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兆言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28
|本章字节:7078字
带了一本初版的《青楼》赶往上海,让略萨在上面签名留念。这是我很多收藏中的一本书,这么做既表示对作者的崇敬,更是对一个逝去的时代的怀念。三十年前,略萨的这本书第一版就印了五万册,如今虽然有诺贝尔奖的光环罩着,新版印数并不乐观。
美好的时代离我们越来越远,文学的生存处境越来越糟糕。不止在中国,在世界范围内,差不多都这样。已不重要,已处在边缘的边缘,今天的大众更关心话题,更喜欢浮光掠影的报道,更愿意看网上犀利的议论。略萨来了,略萨很快就要走,如果我们没有因此去触摸他的文字,年长者没有重温历史,年轻人还是不愿意,他或许就真是白来了。
现实中的书房
印象中,真没写过什么书房。有哥们儿搬进新居,一年以后,大谈书房如何如何,我听了就笑,说这有什么稀罕,说来说去,不就是多了间房子,打一圈铺天盖地的书柜,专门用来放书,唬别人蒙自己,结果呢,真要用时,却找不到想要的书。
哥们儿大笑,接着我的话,说自从有了书房,不但苦恼找不到书,干脆没了读书的兴致。又说自己读书最多,最穷凶极恶的年月,恰恰是没钱买书,那年头,看书生吞活剥,什么书都读,什么书都想读。没书读的时候,光棍想老婆,叫花子惦记肉包子,现如今家中美女如云,天天山珍海味,也就只剩下一个藏书的爱好了。
不由得聊到我们共同认识一个朋友,这位仁兄是做生意的大老板,喜欢收藏各种签名本。书房十分豪华,却让人有种不寒而栗的恐惧,他的藏书是按照签名者地位和名气排列,稍稍有些身份的人,不仅会配上他亲自收集的黑白小照片,还要附一份打印的小传,有出生年月。这书房更像是纪念馆,黑色的红木书橱,感觉阴森森的。当年他也曾向我讨要过签名书,因为早有所耳闻,狠了狠心,硬是没送书给他。
我一直觉得,通常情况下,一个人的家里,根本不需要一个专门的书房。有一两个书橱,放自己想读的书就已经足够,自从懂事以来,我面临的问题总是书太多,多得没地方放。小时候,经常听见母亲抱怨,现在又轮到听太太唠叨。家里到处都是书,要那么多书干什么。
“文化大革命”中,我们家的住房面积缩小一半,结果我只能和书睡在一起。那是一间真正的书房,堆满了书,到处都是。父亲害怕刚上中学的儿子中了“封资修”毒素,不让我看,可是实际环境根本就控制不了。我只要一伸手,总能捞到一本书。
我的房间里一直都是有书,自小到大,书已成了家的一部分,到处侵占空间。因此也无所谓专门的书房,反正能搁书的位置,不该搁书的地方,都是书。我的家就是书房,新家装修,客厅两面墙皆是书架,还有一间房间也都是书橱,有人便问我,你们家怎么到处是书,卧房里也有,甚至女儿的闺房还有很多。
书多了确实让人很烦恼,想扔,舍不得。父亲曾经是南京的藏书状元,他的书如今都在我手上,加上这些年不断添加的新书,究竟有多少书,也说不明白,谁又会真犯傻去计算。中国面临的具体难题是人口太多,我面临的是书太多。人满为患,书满为患,都不是好事,怎么办呢,没办法。书多了必定种种烦恼,床头总是一大堆,每隔一段时日,便要被老婆痛骂一顿。书之乱会造成家之乱,藏书多的人常被别人羡慕,不知道书满为患,又会生出多少不愉快。
父亲在世,隔些日子便处理掉一批书,太多了,没地方搁,书橱塞得都快散架。自我记事,家中五个大书橱始终爆满,小时候偷父亲的书看,最担心拿了书,再也放不回去,因为塞得太紧,小孩子手上没劲,根本不可能恢复原样。为此常被当贼抓,青春期的毛孩子难免喜欢性描写,父亲为了安全起见,有这内容的书一律放在书橱后排。要想找到这些读物,基本上是大海捞针,付出代价非常巨大,成功概率其实很小。
好在那年头父母要下乡体验生活,他们一走,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游,剩下我和保姆在家,想看什么就看什么。不敢说只是为了性描写才去,但是如果不承认当年看书非常关注这个,便有些不诚实。遗憾的是家中书太多,要翻很多本书,要翻很多很多页,才能看到一点点这样的味精和调料。老版图书都有内容梗概,一看到后面小括号里的“供内部参考”,精神立刻为之一振。凡是写明了“要带着批判的眼光”,往往是最好看最有趣的。
