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马路旁，两只手插在袖筒里，就像村里的老头蹲在墙根下晒太阳。我没有晒太阳。今天的太阳在云彩的后面，照不到我，我也找不到它。吴颖乘坐的六路车还没来。我很少上这里来等他。但今天是个例外，因为我突然非常想见到她。给她说说昨天晚上的事，让她骂我一顿。我好像受到了打击，谁都不爱搭理，除了吴颖。她好像已经成了我心脏的一部分。如果她停止跳动，那么我也就完蛋了。六路汽车装着吴颖，终于来了，比拖拉机还要慢。我站起来，伸开双臂，准备拥抱她。她看到了我，赶紧跑过来。我的双臂合拢，把她紧紧裹住。她有些意外。在她的记忆里，我从来没有这么主动地抱过她，而且还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但她却没有表示任何不情愿，顺水推舟，也抱住了我。

我说，我想你了。

她说，我今天有事，不能陪你去旅馆。

我说，我没有要求你陪我去旅馆。

她说，你说你想我，不就是想和我做了吗？

我说，我是纯粹的想，和***无关。

她说，你出什么事了吧。

我说，大饼被没收了。

她说，哦。

吴颖对于这件事态度冷漠，出乎我的意料。她说她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在宿舍里做生意，没有人能做得长久，除非你是校长的儿子。她又说她也早就看出来，我不想再做那个生意了，因为我越做越显得不好意思。卖大饼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情，而是我头脑里的小资产阶级思想在作怪。现在好了，你晚上就又时间送我回家了，她得意地说。

教室里的人都在吃早饭。大家的食物不一样，但都非常香。我和吴颖加入了他们的行列。我们吃的是煎饼果子，喝的是豆浆。一边吃着早餐一边读着古诗，这种美妙的感觉只有中文系的人才能体会到。李志信拿着一个烧饼来到了讲台上，啪，他拍了一下黑板擦。

同学们，大家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今天是12月24日，明天就是圣诞节，而今天晚上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夜晚，平安夜！在此，我向大家说一声圣诞快乐。我们教堂将要在今晚举行隆重的庆祝活动，希望大家届时光临，神甫将要神秘礼物相送！

李志信手舞足蹈地在上面说了一通，他停下来，等待欢呼声，却只听到一阵咀嚼声。大家还在专心地吃东西，似乎根本没听见他说的话。他是一个有耐心的人，又从头说了一遍，还没说完，教授进来了。慈祥的教授没有打断李志信的话，站在门口兴致勃勃地听着。李志信很高兴，因为他看到大家都把食物收了起来，嘴巴也停止了运动，并且没有一个人讲话，教室里只有他李志信一个人的声音。李志信练过男高音，自认为嗓子不错，他确实声音洪亮，只是普通话不太标准，有明显的沧州味。李志信很珍惜这次发言的机会，他的讲话向四下无尽地蔓延，无休无止。

同学们，你们见过圣诞树吗？那可是我所见过的最漂亮的树，树上长满了彩色的明灯，还有数不尽的卡片；同学们，你们知道平安夜的来历吗？话说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寒冷的夜晚，一群在旷野里看守羊群的牧羊人突然听到天上传来了神的声音，神告诉他们主耶稣将要出生，他将来就是这个世界上人们心中的王。牧羊人赶紧把这个消息传遍了大地，就跟我现在一样，把这段传说告诉你们。我主耶稣降临的这个夜晚就是平安夜，也就是今天晚上，伟大的11月24号。

如果不是教授打断，李志信能说上整整一节课。他的理想是当一名传教士看来他也非常适合这个职业。教授说，行了，李志信同学，现在不是你传教的时候，现在是我传道受业解惑的时候，请你下去。李志信根本没有意识到教授的存在，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让他打了一哆嗦。教室里发出欢乐的笑声。教授也哈哈大笑起来。李志信跳下讲台，向教授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这个姿势，也只有他能做出来。

李志信坐到课桌前，他的心早就飞到了晚上的教堂里。他写了一张纸条，偷偷放在身后的桌子上。后面的人看了看，又传给了后面。不一会儿，这张纸条来到了我的手里。纸条上写着一句话：如果一对情侣能在教堂中度过平安夜，那么他们将会得到主的保佑，今生永远相爱。吴颖似乎对很感兴趣，她拿过去研究了半天。我问她，你信吗？她说，宁可信你有，不可信其无。我说，李志信在搞封建迷信。她说，李志信是主的使者，是女生们爱情的守护神。

吴颖把李志信上升到了神的高度。我差点失声笑出来。我的身体趴在桌子上，一起一伏。她的小手来到我的大腿上，拧了一把，制止了我的笑。她说，你怎么能把这件事当成儿戏呢？我说，我根本不信他的话，我向来讨厌过洋人的节日。她说，你讨厌我不管，但你得为我们的爱情着想，你得为我们的爱情做出努力。我说，我不是一直在努力吗？她说，你努力个屁，即使你做过努力，那也是徒劳的，你这个不负责任的人。我说，你想让我怎么样？她说，陪我去教堂过平安夜。我说，晚上太冷，会把你冻坏的，再说了，我还要送你回家。她说，我家离教堂很近，咱们出来后，你就跟我一起回家，见见我爸妈。

