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过去之后，元旦马上就要到了。不知道元旦算不算洋人的节日。我像讨厌圣诞节那样讨厌元旦。但喜欢元旦的人却不少。除了我，大家都喜欢元旦这个节日。尤其是王摇，他整天盼望着元旦能够早日到来，那样他的痴心人乐队就可以登台演出了。这是他的梦想。现在他练吉他已经进入了疯狂阶段。每天一睁眼，他就抱着吉他弹。他是和他的吉他一起睡觉的。他睡外面，吉他睡里面，他们共盖一床被子。王摇把吉他当成了自己的女人。每天我们都是在他的吉他声中进入梦乡的。夜晚，他迟迟不睡，沐浴更衣之后，继续练琴。在他弹奏的过程中，突然听到有人在啼哭。哭声是下铺传来的。他寻声望去，只见啼哭的非是旁人，正是尹可。他很奇怪，忙跳下床，把一块毛巾递给尹可。

王摇说，尹可，你为什么哭得如此悲伤？

尹可说，因为我听到了你的琴声。

王摇说，原来你也懂音乐，是不是我的琴声感动了你？

尹可说，我哪里懂什么音乐，因为我听见你的琴声想起了一个人。

王摇说，你想起谁来了？

尹可说，我不久前死去的舅舅。

王摇说，你舅舅肯定是一位音乐家了。

尹可说，什么音乐家，他是弹棉花的。

这是我们早就安排好的一场闹剧。为此，我们排练了很久。每个人都想出演尹可这个角色，但都不适合。因为到了抖包袱的时候，他们总是笑场。只要尹可能克服笑场的毛病。他出色地完成了任务。我们也认为他的演出非常成功。尹可来不及谢幕，捂着肚子在床上翻滚起来。他憋了那么长时间，要好好笑一笑了。假装睡觉的我们也忍不住了，掀开被子大笑起来。

聪明的王摇立刻明白了我们的阴谋。他返回自己的上铺，想重操旧业。他的手指刚接触到亲弦，发出了一个短暂的音，却不弹了，弃琴而卧，用被子蒙住了脑袋。

我们原以为王摇也会开心地大笑的，没想到他竟是这样的反应。我们让笑声停止，宿舍又归于寂静。我们好久没体会过这么寂静的生活空间了。我们想利用这难得的寂静马上睡去，可是王摇又掀开了被子，他大叫着尹可的名字，问道，我的琴声真的像弹棉花吗？

尹可说，其实你的琴声很好听，我们是给你开玩笑的。

王摇说，你们怎么能给我开这样的玩笑，这严重打消了我的积极性，你们知道吗？你们应该鼓励我，支持我！

尹可说，好，好，我们支持你，即使你弹得在难听，我们也支持你。

王摇说，你再说我弹得难听我就拿琴拍你！

尹可把脑袋伸了过去，要求王摇拍他一下。王摇看看吉他，又看看尹可的脑袋，迟迟不肯下手。尹可知道王摇视吉他如命，他根本舍不得把吉他当作武器。为了缓和一下气氛，我开始讲故事。我讲的还是那个童话，《老头子做事总是对的》。讲到一半，我就睡着了。对着这几个老爷们讲故事，我一点兴致都没有。

第二天早上，我们没有听到王摇的琴声。宿舍里显得无比寂寥。起床后我发现，王摇和他的吉他都不见了。

李志信在床上盘着腿背单词，他那带着沧州口音的英语我一句也听不懂。我问他，王摇哪里去了？他说，难道你听不见楼下传来的琴声吗？经过他的提醒，我果然听到了隐约的琴声。我连忙趴到窗台上看。

王摇终于觉悟了。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果在别人睡觉的时候弹琴，再好听的琴声也变成了噪音。早晨起来，睡在他身边的吉他叫他起床。那把吉他自己跳下床，开门走了出去。王摇在后面跟着，一边走一边穿衣服。他们来到了楼下。花坛的台阶上一个人也没有。王摇问，你是想让我在这里练习吗？吉他点点头。王摇就弹起来。现在他的琴声才真正变得悠扬动听。打此过的麻雀也忍不住停下来，落在悬铃木上，静静地听王摇的琴声。现在是冬天，王摇的琴声只能吸引一些麻雀。突然一只巨大的麻雀落在了他的面前。这只麻雀不是飞过来的，而是跑过来的。她蹲在王摇面前，完全陶醉在琴声里。王摇看了看她，没说话，继续弹。这只麻雀他认得，名字叫黄萍。

