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治邦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8
|本章字节:8300字
舅舅在北京钟表界赫赫有名,尽管他后来落魄了,在护国寺一个小表店里当个修表工。就那样,找他修表的人仍络绎不绝。因为在北京敢修瑞士表的没几个,能修好瑞士表的更是凤毛麟角,准确地说首屈一指的就是舅舅。
舅舅的落魄是在1943年。舅舅的落魄在于他和一个日本女人的感情。舅舅的落魄也跟我爹有关。我走进下堂子胡同9号,院子里满满当当的,到处是搭建的房子。其实,在解放前这里也就是北院和南院,共有六间房子。北院是小姨一家住,南院是舅舅一家住。院子不小,种了三棵槐树,那槐树好粗好高,槐花开了,树上都是一簇簇的白花,十分茂盛。我小时候在下堂子胡同住了三年,每年槐树花落地,如铺满了一层白珍珠,亮晶晶的。解放以后,院子里陆续又搬进了四家,都是北京最底层的老百姓,有盖房子的,卖肉的,拉三轮车的。谁搬进来都忙着搭棚子,院子越来越狭窄,以至于连大点儿的自行车都推不进去。舅舅在老年时搬走了,留下表哥住在北屋。后来,舅舅住在东三环的一个高层里,总觉得憋屈。在他去世前的一个半夜,他独自跑到下堂子胡同9号,在院子里抚摸着每一个房子,感慨地说:“下堂子胡同再也没有过去的辉煌了。”
表哥在屋里正为书橱怎么搬出去犯愁,他看见我进来,对我比画着说:“你有没有办法把书橱搬出去?”我恼火地问:“你怎么不去接我?”表哥不以为然地说:“你不是从小住这儿吗?再说,你隔三差五总上北京来,连这点记忆都没有?知道我当年去日本吗,在东京,地铁站里那么复杂,互相交错好几层,我从来没有坐错过一次车。”我不想跟表哥拌嘴,因为从小我干什么事情都得听他的,表哥很霸道,总有一种指点江山的感觉。
舅舅说表哥不是中国人,太像一个日本人。所以,我给表哥起个外号叫“鸠山”。我看他书橱里有一半是中国书,一半是日本书。那一半书是中国研究日本的,另一半书是日本研究中国的。我骂他:“你去日本六年,怎么一回来就成了汉奸呢?”表哥不屑地说:“你歇会儿吧,不研究人家怎么能超过人家?”
我问他:“我那日本表嫂佐佐木呢?”“还在大阪呢。”“就一直没跟你回国?”“住过半年,又走了。”
“为什么?”“她说她学不会中国话。”“离婚吧。”
“你小子怎么动不动就想让我离婚呢?”
舅舅和一个日本人山本合开了钟表铺。这时候,已经是1944的初秋了,整个国际局势对日本很不利。我爹对舅舅的行为感到不解:“你为什么要和日本人合开钟表铺?”舅舅说:“山本是我的老朋友,他对钟表很内行。”我爹说:“这日本鬼子说完就完,你不得落个汉奸的名声吗?”舅舅说:“我只管赚钱,山本是日本人,但他也只是钟表商人。”我爹说不过舅舅,就恶狠狠地指着他说:“有一天枪毙你时,你再哭我也不管。”舅舅摊着双手委屈地说:“我做正经买卖,为什么要枪毙我?”
