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方方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01
|本章字节:8950字
喜云跟在母亲身后从平湖门走进武昌城。
城里人扛着行李拿着包袱,匆匆朝城外奔走。人碰着人,一个个绷着脸,惶惶然一副神态,却不怎么出声。喜云觉得奇怪,问母亲,他们做什么?母亲说,少管闲事!喜云说,逃跑吗?母亲又说,叫你少管闲事。喜云说,城里人会不会跑光?母亲说,哪来这么多话?找到你爹,得让他好好管教你。
喜云的母亲牵着弟弟喜子。喜子只有六岁。喜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他很喜欢这样的热闹。喜子说,我好喜欢武昌啊。有人高声吆喝,让开让开!喜子也学着那声气叫喊。喜云给了他一小巴掌,说你讨打呀。喜子便缩着头,不吭气了。
一溜黄包车呼呼地过来,像个车队。车上面堆着箱笼。箱笼上贴着封条,宽宽的。有个洋气的小姐,坐在最后一辆车上。她大声地说话,声音很是尖细。快点呀,赶不上这趟船老爷饶不了你们。车夫说,大小姐,人太多,走不动呀。小姐说,走不动也要快。
喜云发呆地看那小姐。她想城里的小姐真是漂亮。喜子眼光也落在小姐身上。黄包车走过了,他还扭着看,把小小的身子扭成根麻花。喜子说,我们也坐车好不好?姐姐。城门好大呀,姐姐。爹爹会在这个城门上吗?姐姐。喜云说,看着路走!爹爹的城门比这个还要大。
母亲拽了一把喜子,说喜子,你好好走路。说罢又回头斥了一句,喜云你跟好我!走丢了,你就活不成,世道这么乱!喜云被母亲说得吓住,赶紧加快步子,紧紧地贴在母亲的身后。
喜云对父亲几乎没有印象。她只知道父亲在外面打仗。每年爷爷奶奶都要烧高香保佑父亲不要被子弹打死。在村里,只要有人欺负喜子,喜云都会大声说,你敢碰我家喜子一根手指头,我就让我爹爹开枪打死你。
一天清早,土匪摸进村子。抢光了村头三爷家所有的东西,当着全村人烧掉了他们的房。三爷是村里的大户。三爷的儿子福生跟喜云顶熟,常拿着喜云开心。福生爱说,咱这村就喜云长得俊,赶明儿嫁给我好了。喜云最烦他这么说,每次都回嘴道,做你的大头梦,我跟你没出五服。就是这个福生,挡着不让土匪欺负他妈,结果被砍了头。砍他的是个麻脸人。他扬手一挥刀,福生就身首两处,脑袋一直滚到辗子底边。这一幕全村人都看得发傻。喜云藏在爷爷背后,一泡尿蹩不住,屙在了裤子上。后来她发现,村里很多人的脚下都像她一样湿了一滩,包括爷爷。
爷爷和奶奶一夜没合眼。第二天一早就逼着母亲把喜云和喜子带走。爷爷说,不能这么等死。喜云母亲说,外面兵慌马乱,逃出去未必能活。往后宗春回来见咱甩了老人不伺候,会怎么骂我?爷爷怒道,土匪再来你咋办?你想当福生的妈呀!福生的妈被三个土匪奸污了。土匪一走,她就跳了井。奶奶也骂,说你想死不打紧,我孙子孙女儿不能死。爷爷说,找宗春去!他是当兵的,手上有枪。这世道,你们娘儿几个也就只有拿枪的人保护得着。喜云也百般不想出门。黄昏时,跟喜子两个,坐在村头的大碾子上唱歌,一直把太阳唱落,把星星唱出来,这是比什么都快乐的事。爷爷一巴掌甩在喜云脸上。爷爷吼道,你想死在这里?你没见土匪怎么杀福生的?你白尿了?
