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争光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01
|本章字节:8218字
张红旗从走步叫喊撞墙到指着文兰的鼻子说“他不是我毬日下的”,并非装疯作怪,而是情绪储蓄的一次爆发。他有储蓄的习惯。他的储蓄是多种多样的。他多样的储蓄得益于童年的经历。
那时候,谁能往自己的胃里多装进一些吃物,哪怕是一碗稀汤,哪怕是半截胡萝卜,或者几片菜叶子,谁的腿脚就能比别的人多坚持一会儿,即使要昏倒,也是最后一个。
这就是上世纪全中国人民饿肚子的那几年,饿死过几千万人,史称“三年困难时期”,也叫“三年自然灾害”。那时候的张红旗虽然只有几岁,但记忆是清晰的,是过来人。
不是所有的过来人都能从特殊的经历中得到特别的启示,把往胃里多装吃物和储蓄连在一起,并养成储蓄的习惯。张红旗他爸张贵民就没有。他也往自己的胃里储蓄过吃物,并因此获益,但他的获益只是即时性的,没有对将来产生影响。产生影响的是他的儿子张红旗。
既然储蓄可以使人获益,为什么不能养成储蓄的习惯呢?
张红旗养成了,并发扬光大了:储蓄食物,储蓄钱财,储蓄情绪,储蓄精力。他不知从哪儿得了一样知识,认为男人的精力和精有关,性与命有关:精力精力,有精才有力;性命性命,没了性也就没了命,活着也是白活。就因为得了这样的知识,“精”也在他的储蓄之列。他经常把养精蓄锐改说成蓄精养锐。
事实上,张红旗的每一种储蓄都在他人生历程的节坎上显现过威力。
以钱财来说,没有钱财的储蓄,他就不可能盖房娶媳妇,不可能在改革开放以后成为村上第一个买奶牛的人,不可能拥有一台16毫米电影放映机,使他成为方圆十几个村庄人人皆知的“放电影的张红旗”,不可能在更晚一些的后来在他家旁边另盖一间屋,让它成为村里的小卖部。
甚至,比他小八岁的文兰也不会嫁给他的。
张红旗三十岁才结婚。这么晚结婚,在他和他的家人,都是不太光彩的。怪谁呢?都怪他自己!这是他爸张贵民的说法。“他名声大嘛。他驴日的从小就有名声了嘛。”每一次提亲失败,他爸都会这么说。也有村人点头。可见,村人是认同他爸的说法的。
他自己呢?他会摸着后脑勺给村人和他爸笑。他说就是就是咱小时候没把形象工程做好。他爸说你看你脸皮多厚你还笑。他说那我也不能哭啊要是能哭来一个媳妇我就从早到晚天天哭。又说,我不是在重做形象嘛。
张红旗的少年时代是在举世瞩目的中度过的。有人说也是青少年的狂欢。也有人把那一段时光称为“阳光灿烂的日子”。也上学,但主要是狂欢。直到中学毕业,张红旗都是村里的娃娃头,经常领着村里的孩子剜草拾雁粪,和外村的孩子们开火。远距离开火的武器是弹弓砖块石块瓦片,近距离用镰刀和小铁铲,扭在一起了就用腿脚和拳头。在一次近距离开火的时候,张红旗把他剜草的老笨镰撇了过去,镰刀砍进了一个孩子的脚后跟,小孩因此成了跛脚。在另一次近距离开火的时候,他情急之下使用了远距离开火的武器,撇过去一块石头,让一个小孩成了终生只能用一只眼睛看世界的人。就凭着这一镰一石,张红旗有了名声。
名声也是一种储蓄,可称之为声誉储蓄。当然,那时候的张红旗还没有后来的储蓄意识,但没有意识的储蓄不会因为没意识而失去它的作用。张红旗从20岁开始提亲,历经10年,每一次引来的都是对方的一串惊呼:啊啊是南仁村的张红旗啊,啊……然后是摇头,一边摇头一边支吾,然后就没有了后续。直到30岁的时候,他才遇上了文兰。
文兰她爷死了,请张红旗放电影。张红旗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他带去的是一部老电影,叫《柳堡的故事》。放完电影吃饭,是文兰招呼的。文兰穿着白孝衫,头上顶着一方孝巾,前边坠着几个小棉球,用张红旗后来的话说,就是可好看可好看,但眼睛哭肿了。她把饭菜放上桌子,转身要走的时候,张红旗突然冒了一句:
“别哭啊你。”
文兰站住了,扭头看着他。他就不失时机地又说了好几句。
他说:“你爷都活过80岁了,是喜丧啊。”
他说:“喜丧当然也要哭但不能你这么个哭把好好的一对猫眼眼哭成了肿眼泡儿。”
他说:“当然好看的眼睛哭肿了也还是好看的我只是说你哭的时候要想着你爷是喜丧。”
他又用刚放过的电影比例子,说:“你看电影上那个姑娘,心上人要去打仗了,人家还踩着风车唱歌呢。这就叫乐观向上。”
“你可真有意思。”
文兰离开的时候也说了这么一句。
就因为文兰的这一句话,张红旗上心了。
这时的他也有了上心的资本,奶牛呀,放映机呀,三轮摩托呀,都是。
然后,上了心的张红旗就展开了全方位的努力,到底把水萝卜一样的文兰娶到了他家的炕上。
然后就是新婚之夜。
据对门的二嫂菊艳说,第二天大清早,她看见新娘文兰头发蓬乱衣服不整是扶着墙从新房里一步一步挪出来的。她哟哟哟哟惊叫着跑过去问文兰:咋了你咋了白天还好好的一晚上就咋了嘛!她上下打量着文兰,这才发现文兰不光是衣服和头发不对劲,腿脚也不对劲,软得像面条一样,扶着墙不敢松手,一松手就会溜下去。
“咋整的红旗咋整的嘛。”
二嫂胡乱扭着头想看见红旗,没看见,就又看文兰了。
“咋整的?”
