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雪静
|类型:古代·奇缘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3
|本章字节:12596字
想起乔本龙,她总有一种负疚感,那个使自己在上海有了数日的风花雪月、流光溢彩的演艺生涯的男人,却毁在她对生活的不经意之中。
如果她的不经意没有对乔本龙构成伤害,她现在依然还是上海滩的名伶,依然出有车,喝有茶,吃有酒,行有前呼后拥……这就是人生的无常么?
就在妈妈温晴感叹人生无常的时候,人类的大舞台进入了空前的厮杀状态,先是国际战场,紧跟着又是国内战场,钟山风雨,百万雄师,横扫大江,上海一夜之间就换了一番天地,昔日的商人名伶纷纷逃往台湾和香港,从前的繁华景色被一种红色的标语口号所代替,人们在不知所措中惶惶度日。
幸而妈妈温晴这个时候不在上海,远离上海的地方倒成了安宁的地方。她在距上海市区不算太远的小镇,在上海人眼里这是名符其实的乡下。镇上有一条河,逶迤地从镇中穿过,缓缓汇入长江。小镇也就依河而建,河两边的房屋飞檐斗拱,窗子和门都是木质结构,傍晚,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喜欢推开窗子对着外边的清风明月吟诗喝茶,好像风云变幻的世界与他们毫不相干。
妈妈温晴自然不例外,她不光喝茶,还会写字,用毛笔书写她的锦绣人生。
外婆温婉这个时候已经十分苍老了,她驼着背,本来就不大的三寸金莲,现在更是无力地摆。让她欣慰的是,女儿温晴的才艺还在,虽然岁月把她的青春剥夺走了,可她的才艺就是资本,生活下去的资本。
妈妈温晴靠着她写字的功夫,不久就在镇上混出了名气,谁家有个喜事,或者需要写副楹联什么的,妈妈自然成了被请的嘉宾。有时她也在这热闹的场合唱一段昆曲,将那水袖天女散花一样抛向人群,人群就发出一阵疯狂的欢呼。当然,谁也不知道这女人的真实身份,更不知道她在上海曾是一闪而逝的明星。
热闹过后,温晴的内心里更加渴望上海,总觉得那才应该是她落脚的地方,那个地方再被肢解和重铸,也会有繁华的痕迹,那是“苔痕上阶绿”的不朽。可温晴再也回不到那个地方了,她怕乔本成会捉到她。至今温晴也不清楚乔本龙是死是活,在她深刻的意识里,她觉得乔本龙还活着,不知藏在哪一个地方。只是她再也不可能跟他相会了,她的内心一想到这些就要经受一种深刻的自责,好像昔日辉煌的消失太不值得了。
温晴大彻大悟以后,已经三十五六岁了。
时光对于这个年龄段的女人来说,一是等待和寻找爱情的机会,二是慢慢地被日子煎熬。
妈妈温晴在这个年龄似乎看穿了万物,她没有再去寻找爱情,当然这方面的事情她也不缺,但不可能再去犯傻地牺牲自己的利益。她跟男人,都是私下玩玩的关系,床上的柔情过后,她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不会被那转瞬即逝的柔情折磨得死去活来。她的主要心思都用在毛笔字上,她开始研究笔法和笔锋,研究颜柳法帖,她已经不想让她的字总是处在没有出处、没有楷模、没有规矩的阶段,她要生花自己的笔,让这笔有日月流星坠落,有风花雪月凝滞,有绿柳成荫,有白云漂泊。
她练了一段时间,又学了一段时间,再被人请去写楹联,笔下流出的就是黑墨的艺术,而不是愣头愣脑的字了。
这天,镇上有个先生开了个茶馆,开张那天,请了远近闻名的方方面面人士,自然也请了温晴。
温晴穿了一袭大红的衣装,是她从前在舞台上练功的服装,脸上稍稍涂了脂粉。温晴打扮了以后,就像二十几岁的女孩,她的三围在全镇上也找不出这么标准的了,再加上她的微笑,她的艺术气质,立刻成了吸引众人目光的大美人。可温晴很能沉得住气,她已经不在意自己的美,不在意那么多射来的目光,她的心思全部在笔上,她要把自己的聪明和才华都倾注笔端,那才是真正让人叫绝的东西呢。
温晴进了茶楼,左右环顾一下就直奔摊开的纸笔,她捏起笔,先试了试墨,茶楼的老先生很懂写字人的心思,墨是上等的汁液,柔而细,笔蘸上去,便有一种融了江河的感觉,让执笔的人心情立刻开阔起来。
她回头看看老先生,又看看众人,静吸了一口气,双手左右挥洒,两行漂亮的大字跃然纸上:世上名利多咄咄,壶中天地自悠悠。
笔一掷,就唤起了满茶楼的喝彩。
