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彼人·此人(1)

作者:吉川英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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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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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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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726字


缝殿介急忙赶路。


他要在主人长冈佐渡向船岛出发前赶回去。他分别向六位武士的家里跑去,传阅武藏的书信报告状况,连喝口茶的工夫都没有。


“佐佐木小次郎的……?”在回去的途中他停下急行的脚步,躲入暗处。那边是离海滨奉行的官舍半町远的海边。一早便有很多藩士从头儿到杂役分成好几组从那里向船岛进发了,他们或是去做比武的见证人,或是去检查周遭环境,防止意外状况发生,准备比武场。


这会儿——一名担任船夫的藩士正划着一艘崭新的小舟靠近岸边,翘首以待。小舟从甲板到系船的棕榈绳都是崭新的。缝殿介一望便知这是藩公特意为佐佐木小次郎准备的小舟。小舟没有什么明显的特征,站在小舟旁的百十来个人或是平日里与佐佐木小次郎来往密切的人,或是一些不常见的人。“哦,来了!”


“看见了。”立于小舟的两侧,望向同一方向。


透过海岸的松树,缝殿介也顺着他们的视线望去。佐佐木小次郎看起来已经在海滨奉行所休息过片刻了。奉行所的差人们一并出来为佐佐木小次郎送行,佐佐木小次郎将拴在休息处的爱马托付给这些差人,然后带上关门弟子辰之助,踏着沙地向小舟的方向走去。


“……”大家自动排成两列,为佐佐木小次郎让出一条道,肃穆地注视着他。佐佐木小次郎那身尽显英姿的打扮让在场的人望得出了神,但见他身着提花白绢窄袖便服,猩红色无袖和服外挂,下身是葡萄色染革的瘦腿裙裤。脚上穿着稍有些湿的草鞋,腰间带着他日常佩带的小刀和出仕后为了避嫌久未携带的剑——晒衣竿。这晒衣竿上并无落款,相传是有名的肥前长剑。


剑长三尺有余,一看便知是宝物,在场者无不瞠目。再加上佐佐木小次郎那与长剑极为搭调的身材,猩红的外挂、白皙的面颊和眉宇间的沉着从容,在场的人不由得肃然起敬。


浪声滔滔,再加上时不时传入耳中的风声,缝殿介无法听清那些人包括佐佐木小次郎都说了些什么,不过他可以清晰地看到佐佐木小次郎的脸上毫无即将踏入生死之境的紧张感,有的只是平和的笑容。


佐佐木小次郎极尽所能地将自己的笑容洒向此时身边的知己朋友们,并最终在声援者们的簇拥下登上了这艘崭新的小舟。


弟子辰之助也随之登上小舟。小舟上有两位做船夫的藩士,一位掌舵,一位摇桨。另外,他们还带上了雄鹰天弓。辰之助拳头上的天弓,被小舟离岸时众人的欢呼声吓得直扑棱翅膀。



海边送行的人们久久不散。


佐佐木小次郎在小舟中扭头回望。划桨的人也并不着急,只缓缓大幅度地挥动船桨破浪而行。“是啊,时候不早了,府内的主人也该……”缝殿介回过神来,觉得自己现在返回要紧。在转身的同时,他发现离他有六七棵松树距离的地方有一位独自哭泣的女子。


是在佐佐木小次郎安顿在小仓后的这段不长的时光里,在他身边服侍的阿光。


“……”缝殿介移开视线,为了不使她受惊,尽量放轻脚步向町里的大街小巷走去。


“谁都有内外两面,光华的外表下未必没有一颗忧愁的心。”缝殿介感怀着。远远地躲在一边独自忧伤的这位女子,再一次回头望向渐渐远去的佐佐木小次郎乘坐的小舟。岸边的人也开始三三两两地散开了。大家都称赞佐佐木小次郎的沉着,期待着他得胜归来。“辰之助——”“在。”“将天弓交给我。”


佐佐木小次郎伸出左拳。辰之助将鹰移交到佐佐木小次郎手上,退后一步。船在船岛和小仓之间行驶着,海峡急流涌动,天气虽是晴好无比,浪头却是一浪高过一浪。每当四散的浪花迸进船舷,鹰便炸开了毛,做出一副凄怆的姿态。今天被驯服了的这只鹰也是斗志满满的气势。“回城里吧!”佐佐木小次郎解开鹰的足环,将鹰放向天空。