山本确实是个钟表商人,他分析钟表的诞生和趋势就像瑞士表一样精确。他问舅舅:“为什么小国和岛国的钟表业精通,而大国却不行?瑞士的国家小,可钟表在世界领先。日本是岛国,钟表业也超过了中国。这是因为它在工业上没资源,不好发展重工业,于是就拼命发展轻工业,尤其是高技术工业。这样,钟表业就发达。你们中国地大人多、物资丰富,就总想发展重工业,特别是钢铁和煤矿,肯定就忽视生产钟表这个小玩意儿。”
舅舅很不服气,说:“我们中国的钟表一定会超过你们小日本和瑞士。”山本豪放地大笑起来,不屑地说:“你们超过我们,起码得一百年。可我们日本国要超过瑞士,二十年足够了。”
舅舅和山本有个分工,舅舅在家看店,山本外出做买卖。因为山本是日本人,到哪儿都方便,他也有个商业网络。没多久,山本去南京做生意,领回一个惹眼的日本女人,名叫大谷惠子。
大谷惠子长得很丰满也很漂亮,皮肤白净,眸子很大,清秀得如一泓泉水。那头发长而黑,走起道来乌发在背后一甩一甩的。大谷惠子的中国话说得很地道,只是舌头稍稍大了些,碰上儿化音就露怯了。比如说儿子、耳朵、木耳什么的。舅舅当时还是单身,他一眼就看上了大谷惠子。每次见山本和大谷惠子亲热他就受不了,耳根发红,心跳加速,然后跑回屋里狠狠地扇自己嘴巴子,直到把脸蛋子扇得麻木了为止。
山本不知道舅舅的心思,每回出去做买卖放心不下大谷惠子,就委托舅舅帮忙照顾。舅舅爱和大谷惠子聊天,大谷惠子说她喜欢聊天时说中国话。舅舅提出用日本话,觉得日本话女人说着温柔。最后,每每都是大谷惠子坚持说中国话,舅舅坚持说日本话。大谷惠子告诉舅舅,她是东京人,原本是到中国的南京看望哥哥的,没料到哥哥战死了,潦倒之际碰到了做买卖的山本。山本看她可怜,就带她来到了北平。
有一回黄昏,外面下起了雨。秋雨很凉,浸在人的身上有麻酥酥的感觉。街上的行人顿减,舅舅吩咐铺里打烊。大谷惠子对舅舅说:“我浑身冷,很想吃些热的。”舅舅说:“那就炖个砂锅吃吧。”两人坐在榻榻米上———应该说大谷惠子是跪着的。舅舅不好意思地说:“你别总给我跪着,我很不好意思。”大谷惠子笑着说:“我们习惯就这么跪着。”舅舅摆摆手,说:“山本比我年长两岁,你就是我的大嫂子,你就坐着。”大谷惠子也爽快地说:“那好,我就坐着。”大谷惠子穿着一身粉红色的中式旗袍,下摆很高,两根如藕般的长腿就露了出来。舅舅两盅酒下肚就开始无拘无束起来,他说:“我们中国人看漂亮不漂亮,男人看嘴,女人看腿。你们日本女人把好看的地方全遮盖起来,男人把丑陋的地方全暴露出来了。”大谷惠子砂锅吃热了,就稍稍解开一粒上领口的扣子,露出一段脖子,脖子雪白雪白的似豆腐。舅舅的心一蹦一蹦的,按捺不住便要放肆。
“你和山本睡觉吗?”大谷惠子抿嘴哧哧地笑:“当然,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就睡觉玩儿呗。”
“男人女人睡觉好玩儿吗?”“难道你没和女人睡过觉吗?”舅舅被大谷惠子的坦率震住了,说:“不提这个。”
大谷惠子从怀里掏出一本中国古籍书,书角已经磨损,她毫不羞涩地递给了舅舅。舅舅接过来翻了翻,见是《房中术》,顿时满脸通红。舅舅有些钱,但他从不花在嫖上。他对女人很尖刻,很少遇到他中意的。我娘曾经劝他找一个,哪回都被舅舅一口拒绝。他对我娘说:“要找,就一定要找一个一辈子都不会觉得腻歪的女人。”我娘吼着:“这样的女人世上根本没有。”
大谷惠子说:“世界上研究男女之间房事能称得上行家的当数中国,称得上术,讲究技巧,懂得如何调整情绪,包括房间的布局和灯光的变化,这一点我们日本是望尘莫及。”
