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里突然传来苍老的歌声。谁都不说话，静静地听着。这歌声很特别，好像来自上一个世纪。我想，这肯定是老修女在唱歌。她有一个让所有的女人都无法接受的年纪，她的歌声却如此优美。吴颖送开了紧握的手，一边打着节拍，一边轻轻哼唱。所有的人加入近来，一起跟着老修女哼唱。其中也包括我。我们只能哼唱，算是老修女的伴奏。只有一个人使用了嘹亮的嗓音，那就是李志信，他的声音几乎要盖过老修女的声音。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不知好歹的人，真想过去捂住他的嘴。李志信让老修女的独唱变成了男女对唱，引起了众多教友的不满。大家停止哼唱，耐心地听着，主要是听老修女唱，把立志心信的声音过滤出去。老修女唱完了，大家一致要求她再唱一曲，并且反复强调，那个学生请把你的嘴闭起来好吗？

李志信终于管住了自己的嘴。老修女的再次演唱圆满成功。大家报以热烈的掌声。琴声突然高亢起来，大家又归于平静。一女声又唱起了圣歌，声音无比纯净，好像经过了27层过滤。这纯净的声音洗涤着我们的灵魂，让我们脱胎换骨，犹如重生。吴颖轻声问我，这是谁在唱歌？我说，肯定是那个年轻的修女。她又问，她很漂亮吗？我说，没你漂亮，但她的声音很漂亮。大家完全陶醉在这漂亮的声音里，等歌曲结束，才缓过神来。

李志信的歌声突然闯进了我们的耳朵。他早就忍不住了，要一唱为快。他唱的是《欢乐颂》。他的嗓音过于矫饰，努力向男高音靠近，却只靠到一半就靠不上去了，他还在继续努力，勇敢地向上靠，他的声音渐渐荒芜一片，不成气候。还没等他唱完，大家的掌声就开始了。我们的意思是，你快点结束吧。他却把这掌声当成了鼓励，说，既然大家一再要求，那我就再献上一曲。谁要求他继续唱了？他的耳朵好像出了问题。

吴颖问我，可惜没带胶布，膏药也行。我说，带那些东西干什么？她说，把李志信的嘴封上。我说，他唱歌的热情太强烈了，即使你封上了他的嘴，也封不上他的心，那歌声可能会从他的鼻子里、眼睛里、耳朵里、甚至屁眼里飞出来。

由于我说到了屁眼这个词，吴颖拧了一下我的大腿。她用了十分的力气。我疼得大叫了一声。疼痛使我的叫声无所顾及。李志信的歌声夭折在我的叫声中。掌声四起，大家其实是在为我的叫声鼓掌。李志信说，大家先不要鼓掌，我的歌还没有唱完。有人喊，你已经唱完了，快让别人唱吧。李志信说，那我再为大家弹奏一支曲子吧。有人喊，不用了，你让别人弹吧。李志信说，我怕别人弹得不好听。有人喊，我们求你了，把机会让给别人吧。李志信说，那我明年再给大家弹。

李志信这么一说，我想明年的平安夜就不会有这么多人了。我眼前出现了这样的情景，大雪份飞的院子里，李志信孤独地唱歌，满地的雪花都被歌声席卷而去。

神甫说，圣诞晚会要结束。于是圣诞晚会便结束了。神甫和上帝一样神秘，他一直呆在大厅里，我们这些站在院子里的人，都没有看到他的真面目。来自师专的这些情侣总算过完了一个平安夜，他们可以放心地回去了，像李志信说的那样，回去后就和女朋友好一辈子。大家没有走在一起，都散开了，路显得很宽敞。我和吴颖走得很慢。其实是我走得很慢。我的速度影响了我们两个人整体的速度。吴颖不着急，微笑着看着我的脚步。我一步一步地走着，像一个走向刑场的犯人。走得慢一些，生命就会长一些。看到那片小区的楼了，黑压压一片，似乎埋伏着千军万马，为首的两员大将，正是吴颖的爸妈。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害怕。我打心眼里有些怵。几年前，我送高佳回家，到了她家门口，她拉我进去，我就非常恐惧，说什么也不进去，仿佛一进去命就没了。我不害怕陌生人。但现在我要见的两个陌生人是吴颖的爸妈。她也不催促我，任凭我走得多么慢。她知道，即使我走得再慢，也会走到她家门口的。对于人的脚说，世界上最长的路也是短的。这是一句名言。此刻，这句名言对我来说却是莫大的威胁。