温晴欣喜地笑着,这样的喝彩是对她技艺超群的真正喝彩,没有虚伪,没有勉强。
其实,妈妈温晴的欣喜理所当然。纵观她那个年代的女人,女伶也好,艺妓也罢,都脱不了一个艺字,除了她们青春的美貌,还要有十八般武艺的招牌。历史上的李香君、董小婉,都是美色的才女,李香君与侯公子能对吟诗词歌赋,而单纯的美色到底是不长久的。
开茶楼的老先生因妈妈温晴笔下生花,慷慨地给了她一个金锭。
那个时候,上海大规模的变迁似还没有波及到这个小镇,老先生家里藏有金锭是不奇怪的。
温晴拿起金锭,在光线明亮的地方晃了几下,好像能照出上面的日月星辰。
老先生说:“这是祖上的玩艺,一般的人我不会拿给他,你就不同了,你不是一般的女人。收好吧,如果遇到兵荒马乱的日子,这东西可以换些粮食。”
温晴咬着嘴唇,点一点头,把涌到嘴上的话咽回到心里。那是一种感动,一种“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的感动。
当妈妈温晴的毛笔字能当作商品在小镇上流通以后,她就踏实下来了,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和我的外婆过着安静的、丰衣足食的日子,她们吃在小镇,喝在小镇,行走在小镇。
可她心里仍是不断地想:我就永远呆在这里吗?如果当初就知道要在这里度完残生,何必去上海呢?
四十九
外婆温婉到了上海以后,她人生的爱情故事基本接近了尾声。不过这尾声太惨烈了,以至于妈妈温晴偶尔提起来的时候,总要泣不成声。
女人的苦只有深处其中的女人才能深深体会。
有一天,趁妈妈不在的时候,我又把那只小皮箱偷偷地撬开了,我偷出了那本发黄的相,一页页在光线明亮的地方翻看,其中所有的人物我都能知晓个大概,只有最后一页的最后一个女人,那么年轻靓丽的女人,让我不知道她来自何方。
我只好细细打量她的穿着,从她的穿着猜测她的来去。
这个女人看上去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高挽的发髻,额前一排整齐的刘海,斜襟软缎小袄,下身是一条黑色的裙子,手上戴了一只玉镯,一看就是质地很好的那种。从气质上看,很像那个年代的大学生,见过颇多的世面,脸上的微笑带着不以为然的自信。
她显然是外婆温婉的竞争对手,如果单从相貌上看,她没有外婆的相貌耐端详,如果从文化的角度看女人,外婆温婉一定不是她的对手,人家是科班出身。
我把相认真打量过以后,又悄悄放回原处,然后锁上皮箱,按原来的样子放好,神不知鬼不觉。做完这一切,我忽然感到压抑,好像翻动了一件不该翻动的东西。但既然翻了,也就只好顺着它的思路想下去。
我抽出一根烟,燃着。烟是美国造,现在我已经用不着抽国产烟了,国产烟那种呛人的味道总让我想到劣质二字。
我靠着窗子,看外边的马路,每一个晃动的人头都是一个精彩的故事,当人头不再晃动的时候,故事也就结束了。外婆温婉的头也曾经这样晃动,可如今她早已消失,留下一大段悬而未决的故事让我编造。
温婉到了上海,渔家帮她找了个地方住下来,那是一家大众浴室,白天供众人洗澡,晚上浴客休息的地方就成了床位,温婉租了个床位,是旅馆三分之一的价钱,她算算,还住得起。
寻找郭大成了一场持久战,温婉似乎有这么一场精神准备。从哪里找起,又成了她的万难。上海这么大,郭大只带她住了十天,而且天天泡在电影院里,享受都市的时尚。现在看电影再也不是时尚了,上海有更多更好玩的地方,比如刚刚兴起的舞厅。
温婉从未去过舞厅,不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浴室有跟她一起住的房客,就向她具体介绍舞厅的妙处。
“灯红酒绿,有美女有靓男,还有乐队,乐队你知道吧,就是很多人合在一起吹奏一个音调,音调清脆悦耳,有时就像阵阵雷声从天边徐徐滚来,有时又像春天的小雨淅淅沥沥洒在身上,把人淋得那个舒服哇,有时还像……我一时也想不起什么好词了,总之那是一个使男人丢魂、让女人生媚的地方。”
跟温婉说话的女人住对面床,是个五十几岁的老女人,在上海靠拾垃圾为生,已经呆了五六年了,这个职业使她不停地在上海的大街小巷穿梭,哪个街道有什么事她都能熟记于心。
温婉还是不明白,这老女人何以能进去舞场那样的地方,既然那是富人聚集的地方,穷人有什么理由进得去呢?
