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日子，我整天和吴颖在一起。我们上晚自习的时候，我和她就坐在一起，下课后，她要回家，我就把她送到家门口。她改变了骑自行车的习惯，每天都坐公交车上学，为的就是晚上我送她回去时能走在一起。

从我们的破学校到吴颖家，正常的速度，大约要走20分钟。但每天晚上，我要在这条路上花35分钟的时间。我们走得很慢，似乎舍不得一下子把这条路走完。从桃李街出来，进入一个黑暗的市场。白天的时候，这个市场是最热闹的地方，这时候，此地却一个人也没有，甚至很长一段路也没有一盏灯，漆黑一片。在这漆黑的路上，我们并肩而行，她的手会不自觉地跑到我的手里来。我死死地抓着她的手，生怕她出什么意外。我说，吴颖，你的手真凉。她说，张快，你的手也不热。我说，万一黑暗中伸出一手，把你拽走了，我该怎么办？她说，你瞎说什么？我说，没有说什么，我只是觉得那只手也应该是凉的，比我们的都凉。

穿过了小市场，进入楼群，路过一些风月场所的门口。走到这里，吴颖总是我问，等你有钱了，是不是也要来这种地方？我说，应该会的，有钱人应该来这种地方。她说，你为什么不说不会？我说，我可能永远也成不了有钱人。到这里，我们开始沉默了。我们经常会遇到这种情况，当沉重的话题一旦展开，就会出现冷场。但我觉得冷场对我们来说也是美好的，我紧紧地抓着她的手，感觉她的手在出汗，越来越滋润。

再穿过一条大街就是她家了。我们站在一家银行的门口，我记得那家银行好像是建设银行，也好像是工商银行。是什么银行对我们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关键是它修建得好，宽大的门脸前是几根好几个人都合抱不过来的大柱子。如果站在大柱子后面，大街上的人根本看不到你。我们都知道隐藏是很有必要的，就站在大柱子后面。我们不是并排站着，而是面对面站着。她倚着大柱子，眼睛看着我。开始时，她还能看见我的整个脸，但马上她就能看见我的脑门，后来她索性就闭上了眼睛，什么也不看了。

每天晚上，我们就在大柱子后面接吻。对了，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接吻？这个问题我一开始就没交代清楚。下面就说我们的初吻。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我们一起去看流星雨。我们早就想一起出去呆一个晚上了，看流星雨是一个不错的理由，显得很浪漫，很有情调。

吴颖是不住校的，她要晚上不回家，得给家里人一个充分的理由。她的理由是这样的——学校组织大家一起去看流星雨。天还没黑的时候，她就开始准备了。她拉着我走进了超市，买了很多好吃的。我说，我们是去看流星雨，又不是去野餐。她说，晚上你肯定会饿的，到时你就知道我的做法是多么明智了。我看见她还买了啤酒，就不说什么了。她把这些吃的都装进了背包，挺沉，就放到了我的背上。我背着她的背包，坐在操场上等天黑下来。

我说，我们去哪里看？她说，去市中心广场。我说，晚上会很冷的。她说，不冷。我摸了摸她身上的衣服，确实很厚。她是有备而来。

天一黑下来，操场上人就多了，都是一对一对的人。我和吴颖加入了他们的行列，陪着他们在操场上绕了一圈。我背着一个大背包，很显眼，他们不明白，这家伙逛操场的时候为什么要背着背包。我们回到了起点，抬头看天。星星已经出来了。我说，走吧。她抓住了我的手，说，这次我领着你。

吴颖把我领到了桃李街上，走了几分钟，我们来到了另一条街道，又走了几分钟，到了一个我从来没到过的小街。我问她，这是哪里啊？她说，这是牛皮沟。我问，牛皮沟，好怪的名字，这里有牛皮吗？她说，这里没有牛皮，但住在这里的人都爱吹牛皮，并且来到这里的人也喜欢吹牛皮。我说，不会的，我就从来不吹牛皮。她说，我一试就知道了，你肯定也爱吹牛皮的。

我发现路边竟然有一些石头椅子，就坐了上去，吴颖也坐了下来，但她没坐到石头椅子上，她坐到了我的腿上。这时，她背对着我。我说，这里真不错，还有石头椅子。她说，不但有石头椅子，而且还有又温暖又柔软的大腿。

她坐在我的腿上，让我呼吸急促起来。她说，你感冒了吗？我说，没有。她说，那你为什么喘着粗气，像感冒了一样。我说，那是因为你坐在我的腿上。她说，我太沉了，都压得你喘不过气来了。我说，不是，是我想让你坐得再彻底一些。

她突然转过了身，两只手拧住了我的脸。她把我的脸往长里拽，让我觉得很疼。她愤怒地说，你这个有女朋友的家伙，还想让我坐得怎么彻底？我的脸被她拧着，说不出话来，其实我根本无法回答她。她又问，你准备和高佳什么时候分手？你如果真的喜欢我就和她分手。

她终于松开了手，见我忙着揉脸，连忙扎进了我的怀里，向我深表歉意。我说，没事的，没事的，咱们快找个好地方看流星雨吧。她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我说，什么问题？她说，你什么时候和高佳分手？我说，快了，她整天给我打电话，都把我烦死了，我恨不得马上和她分手。