鹰就像平时在狩猎场时一般,尽现雄姿,不多时就将前方一只仓皇逃窜的海鸟擒在爪中,海鸟白色的羽毛无助而惨烈地散落了许多根。因为没有听到饲主的呼唤,鹰掠过城的上方、大小岛屿的绿林,最终消失在天际。


佐佐木小次郎没有关注鹰去向了何方。放飞老鹰后佐佐木小次郎马上将自己随身携带的神佛护身符、以往的信件,还有岩国姨母用心为自己缝制的梵文贴身单衣——一切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都抛入了大海,看着它们随波漂走。


“清爽了。”佐佐木小次郎自语道。


在赴往生死决斗之时,若是与那个人、这个人还有着感情上的牵绊,只会羁绊自己。


那些人对自己的得胜祝愿等好意都是负担,就连神佛的护身符都是累赘。人——原本就只有赤裸的自己。


他觉悟到如今能靠的只有自己。“……”


海风无言地拂过他的面庞。船岛的松树、杂木等绿色一点点迫近。



另一方面——身在对岸赤间关的武藏也在紧迫地进行着相关准备。早晨——缝殿介和伊织拿着武藏的回信返回。船商小林太郎左卫门出现在海滨仓库旁的店面处。


“佐助——佐助在不在?”佐助是众多用人中他非常喜欢的一个年轻人,有空时会让他去店里帮帮忙。


“早上好!”看到老板走下柜台的掌柜先问了声好。


“您找佐助吗?好的好的,我马上去叫,刚刚还在这里的。”接着吩咐身旁的年轻人道:“去叫佐助过来,老板找他,快点。”


然后便自然而然地向老板汇报起店内的大小事务、货物的运输、配船状况等等,没想到小林太郎左卫门像想赶走耳边的蚊子般扭过脸。“这随后再说,随后再说,有没有人到店里找过武藏先生?”“这个……啊,您说的是那位客人。今天早晨就有人找过他。”“是长冈的使者吗?”


“是的。”


“其他呢?”


“其他?”掌柜低下头,“我倒是没见到这个人,听说昨晚关门后,有位看似是远道而来的,蓬头垢面、目光锐利的男人拄着橡木拐杖,缓缓找来过,说是来找武藏先生,听说武藏先生在咱们这儿,还在店里待了一会儿。”


“是谁走漏了消息,不是告诉你们要保密的吗?”“那些小伙子都为家里住了一位参加今日比武的武士而骄傲,情不自禁说漏了嘴——我已经训斥过他们了。”“总兵卫先生出门应付道他听错了——武藏先生根本就不在这里。最后,那个人走了。有人发现当时大门外还站着两三名女子。”这时,有人从码头栈桥方向赶来。“佐助来了,老板,有什么事?”


“啊,佐助啊。也没什么事,今天有项重任拜托给你了,没问题吧?”“嗯,没问题的。这样的重任船夫一辈子也难得赶上一回,天还没亮我就起床洒水净身,用新漂白的布裹好下腹等着了。”“昨晚吩咐的船只准备得怎么样了?”“船只我就从舢板中选了一艘快的、洁净的,然后撒盐驱邪,连船板都清洗了——只要武藏先生准备好了,随时都可以出发。”



小林太郎左卫门又问道:“船拴在哪里了?”


佐助回答说就是码头,小林太郎左卫门想了想道:“那里太显眼了。武藏先生希望不要太招人耳目,找一个其他的地方吧!”


“明白了。那先把船停哪儿呢?”“离房子后边两町左右的东边岸边——长有平家松那边的岸边来往的人少些。”


小林太郎左卫门在吩咐这些的时候,心里并不平静。店里今天放假休息。在子刻过去前海峡的船只一律停止往来。另外,来自对岸的门司关、小仓,包括长门领一带的人都心系这场比武。大路上,有很多人来来往往,有近藩的武士、流浪武士、儒者风度的人、铁匠、漆器工匠、铠甲工匠等,还包括僧侣、各种各样的町人、百姓等——其中还散发着或戴着头巾或戴着斗笠的女人的香气——所有人都是朝向一个方向。


“快点呀!”“再哭就把你扔下!”


