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余晖残照(1)

作者:曾国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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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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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7 2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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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452字

剿捻无功,名毁津门


1865~1872年,收录曾国藩从同治四年到同治十一年的家书


咬定牙根,徐图自强


咬定牙根,徐图自强


(1867年1月23日与九弟曾国荃书)


【家书】


沅弟左右:


十四日、十五六日接弟初十日函、十二日酉刻及四更二函。贼已回窜东路,淮、霆各军将近五万,幼泉万人尚不在内,不能与之一为交手,可恨之至!岂天心果不欲灭此贼耶?抑吾辈办贼之法实有未善耶?


目下深虑黄州失守,不知府县尚可靠否?略有防兵否?山东、河南州县一味闭城坚守,乡间亦闭寨坚守,贼无火药,素不善攻,从无失守城池之事,不知湖北能开此风气否?鄂中水师不善用命,能多方激劝,扼住江汉二水,不使偷渡否?少泉言捻逆断不南渡,余谓任逆以马为命,自不肯离淮南北,赖逆则未尝不窥伺大江以南。屡接弟调度公牍,从未议及水师,以后务祈留意。


奉初九、十三等日奇谕,有严行申饬及云梦县等三令不准革留之旨。弟之忧灼,想尤甚于初十以前。然困心横虑,正是磨炼英雄,玉汝于成。李申夫尝谓余怄气从不说出,一味忍耐,徐图自强,因引谚曰:“好汉打脱牙,和血吞。”此二语是余生平咬牙立志之诀,不料被申夫看破。余庚戌、辛亥间为京师权贵所唾骂,癸丑、甲寅为长沙所唾骂,乙卯、丙辰为江西所唾骂,以及岳州之败、靖江之败、湖口之败,盖打脱牙之时多矣,无一次不和血吞之。弟此次郭军之败、三县之失,亦颇有打脱门牙之象。来信每怪运气不好,便不似好汉声口。惟有一字不说,咬定牙根,徐图自强而已。


子美倘难整顿,恐须催南云来鄂。鄂中向有之水陆,则格格不入者,须设法笼络之,不可灰心懒漫,遽荫退志也。


余奉命克期回任,拟奏明新正赴津,替出少泉来豫,仍请另简江督。顺问近好。


同治五年十二月十八日夜


【译文】


沅弟左右:


十四、十五、十六日三天收到弟弟初十的信和十二日酉刻及四更两封信。敌人已折回窜向东路,淮军、霆军各军将近五万人,幼泉所部万人还不包括在内,而不能与捻军交一交锋,可恨之至!难道是天意不愿剿灭这股敌人吗?还是我们对付敌人的方法还有不完善的地方?


眼下很担忧黄州失守,不知道府城及各县还可靠吗?有部队防守吗?山东、河南州县一味闭城固守,乡村也是闭寨坚守,敌人没有火药,一直不善于进攻,从来没有丢失城池的事。不知湖北是否会开(不丢失城池)风气?湖北水师不善于用命作战,能不能多方设法激励规劝他们,扼守住长江和汉水,不使敌人偷渡呢?少泉说捻逆决不会向南渡江,我则认为任柱以马为命,自然不肯离开淮河南北,赖文光则未尝不打江南的主意。几次接到你调动部队的公文,从未提到水师,以后请老弟一定留意。


接到初九、十三等日的寄谕,对湘军此次失利进行了严厉的批评,免去云梦等三县的县令。你的焦虑,想来必比初十以前更厉害。然而心力困顿,忧心忡忡,正是磨炼英雄使你有所成就的时候。李申夫曾说我怄气从不说出,一味忍耐,慢慢地图谋自强之法,由此引用谚语说:“好汉打脱牙,和血吞。”这两句话是我平时咬紧牙关、立下大志的秘诀,不料被申夫看破。我在庚戌、辛亥年间被京城权贵唾骂;癸丑、甲寅年间被长沙人唾骂;乙卯、丙辰年间被江西人唾骂;以及兵败岳州、兵败靖江、兵败湖口,大概打掉牙的时候多着呢,没有一次不是和血吞下。你这次和郭军的战败、三个县的丢失,也很有打掉门牙的样子。来信常常怪运气不好,这就不像是好汉说的话。唯有一个字都不说,咬紧牙关,慢慢图谋自强才行。


