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俄罗斯印象(2)

作者:叶兆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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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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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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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260字

俄罗斯人把婚礼看得很隆重,很神圣。婚礼通常在人多的广场上进行,譬如在红场,在彼得堡夏宫的草坪上,新娘披着洁白的婚纱,新郎穿着黑颜色的西服,一尘不染。我们通常理解的隆重是热闹,可是俄罗斯人的隆重是安静。远远地,新娘新郎在人群的簇拥下走了过来,静静地,听不到一点喧闹,大家停下来,站在有纪念意义的地方准备拍照留念。人很多,新人和亲朋好友不急不慢等行人散开,然后取景,然后闪光灯噼里啪啦闪亮,从开始到结束,一切都显得非常平静从容。俄罗斯人的婚礼宁静庄重,让我联想起电影上见到的西方人的葬礼,共同点都是突出一种无声效果。不像我们中国人,最怕别人当自己是哑巴,逮着了机会,不管高兴还是悲哀,一定喊上几嗓子,把声音弄得很响,很过分。


我们曾有幸和一对新人合影留念,翻译表达了这种愿望,他们很高兴,对我们频频点头示意。人逢喜事精神爽,喜庆气氛最能打动别人,很多不相干的路人,见到我们站在一起准备合影,纷纷拿出照相机。这些画面都是无声的,在这时候,如果大声说话,便是一种极大的无礼。入境随俗,我们受其影响和感染,要说话都是耳语,就是向新人以及他们的亲朋好友表示祝贺和谢意,也是压低了喉咙。


红颜


俄罗斯的姑娘几乎都是美女。把女人比喻成鲜花,最平庸最偷懒,但是一时真想不到更好的形容。俄罗斯的姑娘像春天里的鲜花一样盛开,在这个国度里,选美显然失去意义。


钱锺书先生在《围城》中说到俄罗斯女人,说她们要么非常漂亮,要么特别难看,这评价眼见为实,还真是那么回事。无论美和丑,俄罗斯女人身上都显得淋漓尽致,美也极端,丑也极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许食物的缘故,在俄罗斯街头行走,常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叹,俄罗斯女人年轻时倾国倾城,上了些岁数,一个个就成了水桶。年轻的俄罗斯姑娘即使身上肉多了,也只是丰腴,可是年龄大了以后,一肥就走形,跟吹过气似的,你甚至会觉得那些俄罗斯胖大婶是在横着走路。


俄罗斯姑娘是一团火,燃料就是她们的青春,生命之火炽烈地燃烧。危机感仿佛根本就不存在。中国有句俗话,红颜薄命,或许太美丽的缘故,俄罗斯姑娘的美丽,让你会产生一种稍纵即逝的感觉。青春是美丽的,美丽却又是短暂的。我忍不住要拿中国女人和俄罗斯女人相比较,她们身上的不同,实在太明显。同样是一把火,中国女人的火力要小得多,换句话说,中国女人虽然不像俄罗斯女人年轻时那么光彩夺目,抗衰老的水平要高出许多。


俄罗斯的中老年妇女的境遇,看上去多少有些不幸。和世界上所有的女人一样,俄罗斯女人不仅美丽,而且吃苦耐劳,非常贤惠。俄罗斯的中国男人,一提到俄罗斯男人,难免流露出羡慕之色。俄罗斯男人是天生的大丈夫,在家里除了看报看电视,不做任何家务事。妻子开始变胖,不像过去那样美丽,他们便溜出去追逐更年轻漂亮的女人。这一点正好与中国妇女的先苦后甜相反,我们习惯于好日子在后头这种思路,多年媳妇熬成婆,很多农村妇女终于随着丈夫进了城,丈夫离休退休,她们闲着没别的事,不是打麻将,就是寻小保姆的错。年轻时,留在农村守活寡,没风光过,年纪大了,这世界便是她们的。


翻译说起俄罗斯女人,说她们其实很苦。苦当然指的是结局,有些感叹,也有些心酸。流行歌词中有一句话:“我拿青春赌明天,你拿真情换此生。”青春是一把火,火很快烧完了。能潇洒走一回多好,然而人生不是三步两步,就可以走完。这问题细想下去,有些煞风景。


跳蚤市场


莫斯科的跳蚤市场只在周日才开放。中国人出门,总希望买便宜货,听到跳蚤市场就眼睛发亮。


跳蚤市场很乱,很像20世纪80年代初期的中国沿海地区,一个小摊接着一个小摊,用卢布或美元成交。美元作为国际流通货币,在跳蚤市场得到充分体现,所有的摊主都知道美元的发音,不会俄语没有丝毫影响,具体的阿拉伯数字,可以在摊主的手掌计算机上按出,至于如何还价,就看各人的本事。俄罗斯人很实在,要价不会太离谱,倒是你砍价太过分,他们会作出抹脖子的样子,表示如果这个价格,他只好去死了。