我开始和吴颖聊天，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我甚至给她讲起了故事。我停在一盏路灯下，绘声绘色地讲故事。吴颖饶有兴趣地听着，该笑的时候就笑，该哭的时候就悲伤。她听得很投入，我讲得更投入。我又行走起来，给她讲更精彩的故事。她听得入了迷，抱着我的胳膊，几乎要陶醉在故事里。我给她讲的是一篇安徒生童话，题目叫《老头子做事总是对的》。这是一个很感人的故事，它的意义在于教我们学会用什么态度去生活。我天生就有讲故事的才能，而且还具备很强的表演天分。当讲到老头子说话的时候，我的声音就是苍老而和蔼的。当讲到老太婆说话的时候，我的声音就是婉转亲切的。我那支被吴颖抱着的胳膊抽出来，以便使用丰富而滑稽的肢体语言。我一会儿掐腰，一会儿挠头，逗得吴颖哈哈大笑。她是我唯一的听众，已经完全入了迷。

这个故事终于讲完了，吴颖回味无穷，她从来没听过这么深刻的故事，从这个故事中，她学到了很多生活的真理，她思绪万千，久久地望着我，她的目光深情而温暖。我拉住了她的胳膊，对她说，学校到了，我回宿舍，你回家吧。

她这才发现上了我的当。我在讲故事的过程中改变了行走的路线。我的阴谋她一点都没察觉。她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好像不认识这个地方。她说，咱们是怎么回来的？我说，咱们是走回来的。她说，你这个坏蛋原来这就是你给我讲故事的原因。我说，是你自己走到这里来的，我又没逼你走。她说，都怪你的故事太好听了，我才会上你的当，下次不会了。她没有生气。刚才的故事对她起到了潜移默化的作用。我挥手唤来一辆出租车，把她塞进车里，对她说，明天上课不要迟到。

我目送吴颖乘坐的出租车出了桃李街。一阵寒风袭击了我，让我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打完喷嚏，我觉得很痛快。这些天来的苦恼，都被我通过喷嚏排到了体外。我迈开大步，唱着快乐的歌曲，向宿舍楼走去。楼下有很多戴圣诞帽的男生，他们在扮演圣诞老公公。每一个圣诞老公公都搂着一个女学生，据说那是他们的女朋友。他们坐在花坛的台阶上，除了接吻什么都不干。

回到宿舍，项火和王摇正无聊地在床上躺着。王摇的脑袋上戴着一顶圣诞帽。我问他这是从哪里来的，他说是黄萍送的。他还向我展示了一张卡片，卡片上写着一首诗，通过这首诗，能猜出四个字。这首诗的具体内容到现在我都忘记了，但那四个字我还记得。我只把那首诗读了一遍，就猜出了这四个字。王摇已经猜了半天，他还不知道答案。我告诉他，这四个字是，我很爱你。王摇吃了一惊，他说，你是男人，不能爱我的。我说，不是我很爱你，是黄萍很爱你，她写的这四句诗的谜底就是我很爱你。把一件简单的事说得这么复杂，让我很头疼。我一把扯下了王摇头上的帽子，说，我最讨厌过洋人的节日了，什么圣诞节，纯粹是为谈情说爱找一个借口。王摇觉得我说得很酷，他完全同意我的话，他说，黄萍这些浪漫的把戏肯定是跟洋人学的，我才不稀罕呢。他学得真快，真是我的好兄弟。项火说，你们这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你们都有女人，而我呢，屁都没有。我说，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没有女朋友才是最幸福的，也是最自由的。王摇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项火啊，你没有什么可抛弃的，你是最轻松的。项火说，如果能有个女朋友，我情愿不自由。