我的头皮一下子麻了，就像遭到了电击。我说，我不能见你爸妈，第一，我穿得寒酸，样子难看；第二，我身无分文，买不起见面礼啊。

吴颖似乎很生气，她的手又拧在我的大腿上，这次加大了力量。疼痛我能忍受。她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就把头转了过去，跟我生起闷气来。这一堂课，她可能不再理我了，也好，让我安静一下，现在我是那么渴望安静。就在我要低头继续看的时候，吴颖突然一个狮子回头，冲我低声怒吼。我被吓了一跳。她说，我只是让你以一个普通朋友的身份见我爸妈，还用你买什么见面礼，你以为是去见岳父岳母吗？我说，那我也害怕，我问你，你刚才这一招狮子回头是跟谁学的？她说，跟我妈。我说，你妈真厉害，我可不敢见她。她说，其实我妈是一个慈祥的母亲，她在大街上见过你。我惊奇地说，你妈怎么会见过我？她说，咱们有一次逛街就被我妈发现了，她仔细观察了你，对我说你什么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我说，你妈真有眼光。她说，我妈说我有眼光，可我却不觉得，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怎么也看不出你哪儿好，但我就是喜欢你。我说，是我的人格魅力征服了你。她说，是啊，你的人格魅力确实很吸引人，因为你够坏。

我从来没觉得自己坏。我反而觉得自己是一个很老实的人，从小我就知道，做人要安分，不能做太多出格的事。现在这个规矩我遵守得很好，除了生活作风问题。我左边是高佳，右边是吴颖，该放开哪一边，我想应该做个决定了。

晚上，我对李志信说，我和吴颖也去教堂。他说，好，又多了一对。我说，怎么，还有很多要去吗？他伸出四个手指头，说，光咱们班就有四对，其中包括徐动和艾雨。我说，都是你那张纸条闹的，我真想揍你一顿，害得我出去挨冻。他说，神甫看我带来这么多人，肯定会夸我的，他也会祝福你们的。我说，我倒不希望他祝福什么，只希望他能让我们早点离开。

我们这些要去教堂的人聚到了楼下，都是一对一对的，只有李志信是光棍一条，他站在队伍里，显得很不协调。吴颖对他说，要不我给你介绍一个对象吧，你太孤单了。李志信用手画了一个大圈，说，我有这么多朋友，一点都不寂寞，你还是去给需要对象的人介绍吧，比如项火，他才是真正的寂寞呢，每天都站在窗户前张望。我怕李志信不小心说出我们的秘密，咳嗽起来，打断了他的话。

我粗略地数了一下，发现这个队伍最好也有50人。李志信真是一个神人，简直有呼风唤雨的本事，能一下子召集这么多人。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了，走出了桃李街，往教堂的方向开去。徐动突然拽住了我的胳膊，凑到我耳边说，真他妈的没劲，我最烦去教堂了。这个曾经的教徒竟然对我说这样的话，让我吃惊万分。他肯定也是在艾雨的强烈要求下才要去的。我不是吗？去完了教堂，我还要去吴颖家，这才是最没劲的事。

这是我第二次去教堂。第一次是半年前，前面有详细的记录。我问李志信，那个老修女还活着吗？他说，当然活着了，还很结实呢，在今天的晚会上，老修女还要唱歌呢。吴颖说，老修女这是人老心不老。我又问，那个年轻的修女唱歌吗？李志信说，不唱，她伴奏。

从学校到教堂，是半小时的路程。由于人多，就不觉得路有多长。空气的冷使我的鼻子充满了鼻涕，几乎要淌下来。我只好用吴颖的手绢擦。我没有带手绢的习惯。

我们快要接近教堂的时候，道路突然变得拥挤。李志信忙碌起来，不停地打招呼。你好，张阿姨，你好，王叔叔，你好，刘奶奶……道路上挤满了他的熟人。这些人大部分上了年纪，走路较慢，霸占着前方的道路。我们的速度也慢了下来。起风了，吴颖的头发被吹得飘扬不止，不停地扫在我的脸上。她是拢着我的一只胳膊走到这里的。她已经习惯了这样走路。我穿黑色皮衣，她穿白色羽绒服。我们黑白分明。由于长年累月地拢着我的胳膊走路，她的羽绒服的胸前部位蹭成了灰色。她喜欢灰色，平常老抱怨羽绒服太白。

小教堂的门敞开着，大家往里面挤，挤得门框不住地摇晃。一个老太太苍老的声音响起，你们这些学生怎么就不知道谦让呢？李志信连忙维持秩序。他本来已经挤进去了，又挤了出来。他大喊，同学们，让教友们先进，咱们断后。已经挤到门口的人听到他的呼喊，停住了，造成了没必要的交通阻塞。我听见一个老头说，哦，我的上帝，你的子民实在太多了。

小院子里的小松树上挂满了彩灯，一闪一闪，很好看。吴颖想走近看一看上面是不是真的挂满了礼物。我们挤了半天，也没有挤过去。人山人海。我想起了小时候看庙会，那么多人，快要把我挤成一张饼，我只有紧紧抓住我娘的手。现在吴颖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她说怕一下被挤到大门外去。

大厅里面是挤不进去了。吴颖也看不到墙上的圣母画像。里面传来悠扬的琴声，我周围的人唱起圣歌来。歌声震天。特别突出的是李志信的声音。我们却找不到他的人。从声音上判断，他也没有在大厅里面，顶多是在大厅外面。吴颖凑到我耳边说了一句话。由于声音嘈杂，我没听清。她只好又大声说了一遍：我有一种受骗的感觉！我说，我还以为只有我才会容易上当受骗呢，没想到你也这么容易上当，李志信追求的就是这种拥挤的感觉，这样教堂才显得很繁盛。吴颖说，没什么意思，咱们撤吧。我说，撤不出去了，后路已经被封死了。

我们确实已经没了后路。前后左右都是人，而且没有一张脸是熟悉的。吴颖没好气地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直接去我家呢。我没说什么。我心里的想法不能告诉她，怕她又要拧我的大腿。去你家？我宁愿呆在这里。这就是我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