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治邦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8
|本章字节:5662字
1981年11月22日的黄昏,我的大哥出差去上海,结果猝死在旅馆里,年仅53岁。
在三个哥哥里,大哥是当之无愧的首领。他疼我们爱我们。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死活磨着大哥看电影。看完电影,他拉着怯生生的我去饭馆,大哥掏出一把毛票,羞涩地递给服务员,点了一菜一汤、两碗米饭和一瓶啤酒。我狼吞虎咽地舔干了一盘子菜,喝净了一碗汤,吃尽了一碗饭。大哥笑眯眯地望着我,慢慢地喝着啤酒,慢慢地咀嚼着那一碗米饭。等我长大了才知道,那时大哥的工资大部分都交给了娘,自己仅留下几块钱的伙食费,生活过得很艰苦。后来,我当兵也是大哥找了当时接兵的老同学,把我的优点说得天花乱坠才使我入了伍。
那天,瞎老广留下的大三弦从立柜上突然掉了下来。我娘看罢摇着头说:“今儿不吉利。”我和二哥、大嫂去上海料理后事,临行那天我爹再三叮咛:“千万千万瞒着你娘。你大哥跟你娘时辰最久,受苦的日子他全经历了。”我从上海奔丧回来赶到我爹那儿通禀,一进门,就发现我娘坐在椅子上,正痴呆呆地盯着我们。“谁死了?”我娘头一句话就问懵了我哥俩。我和二哥没敢接下茬。“我再说一遍,谁死了?”我娘倏地暴躁起来。“你说,谁死了?”我娘手指着我爹。我爹缄口不语。我娘走了过来,先朝我爹,接着是我二哥,其次是我,一人赏了一个嘴巴。我娘颤巍巍地说:“昨晚我梦见了瞎老广,他手里拿着你大哥戴的帽子,说,是不是你大哥死了?”我抱住娘的腿,跪着苦苦求告娘:“我大哥没死,好好着,您别乱想。”我娘推开我,说:“我的寿数尽了,老大走了,我也要走了。”说着话,我娘已经推开门,楼道里灯火灰暗,我娘一脚迈空,从楼梯上滚了下去。此时,我们才清醒过来,待下楼把我娘抱进屋,她已满脸是血。送到医院,检查的结果是两腿全折了,肋骨也断了一根。
我娘在医院住了半个月,还是孙敬意的儿子给治疗的。他对我郑重地说:“肋骨断了是小事,你母亲的血压太高,而且导致心脏也出现问题,恐怕坚持不了多久,肋骨接上了,还是回家养着吧。”我对孙大夫悻悻地说:“是我对不起你爸爸,不是我娘。”孙大夫愕然地看着我:“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和我父亲一样,做人做事都是光明磊落的。”说完,他看都不看我就走了。
在我娘住院期间,岳母好几次跑来探望,拎着我娘爱吃的小白菜饺子。我娘半躺着,岳母依在我娘身边喂她吃。两个人很少对话,就这么你瞅着我我瞧着你。我有时很奇怪,两个人认识了大半辈子,感情怎么就这么淡呢!