“你是怎么到舞厅里的?没有警察拦你么?”温婉好奇地问。
老女人说:“警察请我进去的,他们让我进去拾垃圾。有一回,还没散场的时候,我就进去了,可到了里面的中门,还是被穿白衬衫打红领结的男人拦住了,我只好站在门口等着散场,里面的人在跳最后一支曲子,男男女女的,都是油头粉面的样子,再配上曲子,那样欢乐的场面咱是一辈子也没机会享受的。吹曲子的人也都是外国式的,捧着那么大的一只号吹呀吹,腮邦子鼓得像鱼似的,不过吹得就是好听,连我都觉得好听……”
女人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温婉忽然想起郭大是一个很赶时髦的男人,喜欢在人多的地方凑热闹,又喜欢出风头。说不定,真能在舞场这样的地方找到郭大。
这个夜晚,温婉又睡不着了,盘算着怎样找到这样的舞场,怎样进得舞场,怎样发现郭大……她在床上翻来覆去,也想不出一个精妙的办法。
对面床的老女人因为温婉翻来覆去的动静也始终没睡着,就忍不住问:“你带着这么大月份的肚子,一个人到上海来,一定是有事情吧?”
温婉本来一直沉默着,听老女人问到了这事,也就把心里的事情说了出来,温婉说:“我来找我的男人。”
老女人一听忽然坐了起来问:“你男人丢了么?”
“是啊。”温婉无奈地说,“他把我扔在家里,就跑出来了,已经七个月了,没有一点音信。”
“那你应该派家里人来找啊,你这么大的肚子来上海找他,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再说,上海有多大啊,你既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又不知道他在哪里赚钱,这不等于在大海里寻一根针么?”老女人说罢先自叹息起来,“女人啊,天生都是这么愚蠢,一点不开窍。”
温婉说:“他是个爱凑热闹又赶时髦的男人,你说的舞场那地方,说不定他会去。”
“那可难找了,那些富人咱也搭不上话呀,人家都不拿正眼看咱们。”老女人说。
见温婉那边没有回应,老女人又提醒她说:“你男人有什么记号么?他身上的记号,让人一眼就能认出来的。”
温婉想了想说:“他的下巴上有个红痦子,痦子上还长了一撮毛。”
老女人若有所悟说:“这倒是个记号,长这种红痦子的男人都是有福气的人,那是福痦子。这样吧,明天我为你的事专程跑一趟舞厅,看看那里有没有下巴上长红痦子的男人。”
温婉心生感激地说:“那就多谢大姐了,我这一路上遇了不少好心肠的人啊。”
老女人说:“女人的苦哇,只有女人能明白。”
两人接着又说了一些闲话,天快亮的时候才昏昏睡去。
第二天晚上,老女人快午夜的时候才回来,见了温婉就哈哈大笑说:“我帮你找到下巴上长红痦子的男人了,可往近处一看,人家大鼻子蓝眼晴,不是咱中国的种啊,我只好跑回来了。”
老女人喝了一口水,看着面色焦急的温婉说:“你男人如果不是特别有钱,那地方不一定会去,他去不起呀!”
