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偷看一眼高佳在写的东西，但她一直用手挡着纸，好像很怕我看到。我喝了一杯水，爬上床继续睡。明天就走，回承德，这里太不安全。我心里想着这些，怎么也睡不着。刚才的梦让我对睡眠产生了一种恐惧。我生怕睡着后会梦想成真。高佳一直在书桌前奋笔疾书。我注视着她单薄的背影，不由得心生爱怜。她是一个这么柔软的姑娘，我却用残忍地伤害了她，真是罪过。我应该向她道歉，说一声对不起。但这又有什么用呢？她肯定会说，你以为一句对不起就能打发我吗？

好不容易，我闭上了眼睛。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光大亮。窗外嘈杂的声音让我很不舒服。我问高佳，外面的人在吵什么？没有听到回音。我四下寻找高佳的身影，怎么也找不到。高佳，你在哪里？一点回音都没有。我跪下来看了看床底下，也不见人影。突然我听到窗有一个女孩在大喊，你们别拦着我，我不想活了！这不是高佳的声音吗？她在做什么？我急忙穿好衣服跑了出去。

宿舍楼下聚集着一群人，他们都昂着头，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什么。我站到他们中间，势必也要昂起头来。我一眼望见了高佳。她站在宿舍楼顶上，她只要向前迈一步，就会摔下来。我紧张得大叫起来。我的叫声把周围的人吓了一跳。他们说，你不要一惊一咋的，别吓着楼顶上的姑娘，如果她哆嗦一下，就有可能掉下来，你不怕溅一身血吗？我没空理其他人，把手拢成一个喇叭，向高佳喊话。

高佳，你去楼顶吹风怎么不叫上我？你吹够了吗？快下来吧。

张快，我不是来吹风的，我是来跳楼的，明年的今天，就是我的祭日。

生活是美好的，你干吗要寻死呢，如果你死了，让我怎么活。

生活美好个屁！如果我死了，相信你会活得更好，现在我是寻找新欢的拦路虎绊脚石，你巴不得我从这世界上消失呢！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你是我的女朋友，现在是，将来也是，听话，你快下来吧，我带你去吃屁撒！

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子吗？区区屁撒就能动摇我死的决心？告诉你，你想错了，张快，你让我伤透了心，咱们来世再见吧！

说完，她伸开双臂，做了一个飞翔的姿势。我连忙说，慢着，慢着，你千万不要跳，如果你跳了下来，那紧接着，我也要从那里跳下来。

好，你可要说话算话，我先走一步，在路上等你。说完，高佳纵身要跳。我连忙做了一个停的手势。她的动作僵硬在半路。我说，你等我一下，我也上去，咱们一起跳。她说，你别上来，你要上来我就死不成了，你休想再骗我了。我说，这次我绝对没有骗你，我早就有死的欲望，从上高中的时候，我就是一个厌世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想了一下，说，那好，你上来吧，咱们一起死。

我要去楼顶和高佳一起死。旁边的人纷纷拦住我，他们说，你真的要跟她一起去死吗？我说，是的，那还有假？他们说，你不能这样，你上去后应该把她拉下来。我说，我不会那么做的，既然我说要和她一起去死了，就要一起去死，我是一个很守信用的人。他们说，生活是美好的，你们就这么死了，真可惜。我说，你们说错了，生活一点都不美好，活着一点意思都没有，你们都看看自己，现在过的生活简直让人无法忍受，无数的痛苦就像感冒一样定期侵犯着原本就很脆弱的身体，我们每天都在痛苦中煎熬，可还要对别人说，生活是美好的这样的假话。他们说，你说得太对了，痛苦是我们每个人都无法抗拒的，大家一起死算了。

我带领着众人来到了楼顶。高佳指责我不该带这么多人上来，她说这样会使我们的死变得很不顺利。他们辩解说，我们自己死自己的，大家互不干扰。

我们在楼顶的边缘站成一排。风很大，吹得衣服呼呼作响。我站在高佳的身边，拉住了她的手。有人提议，大家一起喊三声，然后一起跳下去。又有人说，如果谁不跳就是孬种。高佳对我说，你不要当孬种好吗？我说，我绝对不是一个孬种。