子美如果难于整顿,恐怕必须催南云来湖北。湖北以前的水师陆军,有格格不入与我有隔阂的,须设法笼络,不可心灰意懒、立即产生引退的念头。


我奉命限期回任两江总督,打算奏明皇上让我于新年前往天津,替出少泉到河南来,仍请朝廷另派人担任两江总督。顺问近好。


同治五年十二月十八日(1867年1月23日)夜


1886年,正红旗汉军都统善庆、醇亲王奕譞、北洋大臣李鸿章巡阅水师


【精华点评】


在与太平军的军事斗争中,曾国藩常常占不到便宜,尤其在初期,几乎屡战屡败。靖江之败、湖口之败中,曾国藩情急之下,皆欲投水自尽,都被部下所救。江西受困、祁门遭围时,曾国藩心胆俱碎,魂梦屡惊,以至写下遗嘱。但他都顽强地咬牙挺了过来,迎来了转机。曾国藩所以能够如此,正在于他那咬牙坚挺的“耐”性。


靖江失败后,曾国藩把自己关在长沙城外,七昼夜不与人说一句话,陷入深刻的反省与思考中。胜败乃是兵家常事,但此次失败成为曾国藩“咬牙立志”的关键一次。曾国藩后来说,他平生有“四大惭”,即四大耻辱,而靖江之败是其一,他说“甲寅年岳州、靖江败后,栖于高峰寺,为通省官绅所鄙夷”,但他经历“此一磨折”,后来才有成功。他还说,他一生“打脱牙之时多矣,无一次不和血吞之”,靖江之败亦是“打脱牙之时”。而“打脱牙和血吞”不是目的,“生平咬牙立志,徐图自强”才是目的。


曾国藩还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和感受告诫正处于战事棘手之际的曾国荃,身处逆境时,不必怨天尤人,那不是好汉的做法,真正的好汉是牙齿被打落了也不吭一声,和血吞之,要咬牙忍耐,徐图自强,去迎接对自己有利的转机。


【经典格言】


“好汉打脱牙,和血吞。”此二语是余生平咬牙立志之诀。惟有一字不说,咬定牙根,徐图自强而已。


自修之道,莫难于养心


(1859年11月25日与儿子曾纪泽、曾纪鸿书)


【家书】


字谕纪泽、纪鸿儿:


一曰慎独则心安。


自修之道莫难于养心。心既知有善知有恶,而不能实用其力,以为善去恶,则谓之自欺。方寸之自欺与否,盖他人所不及知,而己独知之。故《大学》之《诚意》章两言慎独。果能“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力去人欲,以存天理,则《大学》之所谓“自谦”,《中庸》之所谓“戒慎恐惧”,皆能切实行之。即曾子之所谓“自反而缩”,孟子之所谓“仰不愧,俯不怍”,所谓“养心莫善于寡欲”,皆不外乎是。故能慎独,则内省不疚,可以对天地,质鬼神,断无“行有不慊,于心则馁”之时。人无一内愧之事,则天君泰然,此心常快足宽平,是人生第一自强之道,第一寻乐之方,守身之先务也。


二曰主敬则身强。


“敬”之一字,孔门持以教人,春秋士大夫亦常言之,至程、朱则千言万语,不离此旨。内而专静纯一,外而整齐严肃,敬之工夫也;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敬之气象也;修己以安百姓,笃恭而天下平,敬之效验也。程子谓:“上下一于恭敬,则天地自位,万物自育,气无不和,四灵毕至。聪明睿智,皆由此出。以此事天飨帝。”盖谓敬则无美不备也。吾谓“敬”字切近之效,尤在能固人肌肤之会、筋骸之束。庄敬曰强,安肆曰偷,皆自然之征应。虽有衰年病躯,一遇坛庙祭献之时,战阵危急之际,亦不觉神为之悚,气为之振,斯足知敬能使人身强矣。若人无众寡,事无大小,一一恭敬,不能懈慢,则身体之强健,又何疑乎?