温婉的眼泪马上要掉下来了,一旦找不到郭大,她将怎么办呢?
去投奔谁呢?到了这时,她才真正感到自己是孤家寡人一个,是谁也靠不上的独立山头。
老女人见温婉沉默不语,知道她心里正难过,也不好深说什么,但有些话不说出来心里又不踏实,就又絮叨起来:“你肚子里的娃都快出生了,你应该在家好好养身子生娃,却到上海找男人,你什么时候能找到他啊。要是你一直找不到他怎么办?要是你肚子里的娃有了意外你又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温婉的声音已经是哭腔了。
“不过,你也别急,眼下最要紧的不是流眼泪,而是想想办法,更多的办法,能把你男人找到的办法。对了,他叫什么名字?除了下巴上的痦子,还有什么别的记号么?”老女人似想得很细致周全。
温婉被老女人的耐性感动着,她们之间纯粹是萍水相逢的关系,而老女人竟能这样不厌其烦地帮助她,她心里的感激全变成了纵横在脸上的泪水。
老女人听见温婉的哭声,终是耐不住性子说:“我让你别哭,你倒哭得更欢了。你再没完没了地哭下去,我就躲到大街上去了,我最不喜欢女人的哭声了,让人听起来心乱。”
温婉这才把哭声止了,但眼泪还是哔哩啪啦不停歇。
老女人只好在一旁叹长气。
过了一会儿,温婉的眼泪才止了。她想起老女人方才的询问,便说:“我男人除了下巴上的痦子,左眉毛上还有一颗大的黑痣,会看相的人说这痣是颗风流痣,招女人喜欢的痣。还有,他身材中等,肩膀比较平直,嗓子的堂音较重,一听就是男人腔。”
老女人想想说:“这样吧,明天一早,我沿着路往北走,你沿着路往南走,如果他住在这个方向,说不定就能碰上,千里有缘来相会嘛。我们走过的路,问过的人都要记下来,明天走不完,后天再接着走,一直走到底。然后,我们再东西方向寻找,只要他在上海,就一定把他找到。”老女人停了一会儿,又继续说:“你身子重,要走得慢一些,千万别累着,更不能动了胎气。至于我嘛,一边走一边拾垃圾,不会感觉多累。”
温婉感觉老女人的寻人招数虽然笨了一些,但毕竟是有希望的寻找,也就痛快地答应了。
第二天,她们按着各自的方向走下去,寻找下去,温婉一路上也没寻到郭大,更没看到与郭大模样相似的男人。倒是她往哪家店铺前一站,都让铺子里的人不拿好眼睛看她,好像她高挺的肚子破坏了店家的财运。
天黑以后,温婉又按原路走了回来,浑身累得像散了架一般,仿佛连喘息都是负担了。直到老女人回来,一惊一乍地讲着她的见闻,说她碰上了一个长相颇似郭大的男人,肩膀平直,身材中等,下巴上一个红痦子,左眉角一颗黑痣,可上前一打问,人家不叫郭大,自报家门姓赵。
温婉一惊说:“郭大要是真变了心,也许就更名改姓不叫郭大了。”
老女人说:“他叫啥都不怕,只要你是他的老婆,就能扒了皮认识他的骨头。”
温婉的信心忽然被老女人鼓动了起来,“那大姐你说,我一定能找到他了?”
老女人说:“一定能找到。人啊,不怕背兴就怕淡兴。这世上没有能难住人的事情,只要你有信心,保证想啥成啥。”
这夜,温婉的耳畔始终想着老女人的话,它就像戏剧舞台上开场的锣鼓,不断地提醒着温婉,新的寻找又要开始了。
五十
我在构想外婆温婉的生活时,陷入了一种巨大的孤独之中,我难以理解外婆,难以理解那个时代的女人对寻找爱情的执着,先不说那么遥远的路程,单说她的体力,那两只三寸金莲居然行走了百里千里的路程,而她的行程目标不过是寻找生活中属于自己的男人郭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