徐动带着一身寒气闯了进来。他的脸红得好像燃烧的火，是冻的。他不停地抽着鼻子，两只手捂到暖气上。项火隐约发现徐动的脖子上有一排鲜红的牙印。徐动，你遇到吸血鬼了？不是吸血鬼，这么冷的天，吸血鬼恐怕也不会出来，是艾雨干的好事。给我们说说吧。项火靠在被子上，找到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从教堂回来后，我被冻得上气不接下气，急着回宿舍取暖，没想到艾雨却不放过我，非要我跟她去操场缠绵一下。我说这么冷的天，就算了吧。她说不行，今晚是平安夜，你必须要跟我缠绵一下。我说都老夫老妻了，还缠绵什么？她说你一点也不懂得浪漫，在回来的路上，我看见张快在给吴颖讲故事呢，人家讲得那么投入，真让人羡慕。我说，你要想听故事我也可以给你讲。她说，现在我不想听故事，我就想跟你缠绵一下。我只好答应了她，你们都知道，她是一个很难缠的女人。我们来到操场上，找了半天也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最佳的位置早就被人占据了，连不太理想的位置上都有人。这可这么办？她说，不管那么多了，就在操场中间吧。我们就站在了操场中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句话很有道理。根本没有人到操场中间来，他们一来到操场，都直奔那些隐秘的场所。艾雨还没等我站稳，就袭击了我的脖子。她的牙齿冰凉。我说行了行了。她不说话，一直咬下去。我盼着她说句话，那样她才能把嘴松开。过了好长时间，她的嘴才离开了我的脖子。我们走到有光亮的地方，她拽过我的脖子查看自己的杰作。她很满意，摸着我的伤口说，现在你可以回去睡觉了。

我们将要在平安夜里睡下。大家都认真地刷牙洗脚，都想睡个好觉。临睡前，我说了一句话，却引来无数的话语。我说，我讨厌过洋人的节日。我说的是心里话。因为洋人的节日给我带来了很多麻烦。徐动马上表示赞同我的观点。他说，洋人的节日最容易让女人借题发挥。王摇说，洋人的节日还容易让女人诗兴大发。项火说，洋人的节日只会让我更加寂寞。我们开始劝项火，赶紧找一个吧。项火说，我早就有目标了，正在探索阶段。我们追问是谁。他让猜。我们猜了好几个他都说不对。我们觉得没意思就不猜了。

电话突然响起来。每次电话都要突然响起来，在响之前，它习惯不跟任何人打招呼。我已经睡意朦胧了，拿着听筒用懒洋洋的语调问对方是谁。一个女人的声音，是我。我察觉到这个声音好像带着哭腔。你到底是谁呀？我有点不耐烦了。张快，你都听不出我的声音了吗？对方明显在哭，声音充满了悲伤。我听出她是谁了。除了高佳，还能有谁？我真笨。

我说，出什么事了，你哭什么？

她说，你快点给我打过来，我手机没电了，你要打到我宿舍。

我说，我已经脱衣睡下了，你难道要我去楼下给你打电话吗？

她说，我就是要你到楼下给我打。

我说，外面很冷的。

她说，你多穿点衣服不就行了。

她的声音消息，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盲音。我不知道她又在发什么神经。她是一个神经质的姑娘。我真怕她会出什么事。我爬起来，飞快地穿上了衣服，然后夺门而出。楼道里寒风刺骨。风都是从两端的破窗户里进来的。再有十分钟，宿舍门就会被老大爷锁上。我快速下楼，掠过了张望的老大爷，掠过了利用最后的时间缠绵的男女，扑向了电话亭。

高佳说，你真慢。

我说，我是以最快的速度下来的。

她说，你知道今天上什么日子吗？

我说，不知道，但我知道绝对不是你的生日。

她说，今天晚上是平安夜，我们刚举行完庆祝活动，我还给大家唱了当年我们一起唱的《青春无悔》。我原以为你会给我打电话的，可是你却没有。

她一边说一边哭，好像很委屈。

我说，我根本不知道今天晚上是平安夜，我最讨厌过洋人的节日了，你是知道的，我是一个很传统的人。

她说，你心里根本没有我。

我说，我心里一直有你，你不会跑到我的心的外面的。现在我只穿了一条秋裤，冷死了，再有几分钟，老大爷就要锁楼门了，我要回去了。

她说，不行，你陪我说会话。

我说，我的鼻涕都流到电话上了，风真大，再说下去，恐怕我要被冻成阳痿了。

她说，你阳痿那才好呢，那样你就搞不成别的女人了。

我说，明天我再给你打电话好吗？实在是太冷了，我的手都冻僵了。

她说，好吧，你回去吧，做个春梦，梦到我。

我挂上电话，撒腿往宿舍楼跑。老大爷正在锁门，他很气愤地看了我一眼，才放我进去。吃了大饼，老大爷明显精神了，两只眼睛更加有神了。我跑回了宿舍。我想我的脸肯定红得好像燃烧的火。我把双手捂到暖气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知觉。

项火还没睡着，他说，你真是咱们宿舍最辛苦的男人。我说，唉，做男人真累啊。徐动说，你这叫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