舅舅低头翻着书,他在扉页上看到了一行工整的楷体字:南京赵府存。下面是年月日。舅舅问大谷惠子:“这书是哪儿弄的?”大谷惠子说是一个日本军官给她的,说是在南京搜捕坏人时得到的。舅舅感到书中有一股子血腥味儿就忙把书扔了,他站起来不悦地说:“这是你们抢的吧?”他常听北京商人说起南京大屠杀的事情。大谷惠子静静地看着舅舅,没再说话。舅舅重新坐下闷头呷酒,原本飘香的酒有了少许的苦涩。大谷惠子伸出一只手,温存着舅舅的手,舅舅的手有了感觉。
大谷惠子说:“看你脸色就知道,你很久很久没有过房事。”舅舅抬起头,惊诧地看着大谷惠子。大谷惠子说:“这是《房中术》上所说的。男人有了惬意的房事,脸色就会呈红润,眼睛会发亮。你看看你的脸色粗糙得要命。”舅舅把酒杯扣在桌上站起来,怯怯地说:“嫂子,晚了,我该回房间了。”
山本从南京做买卖回来,一脸的晦气,在家里摔摔打打的。大谷惠子端饭时,烧的汤稍有些咸,山本就把汤泼在大谷惠子的身上,骂道:“八格!”大谷惠子惶惶地退下。舅舅忙问:“你怎么了?”山本也不说。舅舅火了,说:“咱们是朋友,你不能瞒我什么。”山本耷拉着脑袋说:“我不愿意告诉你。”舅舅指着山本的鼻子说:“你不要以为你是日本人,我是中国人,我就要对你低三下四的。你愿意和我干,你就什么都得对我说,你不愿意和我干,咱们各奔前程。”山本歉意地说:“我绝对没有日本人和中国人之说,只是这话不好说出口。”舅舅说:“你还是不相信我啊。”山本左右看看,把门掩好,支吾半天才说:“德国人投降了,日本政府的内部意见不一,估计强硬派要占上风。有消息说,要对华北再做一次地毯式的大扫荡,眼下,这钟表买卖越来越难做,我不想干了,准备回大阪。”舅舅眨着眼睛,问:“你是个商人,你怎么会知道这个绝密的消息?”山本沉默了半晌,对着舅舅叹了口气:“你真是商人,你琢磨琢磨,能买得起金表的可都是日本军官,甚至是一些高级军官。”舅舅不说话了,这个钟表店,有一多半的股份归山本,山本要是撤了,店就得关门。山本突然给舅舅跪下,吓得舅舅不知所措。山本央告舅舅,你千万不要泄露了消息,这样我会被杀头的。
半夜,舅舅听到大谷惠子的求救声,那声音听起来撕心裂肺。舅舅光着脚丫子跑到山本的客厅,见山本把大谷惠子捆绑起来。他自己赤着膀子,用皮带狠劲儿地抽打着大谷惠子,大谷惠子的胳膊上起着一道道紫痕。舅舅忙厉声喝住:“山本君,你这是干什么?”山本红着眼珠推开了舅舅:“这是我自个的事儿,你不要管!”大谷惠子的嘴唇急剧地颤抖着,对舅舅喃喃地道:“你要救我,要不他会打死我的。”山本恼怒地上前扇了大谷惠子一个嘴巴子。舅舅一把拽住了山本,说:“我们是朋友,我既然来了,你就得给我个面子。”山本停住了手,气喘吁吁地说:“我好心好意把她从南京救回来,她竟敢偷走我一块金表。”说着,山本从一个小箱子里拿出一块金壳英格表。大谷惠子低下头说:“我是想回日本后给我父亲,他特别喜欢金壳的英格表。”舅舅对山本嘬嘬牙花:“不就一块表吗,你干吗这样抽打她,太小气了吧!”山本撇撇嘴:“我赚钱容易吗,你知道她是干什么的吗,她是一个***,是贱骨头,就是供我们男人玩儿的。你不打她,她的肉就痒痒。”说完,山本把金表揣在了怀里,悻悻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舅舅慌忙给大谷惠子解开绑在身上的绳子,大谷惠子的眼泪直往下滚,身子也软绵绵地瘫在舅舅的怀里。舅舅哆嗦着把大谷惠子放在长椅子上,闷闷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