二嫂一脸的关切。
文兰的回答像微风一样轻:
“他说他有三十年的储蓄,我以为是钱……”
文兰给了二嫂一个笑。
二嫂愣了一会儿,突然明白了。她啊哈哈哈啊哈哈哈笑着叫着拍屁股打腿一直笑跳到了街上,还在拍着打着叫着笑着,足足笑了半个时辰,把她自己和整条村街都笑圆了:
“啊哈哈哈你个张红旗……啊哈哈哈好你个张红旗……”
菊艳二嫂的这一番说辞很快在村上传布开来。这是一种享受,因为说者和听者都在说听时加带了自己的经验和想象。有人想让这种享受升级,就拉着二嫂找红旗和文兰对质。二嫂就会把她的说词重说一遍,说完后还会加一句:文兰你敢说我是胡编的啊哈哈哈。
文兰好像在极力否认:咦,二嫂!咦,二嫂!
脸红到脖子和耳朵了,伸手要捏拿二嫂。二嫂一下一下往后闪着:你敢说你头发不乱啊哈哈哈……你敢说你没扶墙啊哈哈哈……
张红旗不承认也不否认,摸着后脑勺在笑:嗬,嗬嗬,嗬嗬。
文兰可以否认二嫂说词的真实性,却不能否认张红旗储蓄的威力。她不再扶墙了。她很快就感受到了只有女人才能感受到的那种难以言说的快乐。她很会享受:哦,啊,噢噢,哟哟哟哟……
她的声音比唱戏还要复杂,比唱戏更具表现力,分不清是花音还是苦音,让满身汗水的张红旗心里忽儿忽儿的,像贪吃的孩子,越吃越香越想吃,抱着碗不愿松手。
“我就爱听你这声!”
“哦哦……”
“你可真是个水萝卜!”
“噢……”
“我真想咬你我要咬了啊——”
“哟哟哟哟……”
文兰像拉皮筋一样扭脖子了。
结果是女儿梅梅的出生。
然后,张红旗他爸张贵民就搬出去和大儿子住了。
有人问张红旗:“知道老俩口为啥要搬走么?”
张红旗说知道。
“为啥?”
“不告诉你。”
又问:“知道你妈是咋说的?”
“咋说的?”
“你妈说她生了几个娃连个声气也没有,你和文兰每天晚上驴踢仗一样又踢腾又喊叫,生了一个,还是个女的!”
张红旗说:“就是就是,我爸说我妈想让文兰生男娃。”
有些话张红旗是在心里说的:“说驴踢仗一样也没错。说踢腾和喊叫与成果的大小和理想的程度不成比例也是事实。我蓄精养锐嘛。我继续嘛。老人听不惯儿媳妇的叫声是可以理解的,人和人不一样,一个时代和另一个时代的人更不一样。”
张红旗这一次的蓄精养锐和他近十年娶不到媳妇的蓄精养锐有某种相似性,但性质完全不同。娶不到媳妇你不想养也得养着。有媳妇了生了一个女儿立即被上了环,上环虽不影响,但会影响的成果,而张红旗是要成果的。为了将来的成果,就需要蓄精养锐,能不浪费就尽量不浪费。这就是不同。也是被迫的,无奈的,但被迫和无奈的同时又有他自己的主观故意。
不就五年嘛,五年只是十年的一半,我憋着。
文兰是配合的,在享受和成果之间,文兰和张红旗一样,更看重成果。
那就憋着吧,尽量憋着。
这很难。尤其是晚上,尤其是红旗的手不由自主地捂在文兰的奶奶上揉捏的时候。他只揉捏不出声,也不让文兰出声。他说你一出声我就会憋不住的。文兰就不出声,让他揉捏。这么享受么?也享受。好么?也好。但更是一种折磨。文兰实在忍不住了,就会说红旗我想我想了要不你把手拿走你背过身去睡。红旗很不情愿地把手抽回去,背过身,睁着两只眼,给自己也给文兰说:
“难道我不想么?难道我和好有仇么?不想手就不过去了。放着一掐就出水的水萝卜想吃又不能吃硬这么憋着我和好有仇么我?”
这时候,文兰就会拉过红旗的手让红旗继续揉捏,并安慰红旗:
“是水萝卜也不是水萝卜放不坏的五年很快就到了。”
也有憋不住的时候。这种情形大多发生在文兰不自禁出了声而红旗也不提醒她别出声的时候。嗯,哦哦,文兰的声会大起来的,音会拖长的,然后,红旗就会像鹞子翻身一样,像鹰扑兔子一样。
“噢,红旗,噢。你可别怨我啊别后悔啊噢噢……”
这就是文兰,美好的晕眩着的文兰依然有着一定的清醒。
红旗不怨文兰。红旗会骂几句计划生育政策:日他妈谁规定的五年凭啥是五年!
但整体上是好的,是以保证储蓄为前提的。
取环的期限终于到了。张红旗和文兰一天也没有耽搁,立即到乡上的卫生所取掉了那一枚让他们倍受折磨痛恨交加的小金属环。张红旗像新婚之夜一样,和文兰踢腾了整整一个晚上。不一样的是,第二天早上起来,腿发软的不再是文兰,而是张红旗自己。
当年就有了成果,就是张冲,长牛牛的。
咋就“不是我的毬日下的”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