在跳蚤市场偶然会碰到能讲几句中文的俄罗斯小伙子,这些人大都在东北边境上做过生意,受中国同行影响,老毛子身上的憨厚实在,顿时减了不少。态度固然不错,滑头也就在所难免。俄国小贩从总体上来说,还是应该拜中国的小贩为师傅,我留意了一下跳蚤市场,人虽然多,场面虽然热闹,真正的成交量小得很,无论买方和卖方,到这来的目的,更好像是为了玩。


我们住的地方离跳蚤市场很近,因为近,就去了两趟。两趟的共同印象,是俄罗斯小贩身上颇有诗意。这显然不是一个善于做生意的民族,其实和顾客打交道,非要有中国小贩的面善心狠手辣才行。要价不妨高,折扣也可以高,人到跳蚤市场上来干什么,不就是想买便宜货吗。折扣是个巧妙的陷阱,做生意不设置陷阱,发不了财。大多数俄罗斯小贩,没什么商量余地,一个个很和气,但是也更傲气,对于他们来说,能否做成生意,不太重要。跳蚤市场上品种的贫乏,同样说明俄罗斯人经商方面,缺乏想象力。巨大的露天市场,转来转去,始终那么几样东西,骄阳似火,小贩在酷日的照射下,显得无精打采,完全是落魄者的形象。


让俄罗斯人做生意,真是委屈了他们。俄罗斯人似乎注定成不了商业时代的英雄。汽车在路上奔驰,我注意到很长的一段公路,每隔五十米,就有一个西瓜摊,不多的几个大西瓜放在那里,摊主坐在一边发呆,等待过路的司机停车买瓜。这种守株待兔似的做买卖,一天能卖出去几个瓜,显然很可疑。俄罗斯的国产车看上去非常粗糙,速度却很快,我们曾经好几次从这条路上经过,看着车窗外的西瓜摊,一个一个空空荡荡,接连闪过,不由得为小贩着急。皇帝不急太监急,生意做成这样,也太惨了一点。


列宁墓和名人公墓


到莫斯科肯定会去红场。你可以想象那些电影镜头上的阅兵仪式,大雪纷飞,斯大林站在寒风里,检阅胜利之师。你也可以想象病歪歪的勃列日涅夫,注射了强心针,在斯大林曾经站过的地方,瑟瑟发抖。事实上,红场不像想象中那么大,气派远不如天安门广场。现在红场的路口,已被一座教堂似的建筑物拦断,曾经熟悉的那些阅兵仪式再也见不到了。


红场有列宁墓,无论东方人,还是西方人,既到了红场,就会排队参观。列宁墓也不大,和中山陵相比,和北京的纪念堂相比,它都有些逊色。起码外观上是这样,因为我从来没进过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纪念堂内部。


在俄罗斯可以见到许多青铜雕像。这是一个喜爱雕塑的民族,一个人只要值得纪念,就能在墓地上找到他的铜像。俄罗斯人把死看得很庄重,自从列宁的遗体被安放在红场,能陪葬在这儿,便是最高的评价。参观了水晶棺,看过了灯光照射下的列宁遗容,从大厅的后门走出去,迎面是成片的墓地,由于不懂俄文,只知道几个最熟悉的名字。譬如作家高尔基,对于一个文化人来说,这待遇很了不得。我们都知道,在苏俄时期,许多优秀的作家被流放,甚至被枪毙,高尔基的脾气并不好,据说屡屡不听斯大林的话,结果仍然可以在红场占一席之地,说明斯大林还有些气量。


各民族对死亡的态度不尽相同。中国人习惯百年以后,和家属葬在一起,最牛b的是孔子,他老人家身边不仅有儿子孔鲤,还有规模庞大的孔林。我们的烈士陵园无疑是向外国人学的。在莫斯科和彼得堡的名人公墓,很容易遇到来参观的中国人。晋谒名人公墓是旅游活动中的重要项目。换句话说,名人公墓是非常重要的旅游资源。到了这儿,会发现俄国历史上的名人汇聚一堂,死亡的恐惧已经不复存在,那些熟悉的文化名人,柴可夫斯基,斯特拉文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马雅可夫斯基,一个个都静静地睡在棺材里,等待着别人的拜访。太多的文化名人让你目不暇接,真恨不得捧一本花名册在手上才好。


托尔斯泰庄园


去托尔斯泰庄园不是太方便。有些中国文化人在莫斯科待了很长时间,一直没机会去托尔斯泰庄园。我们花二百美元租了一辆面包车,天气很热,俄罗斯的汽车只考虑防寒,玻璃厚而且密封,真把人热得够戗。距离二百多公里,一路暴晒,想到是去晋谒托尔斯泰,受些罪也值得。


