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治邦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8
|本章字节:7654字
敏过来塞给我一个纸袋,里面有一万块钱。她说:“这是你那天在拍卖会上赚的丰子恺的画钱。昨天,你那幅画《竹里人家》我已经拍卖出去了,正好三万。”
我问她:“真的卖出去了?”敏鄙视地说:“你就那么不相信我?”我问道:“要是假的不就坑了人家。”敏笑了,说:“我给你的钱不会是假的。”我接过纸袋,数了数钱。我怕极了,我急切地问敏:“丰子恺那幅画到底是真是假?”敏歪着脑袋反问道:“就那么重要吗?”我说:“很重要的,我不想坑害别人。”敏问我:“那你说是真的是假的?”我说:“是假的。”敏问:“为什么?”我说:“我看你那天的笑,觉得那画就是假的。”敏又笑了,说:“你怎么会怀疑我的笑呢?”
我爹和岳母结婚没多久,两人乐极生悲,岳母突然患了腰椎管狭窄的病,我怀疑是我娘在天堂咒的。我岳母患病以后,我爹的态度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对我岳母那种卿卿我我的感觉瞬间淡薄了。他有一次对我悄悄说:“可能是我得罪你娘了,这是她在报复我。”说完又深深地叹了口气:“我这辈子怎么那么倒霉,伺候完一个老婆,又得接着伺候一个。”
那天下着小雨,我从医院推着大病一场的岳母出来。在结账的时候,我及时地支付了敏给我的那一万块钱。盼盼问我钱是哪儿来的,我搪塞说是借的。报社来了几个热心的同事,帮着我把岳母抬上汽车送回了家,吭哧吭哧地抬到楼上。分手时同事连招呼也没打就都悄悄走了,也没抽烟。
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了许多,命运怎么这样捉弄人?夜里,我梦见我娘了。她穿了一身黑衣服,脸色憔悴。我问她:“您回来干什么?”我娘坐在床头端详着我,说:“别跟你爹和岳母过不去了,到那边我想开了,他们两人也不容易,也想过好日子。”我拉住我娘的手问:“是不是你报复他们?”我娘叹了口气,说:“真想报复他们,可这真不是我报复的,保不准是你岳父的报复呢……”我娘飘飘忽忽地离开了我,醒来时,我还能闻到娘身上的味道。瞬间,我拧开了台灯,心脏怦怦地乱跳。盼盼揉揉惺忪的眼问:“你怎么啦?”我说:“我梦到我娘了。”盼盼不高兴地说:“见鬼了,我怎么一次也梦不到我爸爸呢?”
岳母只能靠拐杖行走,那腰也直不起来。我爹决定和岳母分开睡,说两个人睡不踏实。于是,虹被我爹赶到我们小屋,和我们挤在一起,我爹住了虹那个屋。岳母私下对我说:“你爸爸嫌我,不愿意伺候我了。一旦没了男女那点儿事情,感情就疏远了。”我劝慰岳母:“你们分开睡也好,我爹打呼噜挺厉害的,也影响你休息。”岳母撇撇嘴:“屁话,我打呼噜比他还厉害,你就别偏向你爸爸了。”
岳母有事了,我爹才过来看看,然后就跑到老干部活动中心打麻将,要不就打台球,再不然和哪个阿姨跳跳舞。岳母又对我哭,说:“你爸爸甜言蜜语说离不开我,说这么多年心里一直惦念着我,全是瞎话。我后悔,怎么一辈子没看透他。年轻时上了他一次当,到老了又上了他一次大当。”我劝解她说:“我爹没你想象的那样坏,他就是活得比较实际,不像你那么浪漫。”
我去和我爹谈,他理直气壮地说:“我不能全拴在她身上吧?伺候你娘,我的精力已经消耗完了,我都快八十岁人的了,反正我没几年活头了,我也想活得潇洒些,这没错吧?”我激动地嚷道:“她是你妻子,你有责任照顾她。”我爹气疯了,脱下皮鞋照我脑袋磕着:“你反了,我是你父亲,你敢教训我?”我气恼地说:“你错了,就不能让儿女说说了。”我爹颤抖着说:“你小子一直恨我。告诉你,你岳母不是我的结发之妻,不是你的亲娘,我们只是到老做个伴儿。”我爹把我说怔了,然后他摔门而去。
为什么我娘死了,而我爹却活着。岳母后来问我:“那天晚上你和你爹吵起来了?”我说:“不为你,为我的工作。”岳母惨然地一笑:“你不会骗人。比起你娘,我还是幸福的。”我愕然地问岳母:“此话怎么讲?”岳母说:“我和你爸爸毕竟只生活了这几年,可你娘却陪着他过了一辈子,她一辈子都不幸福。原先,我以为我一生只爱你爸爸,现在琢磨开了,我还是爱你岳父,起码你岳父始终爱着我,尤其是和你爸爸当假夫妻的时候。你岳父看着我们在一张床上睡觉,他那难过的样子我想起来就觉得幸福。你知道吗?只要我和你爸爸一躺下,你岳父就在屋子外面来回走,故意弄出响声,提醒你爸爸别对我怎么样。每天晚上睡觉前,你岳父都给我梳头,梳得整整齐齐的。早上,他跑到屋里来检查,看看我的头发乱了没有,是不是你爸爸给弄的。当时,我和你岳父吵架,说你岳父是军阀,是国民党,是日本鬼子。你岳父就抱着我哭,说是喜欢我。要不是为党工作,他早就把我从你爸爸身边带走了。”
岳母滔滔不绝地倾诉着,最后她说:“人比人气死人,货比货得扔,你爸爸比你岳父天和地,他不值得我这么爱。”
我听罢岳母的话,说不上为我娘伤心,还是为自己难过,便黯然地离开了。
天使劲儿地打着雷,却没有下雨。我恍恍惚惚地走出家门,毫无目的地骑着车。风刮在脸上没有知觉,而隆隆的雷声像是在耳边炸起,那么惊心动魄。我鬼使神差地骑到逆行路上,被一辆迎面开来的汽车撞飞,我在空中飘了几秒钟,瞬间我产生了恐惧感:我就这样告别世界吗?我真的就死了吗?