三曰求仁则人悦。


凡人之生,皆得天地之理以成性,得天地之气以成形,我与民物,其大本乃同出一源。若但知私己而不知仁民爱物,是于大本一源之道,已悖而失之矣。至于尊官厚禄,高居人上,则有拯民溺、救民饥之责。读书学古,粗知大义,即有觉后知、觉后觉之责。若但知自了,而不知教养庶民,是于天之所以厚我者,辜负甚大矣。孔门教人,莫大于求仁,而其最切者,莫要于“欲立立人,欲达达人”数语。立者,自立不惧,发富人百物有余,不假外求;达者,四达不悖,如贵人登高一呼,群山四应。人孰不欲己立己达,若能推以立人达人,则与物同春矣。后世论求仁者,莫精于张子之《西铭》。彼其视民胞物与,宏济群伦,皆事天者性分当然之事。必如此乃可谓之人;不如此,则曰悖德,曰贼。诚如其说,则虽尽立天下之人,尽达天下之人,而曾无善劳之足言,人有不悦而归之者乎?


四曰习劳则神钦。


凡人之情,莫不好逸而恶劳,无论贵贱、智愚、老少,皆贪于逸而惮于劳,古今之所同也。人一日所着之衣,所进之食,与一日所行之事、所用之力相称,则旁人韪之,鬼神许之,以为彼自食其力也。若农夫织妇终岁勤动,以成数石之粟数尺之布,而富贵之家,终岁逸乐,不营一业,而食必珍馐,衣必锦绣,酣豢高眠,一呼百诺,此天下最不平之事,鬼神所不许也,其能久乎?古之圣君贤相,若汤之昧旦丕显,文王日昃不遑,周公夜以继日,坐以待旦,盖无时不以勤劳自励。《无逸》一篇,推之于勤则寿考,逸则夭亡,历历不爽。为一身计,则必操习技艺,磨炼筋骨,困知勉行,操心危虑,而后可以增智慧而长才识。为天下计,则必己饥己溺,一夫不获,引为余辜。大禹之周乘四载,过门不入,墨子之摩顶放踵,以利天下,皆极俭以奉身,而极勤以救民。故荀子好称大禹、墨翟之行,以其勤劳也。


军兴以来,每见人有一材一技,能耐艰苦者,无不见用于人,见称于时。其绝无材技,不惯作劳者,皆唾弃于时,饥冻就毙。故勤则寿,逸则夭,勤则有材而见用,逸则无能而见弃;勤则博济斯民,而神祗钦仰,逸则无补于人,而神鬼不歆。是以君子欲为人神所凭依,莫大于习劳也。


余衰年多病,目疾日深,万难挽回。汝及诸侄辈,身体强壮者少。古之君子修己治家,必能心安身强,而后有振兴之象,必使人悦神钦,而后有骈集之祥。今书此四条,老年用自儆惕,以补昔岁之愆,并令二子各自勖勉。每夜以此四条相课,每月终以此四条相稽,仍寄诸侄共守,以期有成焉。


同治九年十一月初二日


【译文】


字谕纪泽、纪鸿儿:


第一点是要慎独,慎独的心里自然就会安心平静。


提升自我修养的方法,最难的莫过于养心了。虽然自己心中能够洞悉善恶,却不能尽自己力量去行善除恶,这样的做法就是自欺。是否自欺,别人无从知晓,只有自己心里明白。所以《大学》的《诚意》一章,两次说到慎独的重要。若真的能够做到喜好善美如同喜好漂亮的女色,厌恶丑恶就像厌恶难闻恶臭,尽力去除欲望,以存天理,那么《大学》中所说的自觉满足而心安理得,《中庸》中所说的戒除恐惧的境界,就都能够实现了。这就是曾子所说的自我反省而收敛,孟子所说的上无愧于老天,下无愧于内心。所谓养心,没有比清心寡欲更高的境界了。以上所说的各种境界都是这个道理。所以,若能慎独,那么自我反省时便不会有自满自足之感,可以面对天地、质问鬼神,绝不会有行为无可悔恨而心却畏缩的情况出现。如果一个人没有做过感到愧疚的事,那他面对天地时,自然是神色泰然、镇定自若,这样的心就会是快乐、满足、宽厚、平和的,这就是人生的第一自强之道,也是寻乐的首选,更是保守身心的第一件要事。


