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治邦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8
|本章字节:4534字
我家的故事写到这里,就一定要写我的舅舅,他跟我娘和我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追溯北京花市大街下堂子胡同9号的历史,最早开始在那儿住的应该是我小姨一家,我的姨父做洋布买卖,生意还算看得过眼。
后来,随着我姥姥的介入,她老人家偏袒儿子,让我小姨在小院里留了两间南房。我舅舅开始从河北省的深泽县走进北京的下堂子胡同,他为人很机灵,做钟表生意逐渐兴旺发达,也导致我姨一家的衰败,我姨父后来对我小姨抱怨说:“我本来好好的,你们张家一来就全乱套了。”
我上中学的时候,常来下堂子胡同9号。姨家的表哥喜欢养鸽子,我跟着他跑到八达岭长城去放鸽子,然后跑回下堂子胡同9号等待着体验鸽子回来时那一刹那的喜悦。舅舅家的表哥爱玩录音机,常把我说的笑话录下来,然后重放,我们在重放中寻找着生活的快乐。我和两个表哥都很好,但他们之间见面很客气,谁也不跟谁热乎,就是因为小姨和舅舅的矛盾。我娘总来为小姨和舅舅调解。当面说得好好的,我娘前脚一走,两个人就剑拔弩张。为此我娘很生气,说:“我就不明白了,亲姐弟有什么过不去的。不都是从一个娘的裤裆里钻出来的吗?”那次我娘到北京来看我,就没理睬他们。后来,小姨和舅舅分头都到医院去看望我娘。我娘叨叨完这个又叨叨那个。
后来,我了解清楚了。那就是我爹在北平搞地下工作的那几年,究竟是姨父养活了下堂子胡同9号,还是舅舅养活了下堂子胡同9号。我爹有回火了,拍着桌子喊着:“是共产党养活了下堂子胡同9号!要不是我护着,都得完蛋喽。”
记得一个大半夜,我舅舅唯一的儿子,我的表哥从北京给我打来电话,说花市大街下堂子胡同这一带要拆,让我无论如何回去一趟,留点儿资料。那时,我已经到了报社当摄影记者。照相机成了我观察生活的有趣工具,几张反映平民生活的黑白片还在全国专业赛中拿了奖,我也成了小有名气的摄影家。接完电话,我就赶紧准备摄像机,这样才能把下堂子胡同最后的情景完整地拍摄下来,这是我家族以及我一生中最重要的资料。于是我找来摄像机,迫不及待地赶到了北京,作最后一次忠实的记录。
我的舅舅先前是做学徒,学修钟表,掌握了一门手艺以后就开始经营,成为一个地道的钟表经销商。北京前门有一幢三层小楼就是他的产业,解放前那儿曾经是一家著名的钟表铺,生意很是兴旺,大老板就是我舅舅。由于舅舅是钟表商,所以,我家亲戚手腕子上戴的表都是舅舅提供的。尤其我娘那块表最为贵重,是瑞士大英格,金壳的,据说当时值五百块大洋。可惜,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我爹拉扯一大家子不容易,我娘为了全家人的生计,两百元人民币把大英格表悄悄给典当了。我手上是一块小英格,银壳的。这是舅舅在我刚出生时主动送给我的,当时正赶上国家公私合营,舅舅对我娘哭着说:“姐姐,我用心血经营的钟表铺完了,这块小表就留给我外甥吧。”那块精致的小英格表我一直戴着,到现在依然走得很准。舅舅对我这么忠于他送的礼物,心怀感激,对我从来都高看一眼。他后来得知我娘把手表典当了,很是伤心。他对我说那每一块手表都是他的血汗史,卖一块表就是卖他的一块肉。
我爹是1944年去的下堂子胡同,一直住到北平和平解放。当时他的身份是卖洋布的商人,跟我姨父做买卖,可实际上是党的地下工作者。我爹总跟我说起这段传奇经历,说他曾经是北京地下工作的总头目刘仁的部下,我总是不屑地问他:“你认识刘仁吗,人家刘仁知道你吗?”我爹对我的不屑一直耿耿于怀,后来他终于找到了证据。
那天,他拿来一本北京革命历史资料编辑室编辑的书,上面有一个北京地下党的名单。这个名单若是在解放前让日本人或者傅作义的部下得到,那么北京的地下党将被一网打尽。我在名单的最后,找到景山后门小组这个组织,组长是庞有信,组员有李欣。我对爹疑惑地说:“您不是李小麦吗,这个李欣是您吗?”我爹生气地说:“你他妈浑蛋,李小麦就是李欣,在北京搞地下工作的就我一个李欣。”
我曾好奇地问过舅舅:“您当时是一个钟表商,怎么会参加地下党呢?”舅舅叹口气说:“你父亲到北京搞地工,他没地方开展工作,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就想到了我。于是,他就想发展我。开始我没答应,说,‘国民党和共产党我都不入,我就赚钱。’你父亲那时很穷,连一件像样的大褂儿都没有。他对我央告,说,‘你怎么也得找个地方让我住啊!’我看你父亲实在可怜,就把下堂子胡同9号让他住,那是我用人们住的房子。你父亲就把那儿当成了搞地下工作的一个暗点儿,把我那的两个用人都发展成了共产党。后来,日本人投降了,我觉得国民党太腐败,就听你父亲的话,加入了共产党。你父亲这人最没良心,缺钱了就知道向我伸手要。他在北京搞地工,共产党没给他多少经费,倒是我常资助他。其实,当时我是为了你母亲。谁让你母亲是我亲姐姐呢。可我万万没想到,你父亲在文化大革命时却出卖了我。”
我赶到北京,表哥说来接我,却看不到人影,我就自己坐出租车去下堂子胡同。车到了崇文门花市大街,司机说:“抱歉,哥们儿,你自己走吧,这花市大街堵得根本进不去。”我下车自己走,对大街完全陌生了,两旁的小平房都给拆得七零八落,接踵而来的是一幢幢拔地而起的新楼。我越走越糊涂,其实我只有五年没来这里,可这里的变化却这么令人吃惊。找着找着,我终于看到下堂子胡同标志了,因为胡同口有个不起眼的厕所。
我娘曾经说过,找到厕所就等于找到下堂子胡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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