喜云母亲没奈何,立马打点包袱,带上父亲新近的家书,扯着喜云和喜子出了门。喜云母亲只知道,她的丈夫在武昌。
武昌城里的大街小路,到处是大兵晃来晃去。东边口哨响,一干当兵的踢踢踏踏往东跑。西边哨声响,另一干当兵的又踢踏着往西跑。城里混乱得让人害怕。拉车的挑担的抬轿的,都朝城门奔走,仿佛有天大的事即将发生。只有一两个乞丐,坐在墙角,依然见人伸手讨要。乞讨声慵懒哀伤,像以往一样。走过他们身边,听那声音,心会凛然一静。恍忽之间,以为这世上什么事都没发生。
一个挑担老头迎面过来。喜云的母亲扯着问,他大爷,出了什么事?老头瞪着喜云母亲,说外乡来的?喜云的母亲说,是呀,来找孩子他爹。老头立即喊出了声,这时候找人?找死差不多。赶紧跑吧!要打仗了。喜云说,我们不怕,我爹就是带兵打仗的。喜云的母亲抬手拍打喜云的头,说没让你讲话。老头脸色就变了,说嗬嗬,嗬嗬,北军的?好好的不在老家窝着,到这里生什么事?
老头说完,挑着担子自顾自地走了。喜云说,爷爷说过,我爹一打仗就朝前冲,他一定在这里。喜子高兴叫了起来,姐姐,我也要跟爹一起打仗。喜云的母亲脸色很难看,她狠狠地说了一句,你们俩闭嘴!
喜云的母亲摸出个信封,开始朝人问路。没等及她开问,一个人突然从路边小巷中窜出。他一下子夹在喜云和母亲之间,二话不说,将喜子扛了起来,又转到背上。喜云的母亲吓得大叫,你要干什么?来人低声道,大嫂,救救我!求求你。喜云听清了这句话,也看清了他的脸。这是一个男人,像个大哥哥。眼睛大大的,又黑又亮,像夜里看到的猫眼睛。他的脸皮白白净净,嘴角有点朝上翘,神气像极了福生。喜云心里蓦然就突突了两下。
喜子在那人背上说,我要下来。喜云拍了喜子一下,说让这个哥哥背着。喜云的母亲想说什么,听了喜云的话,便没作声。喜云的母亲也看清这个背喜子的人是个年轻学生。
年轻学生背着喜子才走十几步,便听到小巷里又跑出一群人。喜云扭过身子,见几个当兵手里拿着枪,嘴上喊喊叫叫着,一直往前跑去。喜云的心立即怦怦跳。背着喜子的男人低声说,不要怕。
当兵的跑了几步,停下来,站在路口,四下张望着。路上虽然有很多人,他们却盯住了喜云一家。
两个当兵的朝喜云他们走来。一个兵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喜云的母亲声音打着颤,说我们来找孩子他爹。另一个兵指着年轻学生说,他是谁?喜云抢着回答说,他是我哥哥。当兵的一脸的不信,说你哥?喜云突然见母亲手上的信封,她一把拿过,递给一个当兵的,说你看,这是我爹的信。喜云的母亲忙说,孩子他爹跟你们一样是当兵的,我们一家子从河北来。
马路对面走来一个当官的。当官的吼道,不去抓人,挤在这里干什么?一个当兵的敬礼后说,报告鲁连长,这位大嫂从河北来,说她来找她孩子的爹。那位鲁连长便望着喜云的母亲说,河北哪儿的?喜云的母亲说,玉田的,孩子他爹写信回家说他在武昌。鲁连长的语气温和起来,玉田的?他叫什么?喜云的母亲说,他叫袁宗春。原是我们村刘玉春刘大叔的跟班。刘大叔后来当了师长,我家宗春说是也升了官。
鲁连长怔了怔,他使劲盯着喜云她妈,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他脸上堆出了笑。笑容不自然,像是有人捏着脖子把那份笑朝外硬挤。他说哦,是袁夫人呀。得罪得罪。说完对几个当兵的厉声道,你们都眼瞎耳聋了?这是袁参谋的家眷。夫人说的是河北话,正宗的,听不出吗?赶紧跟夫人赔不是。几个当兵一阵低头哈腰的忙碌。
喜云从未听人叫母亲为夫人,觉得有趣,噗刺竟笑出了声。鲁连长瞥了喜云一眼,继续对喜云的母亲说,袁参谋……嗯,应该在宾阳门吧。小弟公务在身,不能亲送夫人前往。二毛子!鲁连长叫了一声,一个小兵应声过来。鲁连长说,你把夫人一家送到宾阳门去。路上要是出了一点事,我不要你脑袋,宾阳门那边的兄弟们也饶不过你。喜云的母亲忙说,不用不用,我们可以走得到。鲁连长说,眼下武昌城里正乱,北伐军转眼就要打过来,夫人还是小心为好。他说着朝喜云的母亲行了一个礼。喜云的母亲忙回礼道,谢谢长官。
