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学还有三天。很多人都回来了。家在沧州的教徒是第一个踏进318宿舍的人。他把行李放到床上，激起了一层尘土。我推门进去，看见他就好像站在云雾里。我以为他要显圣。

张快兄，好久不见，你还好吗？教徒的热情让我一时难以适应。我说了一个好字。屁股坐在自己的床上。张快，你的情绪很低落，这是为什么？教徒开始收拾宿舍。他不但要不宿舍收拾好，还要收拾好我的心情。我的心里一团糟，根本无法收拾。我说，我要信教。教徒停下了动作，吃惊地看着我。

张快——

楼下传来一声叫喊。李志信说，吴颖。那个声音又叫了一次。他仔细听了听，又说，不是吴颖，难道你又有新的女人了？我说，不是的，这是我原来的女人。

门突然被推开。徐动进来了。经过一个春节的吃喝，他的身体明显增胖，不像以前那么瘦，开始像一个普通人。他把行李放到床上，然后一巴掌拍到我的肩膀上。下面有一个女生在喊你的名字，她是谁？徐动问。

徐动——

楼下传来一声叫喊。李志信说，艾雨。那个声音又叫了一次。他仔细听了听，又说，还是艾雨，徐动，你从前有没有女人？徐动说，废话，谁从前还没几个女人！

在很久以前，也就是徐动上高中的时候，一个在学校门口开理发店的姑娘，成了徐动的女人。那时徐动留长发，从后面看就像一个姑娘。这么长的头发让理发姑娘的剪刀大有作为。一来二去，徐动爱上了她。他喜欢姑娘的剪刀在他头上上下翻飞，更喜欢姑娘的手指在他的头皮上匍匐潜行。一个月圆之夜，徐动越过学校的围墙，溜进姑娘的理发店，对哆嗦成一团的姑娘说了三个字，我爱你。

这段历史被徐动反复提起，不知道是真是假。而后来的故事，他一直闭口不说，不知道在卖什么关子。现在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兄弟你真是好样的，竟然让从前的女人来到学校，我就没有你的勇气。

徐动拉我下楼。我看见高佳和艾雨并排坐在花坛上。两个人正在聊天，很投入，即使两个男人来到了跟前，她们也没有反应。艾雨的嘴巴在动，高佳的耳朵在听。她们在谈论男人，艾雨被我们听见的那句话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上天迟早会惩罚他们的。徐动说，艾雨，不要再宣扬你那套理论了，你会害了张快的。

艾雨笑嘻嘻地站起来，径直冲我走来。她上下打量，还转到我身后看了看。真是看不出，像张快，一个看上去如此正派的人，也会闹出绯闻。艾雨完全没有顾及我的感受，她的话严重伤害了我的自尊心。我说，至少我还没有弄出一对双胞胎来。张快，你！艾雨指着我鼻子，脸红了。

徐动一看事情不妙，再说下去，双方的老底就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他拉开了艾雨。他们走后，高佳兴高采烈地说，这下好了，你在同学们心目中的形象完全崩溃了。我也兴高采烈地说，是呀，我再也不用装了。我的兴高采烈让高佳有些失望。她没有想到我也会兴高采烈地看待这件事，一时想不出应对我的兴高采烈的话语。

我对高佳说，你看三楼的那个窗口，你看见窗户上那张脸了吗？那是项火的脸，我的一个哥们，你知道他在做什么吗？他在看女生厕所，看他那专注的神情，就知道现在肯定有一个女生蹲在他眼皮底下。

高佳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接着说，站在窗口向外观看的人，可能是项火，可能是徐动，也可能是王摇，更可能是我张快。实话对你说吧，我们宿舍的人都是偷窥狂。

真恶心。高佳想朝地上吐口吐沫，但鉴于这个行为不雅观，只好把吐沫又咽回肚子。我说，我们乐在其中，并不觉得恶心，你现在如果觉得恶心，有两个原因，一是胃酸过多，二是怀孕了。

真恶心，我真想不到你会说出这么无耻的话。她上下打量我，还转到我身后看了看。她用手摸我，捏我的皮肤。她确定眼前这个人确实是张快。你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说，快说！是不是想把我恶心死？