第二是要求敬,敬身体自然愈加强健。


“敬”这个字,孔门圣人靠它来教育后人,春秋的大夫也经常提及此字,到了程颐、朱熹,他们的学说中,纵有千言万语也都不脱离这个宗旨。保持内心的专一纯净,外貌的整齐严肃,这是达到敬所要做的必要的工夫;每次出门都像要去会见贵宾,即便是役使百姓也像举行大祭祀一样庄重,这是敬的气象;自我修养以使百姓平安,忠实恭顺而使天下太平,这是敬的效验。程颐说,若上下致力于恭敬,那么天地就自然运行有序,万物就会发育成长,气数和谐有致,四灵一齐到来,聪明睿智自会衍生,并以此来侍奉天帝,意思就是说敬就没有不完美的。我认为“敬”字最贴近我们的功用,尤其在于能使人肌肤筋骨得到锻炼。庄重端敬则日益强健,安逸放纵则日渐怠惰,都是自然的征兆的验证。即使年老体弱之人,一旦参加了坛庙祭祀之事,或恰逢战阵危急之际,也会在不自觉间就变得精神抖擞,意气风发,这些足以说明“敬”能强身健体。若不论多少人,不论大小事,我们都以恭敬之心相待,无懈怠之心,那么做到身体始终强健无恙,还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呢?


第三是要求仁,求仁自然可使人喜悦。


常人出生于世,都得到天地之理,以成各自的心性,得天地之气而成形体,所以我与众民、万物一样,从根本上说,都是出自同一源头。如果只知道求一己的私利,而不知道对百姓宽仁,爱护万物,这等于是违逆了同出本源的道理。至于高官厚禄,高居人上,就有拯救人民于水火、饥饿之中的责任。读书学习,效仿古人,自然对大义之所在有了大致粗浅的认识,就有使后知后觉的人觉悟起来的责任。如果只是自己知晓,而不知要教化百姓,这就大大辜负了天地厚待我的初衷。孔门教人,求仁被列为最重要的位置,而其中最为切要的,就是“欲立立人”、“欲达达人”之句,立者,自立就不畏惧,像富人财物有余,不需向外借贷寻求;达者,四通八达,没有违逆,像贵人登高一呼,群山回应。有谁会不愿意自立自达?如果能推而广之到使人立、使人达,那就可以与万物媲美共辉了。后代论求仁的文章,要数张载的《西铭》最为精辟。他把泛爱一切人与物,宠爱救济万物看做是天性分内的事。只有这样做,才能称为人;不这样做,就是违背德,称之为贼。果真如此,那么即使尽立天下人,尽达天下人,却没有一句自显行善、劳苦的话,还会有人不尊敬,还会有人不心甘情愿归附的吗?


第四要说的是务必做到习惯于劳苦,劳则鬼神都会敬重。


世人的性情,都是好逸恶劳的。无论贵贱智愚老少,大多贪图安逸,逃避劳苦,古今都是如此。如果一个人每天的穿衣饮食与他所做的事所出的力相称,那么别人就会敬重他,连鬼神也会加以赞许,认为他是自食其力的人。农夫、织妇终年勤勤恳恳,收获几石粟粮,织成几尺家布,但富贵之家从不亲历亲为,终年只知安逸享乐,而食必佳肴美味,穿必绫罗绸缎,高枕而卧,一呼百应,这是天下最不公平的事,鬼神也不会称许,这样的情况又如何能长久呢?古代的圣君贤相时刻以勤劳自勉,如商汤,天还没亮就开始操劳,整日不闲;如文王,太阳偏西,还不见有一刻闲暇;如周公,更是夜以继日、通宵达旦。《天逸》一篇,推之于勤劳就可增寿,安逸则早亡,此规律屡试不爽。若要为自身的一生打算,就一定要练习技艺,磨炼筋骨,在困境中奋勉前行,操心竭虑,之后才能增智慧、长才识。若为天下人打算,一定要做到忘我,即使自己饥渴、自己身落水中,也要先想着拯救别人,若有一人未获得救护,也要当做自己的罪恶。大禹治水四年,过家门而不入;墨子为了推行兼爱,身心俱是损伤,以使天下得利,都是严于律己,奉献自身,只想着勤劳地助救百姓的,所以荀子会对大禹、墨翟的行为赞不绝口,原因就是他们的勤勉。


自从军队兴建以来,凡有人身怀一才一技,又能耐艰苦,没有不被别人重用,也没有不受到时人称颂的。而那些既无才能技艺,又不惯劳作的,都被时人所唾弃,最终的下场大多是受饥冻而死。所以勤劳使人长寿,安逸使人早亡,勤劳有才华而被人举用,安逸无能而被人唾弃,勤劳则能够广济百姓,神灵敬仰,安逸则于人无益,鬼神也不会庇佑。因此君子如果要担起人神所赋予的重任,勤奋劳作应该是第一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