父亲晚年,对整理藏书已感到力不从心,最后一次搬家,让我吃足苦头,从运输到整理,基本上都是我在操作。当时还没有搬家公司,喊了几次朋友,一趟一趟,一橱一橱,终于收拾停当,是很大的一个工程。父亲只是运筹帷幄,指挥这本应该放这儿,那本应该放那儿,看我累得满头大汗,他忍不住感叹,说人这一辈子,要那么多书干什么。
我继承了父亲的藏书,这些年又凭空添了很多,怕别人借书的痛苦已不复存在,发愁的还是书太多没地方搁。书到用时方恨多,因为多,真想用什么书就往往找不到。在整理图书方面,我远没有父亲的耐心,他能闭着眼睛,就说出某书的位置,我永远是随手乱放,刚看过的一本书动辄石沉大海,为了找不到而放弃,早就习以为常。
平心而论,书橱里的很多藏书不仅无用,而且非常糟糕,坏书永远会比好书多,书满为患早已成为很多家庭的现实。读书是一件很快乐的事,藏书则未必让人高兴。真相有时候戳穿不得,坐拥书城可以让人得到满足,弄不好就是一种虚荣,书香门第也更可能是骗人的鬼话。
作为一个过来人,真不赞成年轻人去收藏图书。能够认真或者随意一些书,这就足够了。当土财主没什么意思,藏书再多,你还是不能和书店相比,更不用说图书馆了。我是电子图书的拥护者,如果能把家中的藏书都集中在电脑里,又何乐不为。什么读起来不方便,什么抓在手上的感觉不好,不能躺在那舒舒服服,都是扯淡,世界上最愉快的,就是你想读什么,就立刻能读到什么。一台电脑等于一个书房,这才真是件好事。
前些日子上海《外滩画报》要报道我的书房,稀里糊涂地答应了。我向来不是个有原则的人,对于采访,通常能推就推,躲一次是一次,可是仍然避免不了记者上门。结果为了这次预约的采访,我妻子花了好几天时间收拾残局。因为书太多,因为到处都有书,家里混乱不堪,我曾开玩笑地说过北京当年风行黄色小面的出租车,它的数量之多,给人一个最滑稽的印象就是,你站在大街上,无论往哪个方向看,都能够看见那些黄色的影子。在我家里也一样,你往哪儿看都是书,没有什么专门的书房,任何一间房间都是书房。
前来采访的记者感到很遗憾,因为他见到的是已经收拾过的现场,经过几天整理,原本堆在地上杂乱无章的书籍,上架的上架,打包的打包,实在没地方放,就暂时塞进一间小屋。已经说过了,在我家中从来没有纯粹的书房,现在混乱被短暂地掩盖了,记者非常失望,一个混乱的现场更符合他的想象,也更有利于他的书写,然而它已经不复存在,结果记者在报道中只能泛泛地写道:
叶兆言不喜欢把书房整理得森然有序,也不喜欢让书房变得乱糟糟以显得很有“学者派头”,他只是已经对书房“无能为力”,任其滋生消长。有时他妻子实在看不下去,就会“出手相救”。书架的书大多是古旧外国翻译,可以看出他的家学传承。里面的书非常有条理,从里到外,依次为苏俄文学、法国文学、英德文学。
叶兆言用“恶贯满盈”来形容自己的书房。书太多变得累赘、占用了起居室的地板、难以归类整理,都成了书房的罪状。
记者无奈地问最近在读什么书,我告诉他因为眼睛老花,现在已经看书很少,更多的时间都花在字大一些的书法字帖上面。没想到就这样一句简单的话,竟然引起了读者的不满,一位女生在微博中发牢骚说:
叶兆言不过55岁就因为身体原因不怎么读书,更让人无奈的是否定了的意义,这种虚无比单纯身体之陷更让人扼腕。于是我想,创造力的丰沛,在当代作家里能保持多久。
也许藏书带来了太多烦恼,一说到,总是忍不住会说些过头的话。或许也与家庭教育有关,关于,我被告诫要坚持两个原则,第一不能卖弄读过的书多,第二不能指责别人不读书。因此,谈到读书话题,我不愿意刻意强调它有什么好处,有什么用,有什么必要。读书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很美好,就跟美食一样,爱吃和嘴馋又能算什么呢。一个人喜欢并不值得夸耀,我一生中读了太多的书,大家都知道,书读多了未必是什么好事。
百无一用是书生,说到底,还是喜欢,偶尔说几句不想再读书了,也跟领导说怕开会一样,多少有些矫情,有些违心。至于那什么书房呢,当然也希望有,也希望大,但是说白了,它就是个摆设,是的负担,真要是没有也无所谓,没有书房照样可以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