不是的，我只是觉得这件事很好玩，所以就讲给你听了。

我心里的火气太大了，所以想吃一个冰激凌，高佳拉着我个胳膊说。

小卖部就在前面，通过几块含糊不清的玻璃，能看到那个胖女人。她几乎什么都卖。当然，她也卖大饼——我曾经卖过的东西。我的生意黄了，而她的生意还很好。我对高佳说，我建议你吃一张我曾经卖过的大饼，保证比你一直向往的屁撒好吃。

不，我死也不吃大饼，我怎么能吃这么粗俗的食物呢？高佳耍起了性子。你不想吃，我偏让你吃，我恶狠狠地说。我的一双手做了一个掐脖子的动作。高佳的脖子很细，如果我想掐，一只手就够了，用两只手就显得兴师动众。

高佳也伸出了两只手，掐住了我的胳膊，并且把脑袋也贴了上来。你真像个男人，我就喜欢你这个样子，我听你的，吃一张大饼。说完她还咽了口水，故意发出很大的声响，像一只皮球落进了水里。

我带她走进了小卖部。她的手和脑袋没有离开我的胳膊，一直吊在上面。等我把胖女人递过来的大饼送到她面前，她的两只小手才一跃而起。我们又回到了花坛边上，坐下来。我抽烟。她吃大饼，这是她的早餐。

从男生宿舍楼里出来的人陆续从我们身边走过。有很多人认识我，向我打招呼，问我大腿上这个女生是谁。我是他女朋友！不等我回答，高佳提前回答他们。我无话可说。高佳说得没错，她确实是我的女朋友。很多人听了高佳的自我介绍，脸上显露出暧昧地笑，还有人过来拍拍我的肩膀，用崇拜的语气说，你真行。

高佳问我，他们为什么说你真行？我说，他们羡慕我找了一个像你这样的女朋友。高佳说，我不是傻瓜，这一点你瞒不了我，他们的意思其实是发现你有两个女朋友，他们认为，有两个女朋友的人是很厉害的。我说，你真是越来越聪明了。

我真的很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夸赞高佳。她手里的大饼吃得还有一半，剩下的一半她不打算吃了，挥舞起来，啪的一声，打在了我的脸上。卷在大饼里的菜都挂在了我的鼻子上，那半张大饼平躺在我的脚边，看上去很无辜。我生气了，抹了一把脸，长叹了一声。

你不应该浪费粮食，当初我买大饼的时候，从来没有乱扔过一根饼丝。你知道大饼是怎么来的吗？农民伯伯先把小麦种子种到地里，到了夏天，他们收获了很多麦子……

有一些女人，最不爱听的就是道理。高佳就是如此。她在我无休止的讲述中站起来，向墙角走去。她的背影孤单而又落寞，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墙角处有一道阳光，把高佳照亮，而阴影处却出现了另一个孤单而又落寞的身影，她们对应在一起，相得益彰。

我愣住了，高佳愣住了。最重要的是，吴颖也愣住了。她后来对我说，第一眼看见高佳，她就感觉到对方是高佳。而高佳也是同样的感觉。所以不用我介绍，她们就已经认识对方了。我们三个人一时间找不到什么话题，相顾无言。好半天，高佳从那道阳光中抽身回来，在我身边坐下。她坐在我的左边。吴颖笑着走过来，走过了阳光又走过了阴影，在我身边坐下。她坐在我的右边。她们两个把我夹在中间，但都不看我，好像世界上根本没有一个叫张快的人，而她们，只是两个没有任何关系的陌生人。

如果说她们是两块大石碾，那我就是一颗被她们夹在中间的麦粒。我浑身的骨头节咯咯作响，面目也开始扭曲。我突然说，你们聊，我有事先走了。刚要站起来，左右两只强有力的小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犹如泰山压顶一般，让我无法动弹。