一、二、三——大家喊得声音洪亮，也很整齐。然后大家都腾空而起。每个人向上跳起的高度都不一样。有的人跳得高一些，其降落的时间就长一些。我和高佳的高度是一样的，因为我们的手拉在一起。只用了三秒种，所有的人都完成了降落的过程。大家都摔死了，我和高佳也不例外。而且我们死得很彻底，谁都没有活过来的可能。

阳光明媚的早晨，高佳把我叫醒。我揉着眼睛爬起来，看见对面床上摆着一个整齐的书包。高佳说，这是一个可以背起来马上就走的书包。

我说，现在咱们是人还是鬼？她说，我是人，而你是不是，我不知道。我说，我们刚刚跳楼摔死，这么快就活过来了，现在医学真是发达。她说，我才不会因为失恋而跳楼呢。我说，如果你真的去跳，一定要叫上我，跳楼挺好玩的。

高佳把书包挂到我身上，又把我领出了宿舍楼。我说，你又要领我到哪里去？她说，去火车站，让你赶快回承德。我说，你没事吧。她说，没事。

高佳的表情很轻松，看上去一点也不悲伤。她的这种状态让我开始觉得昨天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噩梦。我说，我走之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她说，你放心地去吧，这里的一切，都交给我了。我们坐上了去往积水潭方向的汽车，到地方后又换乘地铁，赶到了火车站。

火车站就是由各种各样的人组成的森林。高佳拉着我的手，在人的森林里穿行。她简直就是我的开路先锋，什么人都不能阻挡她前进的脚步。她的速度过快，我生怕她撞到无辜的人。我说，高佳，你慢点。她说，你归心似箭，却嫌我走得快，真是没道理。

高佳把我拉到售票大厅，她不排队，直接来到窗口，对里面说，买两张去承德的票。我在后面说，不是两张，是一张。她说，我一张，你一张，不正好是两张吗？我说，不对吧，应该是只有我的一张。她说，你怎么这么小气，给我买一张不行吗？我还想说什么，但售票员已经把票扔出来了，排在后面的人议论纷纷，埋怨我们插队。高佳拿到票，把我推到前面，让我交钱。我一边掏钱一边想，坏了，高佳疯了，她要跟我回承德。

出了售票大厅，我停下了脚步。高佳拉着我的手马上紧张起来。她说，你怎么了？我说，你要跟我回承德吗？她说，是的。我说，这恐怕不行。她说，有什么不行的？我说，你没带换洗的衣服。她说，我带着呢。我疑惑了。她得意地拍了拍我的背包说，就在里面。我连忙把背包从肩上摘下，打开观看，里面果然充满了高佳的衣服。高佳说，本来我还想再放几件，但你的包实在装不下了。我说，你为什么不用自己的包？她说，我嫌沉。

还有一个小时火车就要开了。我知道自己必须充分利用这一个小时让高佳回心转意。我拉着她的手，找到一个台阶，看上去还挺干净，就坐下来。我希望高佳能老老实实地坐在我身边，听我良言相劝。高佳说，我不想坐下，等上了火车，有的是时间坐。我一想也对，就站起来。我想，站着说也是说，效果都是一样。一切都不能太拘泥于形式。

我们站在人群里，相距半米，没有身体接触，好像两个不期而遇的朋友。还没等我开口，高佳先说，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无非是不让我跟你一起回承德。我只好点点头。高佳又说，你是怕我见到那个女孩。我点点头，马上又摇摇头。高佳笑了，我就是想看看她长什么样子，如果比我漂亮，我就心甘情愿。我激烈地摇头，几乎要把脑袋摇下来。高佳伸手抱住我的脑袋，让它安分守己，再用力往下按，做出点头的样子。高佳说，你答应我了。我死也不会答应她，而且还要告诉她，那个女孩根本不存在。但我什么也没说。我没有办法让高佳相信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一个叫吴颖的女孩。