她说，你在说假话，在牛皮沟说的话大部分都是假话。我说，那你还让我说。她说，我就是喜欢听你说假话。

在牛皮沟的这十几分钟，我感到十分紧张。夜是那么黑，牛皮沟又那么静，吴颖又那么疯狂。我真想让该死的流星雨马上从天上下来，然后我们好各走各的。我不习惯和她谈论爱情方面的问题，那会让我很沉重，一点都不痛快。

离开了恐怖的牛皮沟，我们来到一条宽阔的街上。虽然这条街很宽，但车辆十分稀少。车灯不时把街面擦亮。我对这条街也很陌生，就问吴颖，这条街叫什么？她说，这就是朝阳大街。我说，这就是传说中的朝阳大街吗？听说这里阴气很重，死过人的。吴颖一听这话，马上紧紧地抱住了我。

其实朝阳大街上根本没死过人，这那么说，是为了转移吴颖的注意力，没想到却有了意外的收获。她抱得我很紧。她说，我害怕。我说，有我在呢，没什么可怕的。这时，一盏车灯把我们擦亮了。她似乎清醒过来，松开了。我说，你的劲还挺大。她说，我以前练过空手道。我吃了一惊，说，没想到你这柔弱女子竟然是个武林高手，失敬，失敬。

吴颖一脸严肃，这样的表情有些不合时宜。她郑重地对我说，现在，我们是在朝阳大街，在朝阳大街说的话都是真话，我就要对你说真话了，我喜欢你，从那天在课堂上，老师念你的作文开始，我就喜欢你了。

我的脸也严肃起来，面对这样的问题，我一点也轻松不起来。这些话，我以为她会在看流星的时候说出来，没想到，她提前说了。我有些害怕，觉得这朝阳大街真是不祥之地，有一股化解不开的阴气。我说，其实我也是喜欢你的，从那天在操场上一起做游戏，我就喜欢你了。我对自己的话有些吃惊，没想到我会冒出这样的话，一时间尴尬极了。

流星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吴颖突然大叫起来，看，流星！我也向天空望去，只看见一点光芒。仅仅是一颗流星。既然是流星雨，那么流星应该像下雨一样啊。可是仅仅只有一颗流星，这颗流星过后，天空一直保持沉默。我和吴颖呆呆地向天空望了，好像忘了刚才说的话。

我们又来了南山大街，这里车辆还多一些，感觉安全点。在十字路口，是一个硕大的圆形花坛，中间是一座大碑，上面有一个古人的雕像。我们站在石碑下，开始研究碑上的文字，发现有好多字我们都不认识。我们开始努力地研究，发现怎么研究也还是不认识。我们只好放弃了，不再去研究那些无聊的字，开始研究各自的脸。我看着吴颖的脸，在她的脸上读出两个字，漂亮。我把这两个字说出口，得到的是肯定的回答。她说，我当然漂亮了。她看着我的脸，也说出了两个字，难看。她也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我说，我当然难看了，尤其是在晚上。

也许是因为光线不足的原因，我们都尽量地缩短着眼睛和研究对象之间的距离，慢慢地，就几乎要贴在一起了。我抱住了她，我说，你好像有点冷，我温暖你一下。没想到，她开始在我怀里战栗，就像打寒战一样。我说，你抖什么呀？你现在还冷吗？她说，你再抱紧点可能就不冷了。我就加大了手臂的力量。这时候，我想到，下一步，我们应该接吻了。我是一个喜欢按部就班的人。她的嘴在我的嘴的下方，要找到目标并且吻上，我必须缩短身体。我低下头，轻易地就找到了她的嘴，那是一张小嘴，只有我的嘴的二分之一大。我的嘴把她的嘴包围了，她的嘴开始挣扎，做无谓的反抗。她的身体又开始战栗起来，后来这种战栗变本加厉了。她身体的抖动让我想起舞台上悲伤的花旦。那些花旦，甩动长长的衣袖，全身抖动，她们表现得无比悲伤。但吴颖不是悲伤，她是激动，甚至有些震撼。

突然她好像完全失去了力气，把身体全部的重量都加到了我身上。我马上感到了她的沉重，不由自主地放弃了接吻。我们的脸拉开了距离。喘口气吧，我们的肺活量都不算太大。我抬头看天，一个流星也看不到。我说，为什么没有流星了？她也抬头看天，她也没有看到流星，她也说，流星都到哪里去了？

起风了，寒冷加剧了，我们都哆嗦起来。我有鼻炎，一冷就会抽鼻子，这让我很不好意思。她听到我抽鼻子的声音，摸出了一块纸，按到了我的鼻子上。她说，擤。我就擤了一下，鼻涕落进了纸里。我更不好意思了，简直有点无地自容。她说，没什么的，谁都会擤鼻子。

她抱住了我，说冷。我也觉得挺冷，但流星雨还没有来，要是现在就回去的话，就前功尽弃了。我说，再忍耐一下吧。她说，不忍耐了，我估计今天根本就不会有什么流星雨，咱们找个地方休息吧。我说，去哪里休息呢？她说，顺着大街往西走，就会找到旅馆，咱们要个房间，一边吃我带的东西，一边聊天，怎么样？我一下子兴奋起来，具体地说，是旅馆这两个字让我兴奋起来的。我说，好，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