我这个年龄的人,一听到庄园,小时候受过的阶级教育,就会作怪。受传统思想的影响,庄园主似乎都不应该是个东西,譬如四川的刘文彩,记得当年看“收租院”群像雕塑,对剥削阶级咬牙切齿。托尔斯泰庄园据说有三百多平方公里,看着成片的白桦林,看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林间小路,看着岸边长满绿色植物的碧清水潭,看着保存完好的马厩,看着照片上托尔斯泰曾经使用过的农具,看着他曾经伏案工作过的书桌,联想到他的作品,我的思绪一下子变得很乱,很惘然。


为什么提到托尔斯泰便会肃然起敬?首先因为他创造的文学形象,感染了我们,教育了几代人。托尔斯泰不仅是俄罗斯人的骄傲,也是整个人类的骄傲。多想想托尔斯泰,有利于我们重新审视作家这个行当。诺贝尔文学奖没有颁给托尔斯泰,这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托尔斯泰的伟大毋庸置疑,他老人家本来可以免费为诺贝尔文学奖做广告,起码有十次这样的机会,但是评奖委员会始终走了眼,结果后来没有得奖的优秀作家,一想到托尔斯泰再也不会生气。


托尔斯泰的意义,还在于他把写作当做一种个人的修行活动。众所周知,托尔斯泰年轻时是一个浪荡子,与《复活》中的聂赫留朵夫相比,有过之,无不及。他用自己的行为证明,写作既是为了拯救人类,为了教育人民,也是为了拯救自己,教育本人。说托尔斯泰作品对世界发展没有影响不对,夸大这种影响也不对。文学只对那些接触作品的读者才有意义。


在这远离了莫斯科,差不多是无边无际的私人庄园,在这墙砌得异常厚实笨重,到处留着宽大烟道的故居,托尔斯泰完成了一系列重要的作品。他想通过作品使世界得到完善,而事实上,只是完善了自己。过去的八十多年,人类并没有因为有了托尔斯泰,就避免了两次世界大战的杀戮。时至今日,愚昧,落后,贪婪,不平等,所有这些在托尔斯泰看来不应该的东西,依然存在,依然生机勃勃。托尔斯泰只不过是以作家的方式,喊出了“不”的声音,这声音是人类不屈精神的一部分。


世界文学研究所


莫斯科的世界文学研究所,非常名不副实。作为作家代表团,这样的地方值得来一下,来了以后才知道,它的主要任务并不是研究世界文学。其实准确的名称,应该叫高尔基纪念馆。这里的一切都和革命文豪高尔基有关,包括故居,事迹陈列,以及大量的手稿原件。


世界文学研究所的命名,带有大国沙文主义的自说自话。毫无疑问,十月革命以后,苏联文学对世界文学的格局,产生了重大影响。从事文学史研究的专家,不会忘了“红色的三十年代”这个词。资本主义社会在20世纪30年代遇到大危机,在那个特定的年代里,全世界的进步作家,思想上都左倾,譬如在中国有左联,又譬如一些法国作家,后来干脆参加了共产党,像海明威和福克纳这样的美国作家,也不可避免地成为红色三十年代主流文学的一部分。


今天的世界文学研究所显得很尴尬。工作人员向我们报怨经费问题,在厕所里,我注意到这么一个细节,印得花里胡哨的过期彩色报纸,被裁成小碎纸片,放在小盒子里当作共用的手纸。一切看上去都那么拮据、寒酸,昔日的辉煌一去不返,世界文学中心的理想也差不多破灭。过去,国家拨给研究所很多经费,财大气粗,而研究项目的重点,显然只放在苏联文学对世界的影响上,今天,这样的课题连俄罗斯人自己都不太感兴趣。时过境迁,如今解说员总是忘不了提醒参观者,强调当年高尔基和斯大林之间如何不和,而这种提醒,只要是对历史有所了解的人,都能感到是一种对斯大林的落井投石。


谁都明白高尔基的地位和斯大林分不开。世界文学研究所的工作人员,力图把高尔基重新塑造成一个持不同政见者。高尔基是研究所的金字招牌,他的地位不保,研究所的前景就不容乐观。研究人员在高尔基的私人信件中,探矿似地搜寻对斯大林不满的蛛丝马迹,一个全新的反斯大林的高尔基,正在被热情地推荐出来。这是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因为苏联的历史上,没有一个作家的待遇能与高尔基相比,以他名字命名的高尔基城,是仅次于莫斯科和彼得堡的第三大城市。高尔基生前声名隆重,死后举行国葬,遗体就埋在红场。


苏联时代,许多有思想的作家被流放,被剥夺了写作的权利。历史可能会有一些新的发现,但是历史不可能被改变,这一点千真万确。世界文学研究所面临的尴尬,恐怕也是许多俄罗斯人回避不了的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