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孙凸能够成为朋友，完全是因为我们都是文学爱好者。他写过不少文章，也发表过几篇。这是他唯一的骄傲。我看过他写的东西，笔触十分清醇，让我不敢相信是出自他的笔下。比如，他写过一篇散文，题目叫《女人是水做的》。整篇文章格调幽雅，让人读起来有一种清风拂面的感觉。最近一段时间，他迷恋于诗歌创作。他专门写情诗，这天，他对我朗诵了一首：我愿意是月亮，如果你是地球，那么我就可以永远围着你转动，永不停歇。

他对这首诗十分满意，用洁白的稿纸抄写了一遍，然后装进了一个粉红色的信封。我问他，你要把这首诗送人吗？他说，是的。我又问，你要把它送给黄萍吗？他说，你怎么知道，我又没有告诉过你？我说，你别送了。他说，为什么？我说，黄萍根本不喜欢你，她喜欢的是王摇。

孙凸无比固执，他根本不相信我的话。他认为，黄萍已经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他，他们经常在一起谈论文学，每次黄萍都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孙凸就是被这种眼神迷了心窍。看来，他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步向棺材走去，而帮不上什么忙。

在一次上课的时候，坐在我旁边的黄萍突然不可抑制地笑了起来。她笑得太激烈了，她颤抖的胸部显得更加波澜壮阔。她的右手拿着一张洁白的稿纸，左手拿着一个粉红色的信封，她的笑就来源于稿纸上的诗。很多人都听到了黄萍的笑声，都转过脸来看她。老师也注意到了她，威严地问她因何而发笑。黄萍站起来，勉强止住了笑声，她用抱歉的声音说，如果换了你们，你们也会笑的。老师说，那你就让我们大家都笑一下。黄萍说，老师，我要出去一下，等我笑够了我再进来，实在是太好笑了。黄萍跑出教室，楼道里响起了她那爽朗的笑声。她那么开心，把大家都感染了，大家一起笑了，连老师都笑了。

只有一个人没有笑，那就是孙凸。他的脸色比黑板还黑。吴颖的纸条递了过来，上面写着：大快人心，孙凸彻底崩溃。

下课后，我去看望孙凸。他没有搭理我，像一具僵尸那样直挺挺地走了出去。在接下来一周的时间里，我都没有见到他。他晚上不来找我了，这让宿舍的各位成员感到无比畅快。因为孙凸到来的时候，坐谁的床谁都有意见。只要孙凸坐了你的床，那么他的留下的气味就会在此盘旋三天而挥之不去。

一天晚上，熄灯之后，上铺的王摇借着微弱的烛光给我们朗诵了一首诗。在朗诵之前，他告诉我们，这首诗是黄萍送给他的。他也意识到，这是一首情诗，是一首非常不错的情诗，他喜欢这首诗，但不喜欢黄萍。

我感到事情有些奇怪，急忙光着身子爬到上铺。我发现王摇右手拿着一张洁白的稿纸，左手拿着一个粉红色的信封。一下子，我什么都明白了，又爬回了下铺。那首诗，不用王摇念，我已经对它的内容了如指掌了。

在王摇念这首诗之前，我要问问他这首诗的来历。我想大家应该都很想知道这首诗的来历吧。我说，王摇，请你说说这首诗的来历，黄萍是怎么把这首诗交给你的？

话说今天下午，我坐在温暖的教室里，一边专心地上课一边专心地听cd，突然觉得有人在捅我的胳膊。我一看，原来是一块巧克力在捅我的胳膊，你们知道我挺爱吃巧克力的，既然它自己送上门来了，哪有不吃的道理。然后我就一边专心地吃巧克力一边专心地听cd。巧克力挺好吃的，我吃完一块，还想吃第二块。我就低头看我的胳膊，希望能等来第二块巧克力。我等了一分钟，第二块巧克力果然来了，比上一块更好吃。我把耳机摘下来，专心地吃巧克力。吃着吃着，我的胳膊又有动静了，低头一看，这次不是巧克力，而是一只手。这只手又白又嫩，但是不能吃。

我没有理会。那只手不停地捅我的胳膊，把我捅烦了，它再捅下去，我就不能专心地吃巧克力了。我伸出自己的手，抓起那只手，把它放到一边。可是，过了一会儿，它又卷土重来，这次它拿着一个粉红色的信封。我注意到来者不善，抬头寻找它的主人，就遇到了黄萍的眼睛，她是什么时候坐到我身边的，我一点都不知道。她温柔地对我说，这是我专门为你写的一首诗，请笑纳。我已经吃了她两块巧克力不好意思再拒绝她的诗。况且诗又不是什么坏东西。也不知为什么，当我拿过这个信封的时候，有些紧张，身上出了一层虚汗。后来我想，这种紧张可能来自黄萍那含情脉脉的眼神吧。

王摇给我们说完了这首诗的来历，就要把这首诗念给我们听了。他说，这是一首很优美的诗，我从来没读过这么好的诗，我要给它谱上曲子，唱出来，我喜欢这首诗，虽然我不喜欢黄萍。

王摇深情地朗诵着孙凸写的那首诗。大家听着听着，都像黄萍那样笑了起来。我没有笑。我突然想到，如果王摇把这诗唱出来，没准我会笑的。

王摇把那张洁白的稿纸贴在了墙上，每天都仔细钻研，嘴里不停地哼着调调。看来他真要给这首诗谱上曲子。我越看越别扭，建议他撕下来。他说，你不相信我的才华吗？你怀疑不能为这首诗谱上曲子吗？我说，这是一首烂诗，我一天能写100首。他知道，我是一个写诗的高手，我的才华曾经让他佩服不已，有一段时间，他甚至也跟随我写诗了，但他对音乐的痴迷胜过了对诗歌的痴迷，在写过几首之后又专心地玩吉他了。好说歹说，我终于使王摇把那首诗从墙上撕了下来。现在他的墙又像以前那样干净了，我放心了，这样等我的朋友孙凸到来的时候，他不会过度伤心。