弹罢一曲，王摇搓搓双手。天气很冷，他感觉自己手指像钢笔一样僵硬。他叹道，一曲肝场断，天涯何处觅知音。黄萍回答，我就是你的知音。王摇问，那你可知道我刚才所弹曲子的名字？黄萍说，这首曲子的名字就是我的名字。王摇说，现在它不叫那个名字了，太庸俗，我给它改了名字。黄萍说，那它现在叫什么名字？王摇说，现在它的名字叫王摇。黄萍说，好名字，我喜欢。

在318宿舍，还有一个音乐爱好者，那就是李志信，和王摇不一样的是，他热爱古典音乐。在他的床上，堆满了贝多芬莫扎特等人的磁带。他热爱的乐器是钢琴。这种昂贵的乐器不像王摇的吉他，花几百块钱就能买到。即使买到了，他也不能像王摇那样和它同床共枕。为了能弹几下钢琴，他经常偷偷潜入音乐系的琴房。弹钢琴的时候他必须发出声音，但这样就会把看琴房的老大爷招来。他一次次被老大爷堵在琴房里。一来二去，他们就成了熟人，老大爷也不去管了。这位老大爷也是懂点音乐的，有兴致的时候，还会指点李志信。

李志信好交朋友，只要他觉得对他有用的人都会成为他的朋友。他是一个实用主义者。比如，当他认识了一个音乐系的朋友，就会马上对人家说，能不能把你的课本借我看两天。在朋友面前，他从来不见外，白吃白喝，晚上还要和人家睡到一张床上。我们都劝他把这个毛病改掉，可他却有自己的一套说辞，这个毛病有什么不好？我结交的都是有品位的朋友，不是你们那种酒肉朋友。

据王摇的说法，晚会本来没有李志信的节目，他毛遂自荐，主动跑去对人家说，让我演一个节目吧！人家说，你要演什么节目？他说，我要弹钢琴，弹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人家说，这首曲子已经有人弹了。他说，什么，有另外的人要在晚会上弹钢琴？人家说，是的。他说，那就肯定有钢琴了，我要弹《欢乐颂》，我不但要弹，还要召集一支合唱队。人家说，好，你去召集合唱队吧，练好了让我们看看。

李志信要组织一支合唱队。他把目标放到了女生的身上。他认为，《欢乐颂》这首歌更适合女声演唱。合唱队的人数他没有确定，他的原则是多多益善。中文系最不缺少的就是女生。李志信的合唱队有着丰富的资源。这时，他的游说本领就显露出来了。他从超市买力量一袋巧克力糖，放在兜里，当他遇到一个女生的时候，就首先掏出糖果，塞到人家手里，然后再提合唱队的事。女生听到了李志信的请求，糖果已经开始在嘴里融化了。她们觉得，如果用含着人家糖果的嘴拒绝人家，是一件很不够意思的事。她们就点头答应了李志信。他很高兴，又掏出一块糖。如果碰到一个拒绝的女生，那么这第二块糖就没有了。

靠着一袋糖的威力，李志信拉拢了一帮女生。他把这些女生集中到我们的教室里。夜晚的教室，上自习的人很少，是一个理想的排练场所。李志信把这些女生按大小顺序排列，然后让她们每人分别唱一句歌。他又根据声音的高低重新排列的队伍。低音站在前排，中音站在中排，高音站在后排。有一些女生没有被排到里面，因为她们五音不全。对于这些女生，李志信又每人发给一颗糖果，向她们表示抱歉，信誓旦旦地说，如果下次再组织合唱队，一定请你们参加。

他的这个合唱队也影响到了我，因为吴颖也被他拉拢进去了。我根本不知道李志信是什么时候游说的吴颖，而吴颖是否也吃到了他的糖。我问过她，她说，我没吃李志信的糖，我只是想唱歌。她一直对教堂里年轻修女的歌声念念不忘，希望自己的歌喉也能像人家那样。李志信突然跑到我面前说，张快兄，吴颖同学参加我的合唱队，你没有意见吧。我能有什么意见呢？李志信能图谋不轨吗？虽然我不清楚他是否会对别的女生下手。

他们排练的时候，我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读。是吴颖让我坐在那里的，她说，如果我坐在那里她唱得会更好。我根本不愿意坐在这里，这里不是读的地方。他们的歌声往往是一波未平又起一波，一刻不停地向我涌来。在由众多声音混合而成的合唱声里，我找不到吴颖的声音。我试图努力把它分辨出来，但都没有成功。平常吴颖总是说我耳朵笨，现在看来果真如此。吴颖站在中排，她是一个女中音。她对自己的音色很自信，一再问我好不好听。我说，好听。我说得有气无力，是在敷衍她。但她依然很高兴。

