，这是历史上十分有名的马屁文章，在专制制度下，想要实现心中的理想，必须向现实学会妥协。

就这样，凭借着这一出色的筹划，胡宗宪的地位彻底巩固了，他终于可以全力以赴地对付徐海了。

这就是徐渭，盖世奇才徐文长。

此刻他便发现了徐海信中微妙之处，也正是这一微妙处导致了胡宗宪最后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