有一次我在身边,我娘对我岳母说:“我这四儿子傻,你别欺负他。”岳母笑着说:“他傻,他比谁都精。要说傻,我闺女盼盼才傻呢,让老四卖了还替他数钱呢。”我娘说:“亲家,说起来我对不起你,让你这么守寡。”岳母不冷不热地回答:“这话怎么说,应该是我对不起你才对呀。”我纳闷地插话:“你们之间有什么对不起的?”我娘瞪了我一眼说:“这没你说话的地方。”这时我爹走进来,见到岳母和我娘在一起,表情很不自然。
我娘从医院回家以后,我和两个哥哥轮流在家照看着我娘,一年一晃眼就过去了。我娘是个极为干净的女人,从小就教育我们洗脚要一个盆,洗屁股要一个盆。可她去世前却浑身长满了褥疮,想来这都是我们的过错,不懂得应常替娘翻身。我娘的褥疮痊愈了一个又长出一个。其中一个最大的褥疮长在屁股上,被孙大夫挖了个大窟窿,挖到能瞅到里面白森森的骨头。我们哥儿几个内疚,娘却不怪罪我们,她说:“长褥疮都是你爹那老小子没照顾好,我在床上躺着,他跑到老干部中心打牌下象棋,成天嘻嘻哈哈。要是他给我勤翻身勤擦洗,我不至于惨成这样。”我说:“娘,您老躺在床上一年不能动弹,那肉都长死了长挺了,肯定得长褥疮。”我娘苦笑着戳着我的脑门:“你说屁话!我和你爹死里活里滚了这么多年,当年日本鬼子的飞机往下扫射,是我用身体掩护他,一颗子弹穿透我的大腿。他看我这样,躺在床上起不来了,就厌烦我了。你爹在抗日的时候,被鬼子的飞机活生生打穿了尾巴骨,躲在地窖里就是一年呀,我硬是没让你爹身上长出拇指那么大点儿的褥疮。那地窖挖的只有半人高,我就跪在地上给你爹擦身子,隔一个时辰就翻一次身,给他一劲儿地拍打。夏天,我被地窖焐得浑身是痱子,痒得都让我挠烂了。现在我好好的却长了一屁股褥疮!这是你爹有外心啊。”
我娘总说我爹有外心,有时甚至说得神乎其神,可我们弟兄几个谁也没当回事,权当是我娘爱我爹的话。我从小长到大,部队复员成为局工会宣传干事,又成为报社摄影记者,我爹没有多大的功劳,全是我娘对我的熏陶。可我们哥儿几个的耳朵也长出了茧,我娘总说我爹有外心,始终也没有落实出个子丑寅卯。一直到我娘去世前终于告诉我真相,她说:“你以为我瞎说呢,你爹的外心就是你岳母,他憋着让我死,好让你岳母早点儿进门。”我娘说完竟然咧嘴一笑,似乎并不生气。
我娘终于道出一个真实的名字,让我感到毛骨悚然。我爹对我娘的病真是显得漫不经心,我爹说:“不能因为你娘的病就天天锁我在家吧?”我娘为此很是伤心,眼眶里总是噙着泪水,她对我摇着脑袋说:“我不想活了,活着也没意思。”
深秋了,天气越发冷起来。那天晚上我值班。我和娘并肩躺在床上,我娘赤裸着,因为她大小便都不能自理,穿着内衣也不方便。半夜我醒来,见我娘掉在地上,在灰暗的光线里,能看见我娘青白色的身体。我立即起身轻轻地把我娘抱上床。她的身体发凉,凉得冰人,我好像抱着一大块冰。我撕心裂肺地问:“娘,你掉在地上怎么不喊我啊?”我娘瑟瑟地说:“我看你睡得挺香,就不忍心喊你。”我给我娘盖好被,用热手去按摩娘的全身,娘的身体冰冷,怎么按摩也不热,我的眼泪瞬间就滚下来。我娘看着我内疚的样子,平静地说:“老四呀,你哭了?”我说:“娘,你该喊我。”说着我开始扇自己的嘴巴子,懊丧得不知道怎么才好。我娘摸着我的头,说:“我活不了多久了,现在能活着是不想离开你们。我活着就是为你们,你们乐了,我就高兴,你们哭了,我就难过。我死了,也是为你们。看你们弟兄几个总围着伺候我,我就该死了。”
我大哭:“娘,你不能死!”我娘看着窗外发白的天色说:“你恨我吗?是我拆散你和那个叫小草的,你记恨着吗?”我忙说:“不恨不恨……”那一天,我娘几次昏迷又几次顽强地苏醒过来。一轮秋日的夕阳只剩下半拉子,但依然红彤彤的,把整个世界映照得灿烂辉煌。我想娘的生命力太强了,是能再度闯过去的。但奇迹没有再出现,我娘平躺在床上人瘦得除了骨头没有别的。她对我布道,说:“老四呀,我就要离开这世道了,娘不放心你,你太心高气盛了,总想高人一头,这最容易做出莽撞的事。娘不在了,你爹靠不住,盼盼又太娇惯和任性,今后谁来疼爱你呢?我觉得总会有另一个女人出现,是祸是福就是你的命了。”
我娘这句话说中了,以后发生的事情把我搞得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