墙角那边转过来一个人，身上背着吉他和背包，风尘仆仆的样子。我喊了一声，王摇。那人跑了过来，张开双臂，要和我拥抱一下。但我站不起来，忙摆手，免了吧！

张快，你怎么被两个女生压着？王摇对我目前的处境表示不解。

我得罪了她们，也可以说，我伤害了她们，所以她们才这样对我。我只能这样对他解释。

原来是这样，你得罪了两个女人，这我就帮不了你了，不过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你一下，以后千万不要得罪女人了。王摇中肯地对我说。

王摇不认识高佳，经过我的介绍，他就认识了。与此同时，他也认识到了我的麻烦。他双手一摊，冲我做了无可奈何的姿势，意思是根本帮不了我，无能为力。

同样无能为力的，还有背着一个巨大的背包赶来的尹可。他也不认识高佳，经过我的介绍，他就认识了。突然，这家伙快乐地笑了起来，他的嘴凑到王摇的耳边，说了六个字。他的声音很轻，听众只局限为王摇一个人。看他的嘴型，我猜到了那六个字——玩火者必自焚。

幸亏有两只手在我肩膀上压着，如果没有它们，我恐怕早就把尹可扭到宿舍教训一番了。这叫落井下石，太不仗义。

同样不仗义的，还有风风火火赶来的项火。他不认识高佳，我要想他介绍，他一摆手，说，现在我可没工夫闲扯，刚才我在校门口碰见枫丹白露了，你们谁想看，就跟我来！项火急匆匆往宿舍里跑，他们跑到台阶上，扭头发现我还待在原地。

张快，看枫丹白露一直是你的梦想，现在你怎么无动于衷？他们诧异地问。

我说，我早就看过了。

他们说，你小子，看过了竟然不对我们讲，真有你的，但现在你就不想再看一次吗？

他们三个跑下台阶，拉住我的胳膊，把我从高佳和吴颖的手下拯救出来，然后又拉着我奔上台阶，消失在男生宿舍里。我们一口气冲上三楼，撞开318宿舍的门，把坐在床边看《圣经》的李志信吓了一跳。他合上书，冲我们笑。因为一个假期没见面了，笑一下是很有必要的。项火等人根本没有理会这个笑容，他们大步冲到了窗前，厕所里面和外面空无一人。

项火，原来你小子又在撒谎。王摇说着坐到床上，打开了项火的书包，里面有一个精致的塑料袋，装着金黄的烟叶。这引起了王摇极大的兴趣。尹可也凑过来，捏了一撮，闻了闻。项火正专心致志地站在窗前，扭头发现了自己的书包正在遭受浩劫。他的眼睛盯着窗外，身体移向床边，把烟叶放回书包，拉好拉链。他平静地说，这烟劲大，咱们晚上再抽，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枫但白露给看了。王摇问，你以前不是看过吗？项火回答，我想再加深一下印象。

项火对厕所的执着，完全打动了我们。我们都相信，枫丹白露的到来是一个即将成立的事实。几个站成了一排，坚定地守在窗前。我虽然也站在窗前，但我的目光和他们的目光背道而驰，我死死地盯着坐在花池边上的高佳和吴颖。她们还是那样坐着，相距一米，一动不动。

我操，真来了！随着王摇的一声惊呼，我赶忙把目光转移到厕所那边。枫丹白露果然出现了。这是我第二次看见她出现这个地方。所以就没有产生向他们那样激动的感觉。枫丹白露穿着一件黄色羽绒服，黄色的靴子，她蹲下来，我们发现她的内裤也是黄色的。

大家都不说话，只能听见吸鼻涕的声音。项火有鼻炎，一到冬天就会不停地吸鼻涕。而今天，项火的鼻炎传染给了我们，大家在一起吸鼻涕，就像一群毒瘾发作的家伙。

关于枫丹白露这道美丽的风景，我在前面的某个小节里，有过详细而充满感情的描述。所以这里就省略了吧。事实上，我这次看得心不在焉，不够投入。因为枫丹白露刚一蹲下，高佳和吴颖就靠在了一起，她们的手分别伸向了对方的头发，嘴里还发出尖叫的声音。我们被那种声音打扰，看了她们一眼。除了我，大家都觉得她们没有枫丹白露好看。其实我也不觉得她们比枫丹白露好看，只是她们更吸引我。我不得不看她们。我是她们互相抓头发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