看起来像是渔夫的妻子们,她们或是背着孩子,或是手里牵着孩子,吵吵嚷嚷地赶着人流看热闹。


“确实,这样子……”小林太郎左卫门也了解了武藏的心情。


有识之士的褒贬毁誉已是闹得满城风雨,现在又有这么多只关心谁生谁死,谁胜谁负的人兴趣盎然地跑来看热闹。


况且现在离比武还有几刻呢,就已经这样了。船只已禁止通行了,根本无法到海上,而且无论登上什么山丘,都是无法看清远离并与陆地绝缘的船岛的比武场的情形的。纵然如此,人们还是趋之若鹜。一拨人带动一拨人地前往。小林太郎左卫门走到大路旁,感受了一下这气氛,回到居所内。他的卧室、武藏所住的客房清晨都已经被打扫干净了。这座海滨房的天花板上的木质纹理间摇摇晃晃地泛着波纹。房后面便是大海。


被海面反射的朝阳透过房间,变成斑驳的光影,在房内游走。“您回来啦!”


“哦,是阿鹤吗?”“您去哪里了,到处找您!”“我在店那边了。”


接过阿鹤奉上的茶,小林太郎左卫门静静地望向外边。“……”


阿鹤也默默地朝海边望去。她是小林太郎左卫门即使揉进眼睛也不觉疼痛的最疼爱的女儿。之前她一直在泉州堺市的店里,武藏来时,她也一同来到了父亲身边。——因为阿鹤以前照顾过伊织,在船上她许是给武藏讲了关于伊织的事情。



也可以这么想。武藏来小林太郎左卫门这里寄身是因为之前知道伊织在这里,来对照料伊织一事道谢时,与小林太郎左卫门一家熟识起来。总之不管怎样——武藏逗留时,受父亲的吩咐,阿鹤一直在武藏身边照顾着。


就在昨夜武藏和父亲聊到深夜的那段时间,阿鹤在其他的房内忙着缝东西。因为武藏曾说:


“比武当天不用什么特别准备,只要一件新的平织布内衣和束带就行。”除了内衣,阿鹤还缝制了黑绢的窄袖便服和腰带,她已经赶在早晨完成了。


倘若——小林太郎左卫门考虑一下女儿的心情,他也许会想道:


女儿是不是对武藏有了些好感。若真是这样的话,今天早晨阿鹤的这份心意……


只见今早的阿鹤眉宇间确实浮上一层男女间爱恋的忧郁之色。这会儿也是。给父亲小林太郎左卫门奉完茶后,见父亲默然望向大海,她也不说话,心事重重地凝视起大海那一望无际的湛蓝。眸中也似海水溢出般噙着泪花。“阿鹤——”


“是……”“武藏先生在哪儿,有上过早饭吗?”“他已经用过了,现在在那边的房内。”“在准备吗?”


“不,还没有……”“在做什么?”“应该是在画画儿。”“画画儿?”


“是。”“啊——是吗?我曾顺口要过。有一次说到画时,我提过请武藏先生为我留一幅画。”“武藏先生说过也要为今天陪他去船岛的佐助留幅画。”


“也给佐助。”小林太郎左卫门嘀咕道,心中焦躁不安。


“已经到这个时候了,不早了,路上抱着看比武的侥幸希望的人流不断往这边涌。”


“武藏先生像完全忘记了比武一般。”“现在不是画画儿的时候。阿鹤,你过去劝劝他别再画了。”“可是……我……”


“劝不了吗?”小林太郎左卫门这时才清晰了解到阿鹤的心情。父亲和女儿身体里流的血毕竟是相承的,阿鹤的悲伤和痛苦,传进了父亲的心里。不过,小林太郎左卫门并未表露什么,还喝道:“傻瓜,你抽搭什么?”然后自己朝武藏所在的房间走去。



房间的房门紧闭。笔、砚、笔洗摆放在案旁,武藏孤寂地坐着。已经画好的一幅画卷上画的是柳树莺啼图。面前的一张纸上还未着一丝墨迹。武藏似乎在考虑画些什么。


不,应该是在静心。比起思考绘画的构思、理念与技巧,武藏更像是在寻找一种心境。


白纸有如无一物的天地,一滴墨便能是万物之始。笔触所到之处可呼风唤雨,自由自在,笔终画终之时,绘者之心永存画间。心中的邪恶、堕落,或是匠气在画中都会无处遁形。


人的肉体可以消失,墨迹却可以永存。留在纸上的心像总在静静呼吸一样。


?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