鲁连长挥手而去,走前有意无意地望了一眼年轻学生,他正跟背上的喜子玩挠痒痒的游戏。喜云拍了一下学生,说哥,鲁连长走了,打个招呼呀。没礼貌的样子!还有喜子,你也要打招呼。
年轻学生连忙抬起胳膊朝鲁连长挥了几挥。喜子也跟着挥了几挥手。鲁连长又把笑堆到脸上。人走到对面,也回过身挥了几下手。
喜云的母亲看着他越过马路,提着的气松了下来。那个叫二毛的小兵说,走吧。再不走,天黑都走不到。
几个人便默默地跟着他。喜云忍不住偷看那个学生哥哥。学生哥哥恰好也在看她。他笑了笑,喜云也笑了笑。他朝喜云不停地使眼色,喜云看不懂,想问,学生哥哥指了一下二毛子。喜云不再作声,她暗暗揣摸了一会儿,明白了他的意思。
喜云走到二毛子旁边,说你叫二毛子?二毛子说,这是浑名。我大名叫李贵友。喜云说,那我叫你二毛子哥哥呢,还是叫你贵友哥哥?二毛子说,就叫贵友吧,哪里敢让小姐叫哥哥。喜云拍手笑道,这是你说的呵,往后在街上遇到你,我叫你贵友,你不准用枪比着我。二毛子就笑,说我哪里敢?喜云说,你不敢?二毛子说,我当然不敢,你是长官家的小姐,我护着你都来不及哩。喜云说,那我说话你听不听呢?二毛子说,当然要听,不听也会挨枪子的。喜云说,那好,现在我说话你就得听了。二毛子说,你说吧。喜云说,你送到这里就成。我们要自己去。二毛子有点为难,说这个……。喜云说,我们要跟爹爹说是我们自己找到的,让爹爹知道我们的本事。要不然,爹爹见到你,会骂我和哥哥没用,还要小兵护送。二毛子迟疑着,说真的吗?喜云说,我会骗你?你敢不信我?二毛子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喜云说,我也替你想呀。我们到了宾阳门,立马就歇下了。可你呢,还得走回去,多辛苦呀。要打仗了,我可不能让贵友哥哥太累。二毛子立即感激万分,说难得小姐这样为我想。喜云的母亲也忙说,小兄弟,回去吧,不多远了,我们找得到。二毛子便立即给喜云的母亲行了个礼,说是,听夫人的。
看着二毛子走远,喜云笑得格格响,喜子也跟着笑。喜云的母亲脸一板,说亏你还笑,我心都要掉出来了。喜云说,是,听夫人的。喜云如此这般,学着二毛子的南方腔调,喜云的母亲听罢忍不住自己也笑出了声。离家几天,喜云第一次看见母亲的笑容。
年轻学生放下背上的喜子,面对喜云母亲,深深鞠了一躬,说谢谢夫人救命之恩。我叫陈明武。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您。喜云说,还要谢我。喜子也跟着说,也要谢我。叫陈明武的年轻学生忙说是呀是呀,小弟弟小妹妹我都要谢。说完他摸摸喜子的脸,又拍了两下喜云的头,嘴角挂出几丝笑,说我从没见过这么聪明伶俐的小姑娘。喜云大声说,我们村里人都这么说我的。
陈明武转向喜云的母亲,说夫人,今天城里太乱,照说我该送你们去宾阳楼。可是,我家的屋子被拆了,母亲不见了,我得找母亲……他说话间,满脸忧伤涌出。喜云的母亲说,那赶紧去找吧。喜云也说,明武大哥你放心,有我哩。
陈明武再次拍了两个喜云的头,然后快步而去。喜云一直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喜云说,他要真的是我哥哥就好了。他叫陈明武。可惜他没问我的名字。喜子也跟着说,我也喜欢这个哥哥,他背我好舒服。可惜他也没问我的名字。喜云的母亲说,喜欢他?他一定是乱党分子。要不是你爹爹的名头大,我们一家子都会死在他的手上。
喜云脑子里一下子闪过福生被砍的情景,她顿时心惊肉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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