有一段时间，我们宿舍集体痴迷上了诗歌，诞生了不少优秀的作品，其中最优秀的一首是我写的。灵感来自楼下打羽毛球的女孩，题目叫《担心》，内容如下——

打羽毛球的女孩

在我的楼下

向上

舒展着身体

胳膊时而张开

时而合拢

很卖力地使

白色的羽毛球

飞向对方

并巧妙地

为对方制造难题

我为她们捏着一把汗

担心她们一不小心

劲儿用大了

***飞了出去

在孙凸失踪后的第八天，我开始为他的生死担心了。失恋是自杀的好理由。孙凸是个很脆弱的人，他很可能会借此机会了却残生。我想应该去找找孙凸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只有我一个朋友，如果我不找他，还有谁会去找他呢？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吴颖，遭到了坚决反对。她认为我在自做多情，孙凸完全是咎由自取，根本不值得同情。我看出来了，在对待孙凸的问题上，她是立场坚定的，因为孙凸曾经让她很不舒服。我不能像吴颖那样爱憎分明，我在为我的朋友担心。我选择了一个时间，吴颖不在身边，我去了应该能找到孙凸的地方。这个地方当然是河边的网吧。从孙凸失踪的第一天，我就想到了这个地方。除了这里，孙凸不会去任何地方。他很可能正坐在网吧里打游戏，以此摆脱失恋的痛苦。

在灯光昏暗的网吧里，我终于见到了孙凸。我几乎要认不出他。他正卧在沙发里睡觉，瘦弱的身体随着呼吸一起一伏，证明他还活着。他的眼窝和两腮塌陷到了骨头里，颧骨高耸，犹如非洲难民。看来，孙凸的确有非洲血统。我问网吧的老板，这个睡觉的人在这里呆了几天了？老板说，整整八天八夜，他是我最好的顾客。我说，他的饮食问题如何解决？他说，他每天只吃两个包子。

我在孙凸身边坐下来，让他再多睡一会儿吧，我有的是时间等他。在八天的时间里，孙凸应该创作出了很多刻骨铭心的作品，我想。

孙凸醒来后看见我，一点也没表现出奇怪的样子，这让我很失望。我本以为他会因为我的到来而痛哭流涕。他用一双睡眼看着我，问，你是来上网的吗？我说，你放屁，我是来找你的，确切地说，我是来救你的，你这样下去会死掉的。他站起来，坐到一台电脑前面。他好像没听见我的话。我又说，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样下去真会死掉的。他一下子急了，冲我喊，别对我提死好不好，你一提死我又被人干掉了，那小子的枪法本来不怎么样，却一下子把我干掉了。他还在痴迷于游戏。对于这样的人，我只能让他死掉了。我决定不再管他，再过八天就来收尸。

我走出了网吧，头也不回地往学校走，走着走着，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我的名字。张快，张快！我回头，是孙凸。他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像一具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僵尸。他说，谢谢你来找我，咱们去吃饭吧，我好久没好好吃顿饭了。

我们走进了一家饭馆，叫了二斤饺子。本来我想要一斤半的，但孙凸坚持要二斤，他说，你放心吧，绝对能吃完。等饺子上来了，他的表现证明了他所言不虚。他疯狂地吃着，根本不给自己喘息的机会。我没有吃，要了一瓶啤酒，我一边喝酒一边看他吃。不到十分钟，他就把二斤饺子吃光了，他抱着肚子难受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我问他，你还要吃吗？他说，不吃了，我已经吃饱了。我说，那就回宿舍吧，从明天开始，你还是以前的你。他说，等一会儿再走好吗？现在如果我一站起来，那些饺子就会蜂拥而出。

过了很长时间，他终于可以动了，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扶着桌子走到了门外。我结了账，跟在他后面。他走得实在太慢，挺着大肚子，像一个孕妇。我们走到银行门口的时候，他转身对我说，张快，能不能借我二百块钱，等我家里把钱寄来了就还你。我说，没问题。我来到银行的自动柜员机前，取出二百块。我的卡里也没有多少钱了，只有六百块，也就是说，我要靠这六百块支撑到寒假。我借给孙凸二百块，自己就剩四百块了。还有两个来月才放寒假，四百块是支撑不住的。我把这个情况告诉了孙凸，希望他能理解我，尽快把这二百块还给我。他爽快地回答，没问题。既然我的朋友说没问题，那我就放心了。

在校门口，孙凸又停在了卖糖葫芦的摊前。他大方地说，刚才你请我吃了饺子，现在我请你吃糖葫芦。他掏出我刚刚给他的钱买了两串糖葫芦，塞给我一支。突然间我觉得眼前这个家伙很陌生，尤其是他吃糖葫芦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村里的一个傻子。他已经不是以前的孙凸了，经过爱情的洗礼，他变得麻木不仁。他一口能吞下两个山楂。他说这样有助于消化。

回到宿舍，孙凸倒在床上睡觉。他没有洗脸洗脚，没有做任何睡前工作，连躺下去的姿势也是简单而节约的。他在身体彻底接触床面后就一动不动了。我根本没有心情再去看他。既然他想扮演一个死人，就去扮演好了，现在看来，他扮演得还不错。我想摔门而去，正欲发力，听见孙凸说，小点声，你不知道我在睡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