后来才知道,我的头撞在了栏杆上,严重脑震荡,成了植物人,久久不能醒过来。全家人闻讯赶来,我爹拉着孙大夫的手问:“我儿子能醒过来吗?”孙大夫望着昏迷的我,又看看一家人说:“他的生命没问题,就是脑知觉出现了故障,你们把他当做正常人,该对他说话时照样说,尤其对他要多说一些特别有感情色彩的语言。另外,还要常常呼唤他的名字,喊得越亲切越投入,效果就越好。”
我爹立马就急喊道:“老四,老四呀,你醒醒,你醒醒啊。”我无动于衷。我爹趴在我身上哇哇大哭,谁也没见他这么哭过。我娘死的时候,他都没如此悲恸欲绝。盼盼比较冷静,她开始安排哥哥嫂子们值班,值班的主要内容就是喊我的名字,讲过去的故事,越动情越好。
每天晚上都是盼盼陪我,她还时常把虹叫来,让孩子喊我一百声“爸爸”。两个多月过去了,我依然如死尸一般。两个哥哥开始怀疑,认为这只是港台电视剧里的玩意儿,不把孙大夫所嘱托的话放在心上了。孙大夫发现后,再三动员他们去做。二嫂提出工作太忙要退出,二哥不干,斥责她说:“这是我亲弟弟,你怎么这样自私呢?”两个人在我面前吵架,吵完了二嫂坚决退出了。呼喊我的“队伍”在逐渐减少,盼盼生气了,对哥哥们吼着:“他是你亲弟弟,我只是他老婆。我不乐意,我厌烦了,可以和老四离婚。可你们是一母所生,血肉相连呀。”
无奈,所有家人重新开始进行尝试,大家每天根据不同的身份儿,用心去呼唤我的名字,盼盼在我耳边悄悄地呼喊:“老四,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说得她的嘴唇都僵了,我仍然无动于衷。虹抱住我,把眼泪洒在我的双颊上,不停地喊着“爸爸”,我依然没有反应。我爹天天来,岳母也被搀扶着赶来,两个面和心不和的老人在我面前一致了,把我这位植物人真正当成正常人,和我谈天说地。当然盼望我痊愈的话说得最多,说到动情处,大家都禁不住潸然泪下。刘副主编和敏看我,敏没有说话,刘副主编对我说:“你要是不醒,摄影部可有不少人惦记着你的位子呢。”我依然闭着眼睛,刘副主编一声叹息,这话要是让正常人听到早就醒了。
有一天夜晚,万籁俱寂,盼盼把病房的灯关上,从窗户外面泻出零星的灯光。她突然穿上一身黑衣服,把头发也绾在脑后,她学着我娘的语调,俯在我耳边说:“老四啊,娘来看你了。娘死了,你可千万不能死啊。”说着说着,盼盼情不自禁地放声号啕:“娘想你啊……”
我的眼球忽然有了活力,脸上也抽动了一下。盼盼和在场的孙大夫惊诧了。盼盼拼命地摇动着我,说:“老四,你醒醒,你娘看你来了,你不醒你娘就走了。”我慢慢地睁开眼睛,嚅动着干瘪的嘴唇喃喃。虹趴在我身边,把脸蛋贴在我脸上大喊着:“爸爸,你活了!”
事后,盼盼问我:“你是怎么醒来的?”我说:“我就觉得我娘坐在我身边,穿着一套黑衣服,头发盘着,推着我说,‘老四,你睡的时间太长,醒醒吧。’我就睁开眼,一看是你,我觉得脸上湿漉漉的,一抹都是你的眼泪。”
盼盼长叹了口气,说:“我就知道只有你娘能唤醒你,我和你夫妻一场算白做了。虹这么样地喊你,喊了你几万声‘爸爸’,你就是麻木不仁。”
我抚摸着盼盼的手,回答道:“没办法,娘对我的影响太深了。”我出院时,我爹和岳母以及哥哥嫂子们聚在一起,一家人很久没这样团圆过。我爹只是傻笑,笑得让所有的人起鸡皮疙瘩。岳母坐在轮椅上,头发白了不少。我紧紧地和孙大夫拥抱着,说:“感谢你让我的亲人呼唤我。”孙大夫意味深长地说:“你是不是体味到了死亡和诞生?”我说:“是,死亡是瞬间的,而诞生是漫长的。”孙大夫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就珍惜这次重新诞生吧。”每个人都有双重性格,我常常去看一面,就会误解一个人。我的重新诞生,把家人的那一面都凸现出来。世界上所有的名著都是围绕着死亡和诞生,罗密欧与朱丽叶是因为一个人误死而引发另一个人的真死,于是导致一场爱情的悲剧。梁山伯与祝英台,因为一个人的情死,而使得另一个人用泪水哭裂坟墓,双双葬在一起,于是蝴蝶飞舞,百花盛开。没有死亡,就没有这些惊天动地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