对于已经铁了心的女人来说，苦口婆心的规劝是无济于事的。我终于放弃了努力，带着高佳挤上了火车。火车终于动了，缓缓离开了北京。我对眼下这个城市有些厌烦。它是高佳的城市，而承德才是我的城市，就跟我的故乡一样。由于昨天晚上没有睡觉，高佳靠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我调整了一下身体，让高佳能睡得舒服一些。几分钟后，高佳醒了，说，你太瘦了，靠着一点都不舒服。

天黑的时候，火车抵达了承德。我不愿让火车停下，希望它能一直开下去，永远地开下去，随便停在一个我们都不认识的地方。

高佳重重地跳下了火车，双脚落到地面上，发出很大的声音。我觉得大地仿佛震动了三下。她说，这就是承德吗？我说，是的，这就是承德。

火车站对面的山在夜色中模糊不清，引起了高佳极大的兴趣。她说，明天咱们就去爬那座山。我说，好，明天咱们就去爬那座山。

一个中年女人突然接近了我们，神秘地问，你们住店吗？

高佳马上回答，不住，因为我们要去见一个人。

女人失望地离开了。她刚走出三米远，就被我叫住了。我说，我们住店。她欣喜地跑回来，抢过我身上的背包，埋头在前面带路。

高佳说，我不想住店，我想先去见她。我说，先住下再说，今天天色已晚，有事明天再说。高佳说，我们明天还要去爬那座山。我说，那我们就在山上见面。

我信口说完，眼前出现了这样一幅情景——在高山之巅，站着三个人，一男两女，男的是张快，女的分别是高佳和吴颖。山风猛烈，她们的头发都抽打在我的脸上。

那个女人把我们带到了一个火车站旁边的旅馆里，来到一个房间她指着一张大床说，这张床睡起来很舒服的。一向挑剔的高佳仔细打量这个房间，觉得还算满意。我去登记，回来看见她已经躺在床上看起了电视。高佳是用一种茫然的目光看电视的，我的出现没有引起她的注意。我想让她长时间沉浸在这种状态中，就轻手轻脚地来到床边，默默地脱去了鞋和裤子，我有些累了，我想轻轻地睡觉。

她长什么样？高佳突然发出了声音。

她就像一个婴儿。我一边把被子盖到身上一边回答。

她漂亮吗？高佳的身体也完全进入了被窝。

还算漂亮吧，不过没你漂亮。我把眼睛闭上，想马上睡去。

你们做过吗？高佳的靠近了我，她的身体还是那么光滑。

没做过，因为我们还是一般的朋友。我的声音里已经有了浓浓的睡意，好像再有几秒种，我就是一个沉睡不醒的人了。

你在骗人，你们肯定做过，而且还经常做，因为你现在比以前熟练多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罗马也不是一天建成的。高佳的边说边在我的身体上指点江山，很快她就让我竖立起了一座高峰。高佳来到我的身体上，把高峰占领，但她的脸上一点胜利的喜悦都没有。

高佳采用的姿势让我必须仰视。而她俯视着我，显得那么伟大。

她是不是也会这样？高佳的语气好像在审犯人。我说，你能不能不提她，你一提她，我就不行了。高佳说，我以为一提她你就能如虎添翼呢。我说，事实正好相反，你一提这件事我就溃不成军。

我失败了。高佳的胜利却不是自己想要得到的。她有些失望。第二天早上，她翻身起来，爬到我身上，再次体会到了那种失望。她说，有三个原因可以说明这一问题：第一，我的身体过度疲劳，所以才会力不从心；第二，是她自己本身的魅力问题；第三，也是最主要的原因，是我身在曹营心在汉，心里惦记着吴颖。

我心里在第三个原因上画了个对号。我的嘴上却说的是第一个原因。身体不是铁打的，需要休息调养，才能长盛不衰。这是我的借口。当我们站到学校大门口的时候，这个借口变成了现实。我突然间感到身体被一种东西掏空，或者莫名其妙地丢失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回到眼前这所学校的不是我自己。我不可能这么沮丧地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