我注意到这个合唱队里还有两个女生很特别，一个是艾雨，一个是黄萍。艾雨是个女高音，据李志信讲，艾雨的声音有三四层楼那么高。这让徐动很得意。黄萍是个女低音。在女生中间，要找一个女低音是很难的。据李志信说，黄萍的声音比十八层地狱还要低。这让王摇很得意，虽然他一直不把黄萍当成自己的女朋友。再加上吴颖，他们是合唱队里唱得最好的三个人。

李志信的设想是这样的：先是女声合唱一遍，到第二遍的时候，他开始钢琴伴奏，到第三遍的时候，开始出现一个惊天动地的男高音，当然这个男高音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他相信这会是一个很震撼的节目，他能给整个晚会带来祥和神圣的气氛。

开始的排练是针对女声的第一遍合唱。他把歌词和乐谱写到了黑板上，他的字很不漂亮，但很有力。令他失望的是，这帮女生里没有一个人能识谱。他不禁摇头叹息，你们啊，连一点音乐常识都不懂。他只好一遍一遍地示范演唱，不停地纠正女生门跑调的问题。他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几乎没有脾气。即使有的人把调跑到了北京，他也不恼怒。总的来说，这帮女生还是非常聪明的，她们只用了一个晚上，就把这首《欢乐颂》学会了。李志信很高兴，认为自己很有教音乐的天赋。

从此，吴颖无论做什么都哼唱这首歌。在大街上走的时候，她靠着我的肩膀哼唱；在上课的时候，她对着课本哼唱；在吃饭的时候，他嚼着大米饭哼唱。我的耳边时刻充满了这个曲调，我也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这首歌。只要吴颖一开始哼唱，我就马上跟上她。我把嘴凑到她的耳边，直到搞得她心神不宁，再也无法哼唱下去。她捂住耳朵说，你唱得难听死了，简直是糟蹋艺术。我说，你唱得很好听，是艺术在糟蹋你。

需要进行第二遍的排练了，李志信为钢琴的问题发愁。他对我说，上哪里能弄到一架钢琴呢？我总不能把这帮女生都偷偷带到音乐系的琴房吧。我说，教堂里没有钢琴吗？他说，没有，教堂很穷的，只有一架电子琴。我说，那就用电子琴伴奏吧。他说，不行，我必须用钢琴，只有真正的钢琴才能发挥出我真正的水平。他经过将要举行晚会的礼堂，从破窗户看进去，意外地发现了一架钢琴。他高兴万分，连忙从窗户跳进了礼堂。这架钢琴是为彩排用的，摆在舞台的边缘。这个发现让李志信很激动，他马上兴奋地弹起来。琴声吸引了众多路过的人，大家趴在窗口观看。他们只看到一个在钢琴上跌宕起伏的漆黑的背影。后来我看到一个电影，名字叫做《海上钢琴师》。看这个电影的时候，我总是想起李志信。他对钢琴的热爱丝毫不逊色于我对文学的热爱，他的手指总是空中敲击着虚无的琴键。

就在这天晚上，他带领合唱队来到了礼堂外面。他指着窗户说，从这里趴进去吧。女生们面面相觑，纷纷表示没有这个能力。李志信说，好，那我先做一个示范。他两手按住窗台，把身体提起，右腿向一撩，踩到窗台上，整个身体随即也来到了窗台上，他向后看了一眼，跳入礼堂。他在礼堂里喊，快进来吧。礼堂很空旷，回声飘荡。第一个走到窗台边的是吴颖，她少年时练过柔道，翻越窗台对她来说是小菜一碟。她的身体仿佛很轻，动作比李志信更加敏捷优美。她站在礼堂里，向外面喊，快进来吧。礼堂很空旷，回声飘荡。她回头寻找李志信的身影，却只看到一排排拥挤的座位，光线朦胧，她揉揉眼睛，还是找不到他。

艾雨也跳了进来，她的身体无比沉重，落地时发出一声巨响。她好像没站稳，险些摔倒。她抱怨地说，吴颖，你这个没良心的，也不知道扶我一把。她却没有听到对方道歉的声音。

黄萍也进来了。现在她的身体不再像一张纸，而是像一本厚重的大书。安全着陆后，她看到艾雨木然地站在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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