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韩梅梅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11
|本章字节:10316字
2000年离家
2000年7月的一天,在凌晨5点的路灯下,19岁的得意和嫦琪无言地走在行人稀少的县城,在去车站的路上,嫦琪知道女儿去北京的决心已定了。
到了车站,临上车前,嫦琪问得意:“裤子别好了没有?”
得意不用伸手去摸,只需要深吸一口气,就能感受到小腹的右边那个硬硬的小口袋的存在。她点点头。那个口袋,是头天夜里嫦琪给她缝在内裤上的,把钱放进去,再用别针别起来。那里面有5000块钱。一部分是得意自己攒的,一部分是嫦琪给的。
车要开动了,嫦琪突然又从车窗外,递给得意500块钱:“把这个装好,你不要给你爸爸说。今后的生活,完全要依仗自己了。”
得意知道,这是妈妈私下里存下的钱。
车子开动了。
嫦琪目送女儿坐的车开出车站,然后转身回家,汇入清晨买菜的人群。
孩子大了,总要离开家的,她想。
班车驶出县城,在蜿蜒的山路上爬行,对山外世界充满幻想的得意,从此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
到了西昌,得意没有买去北京的票,而是上了去成都的火车。
走出成都火车站,她找了个电话亭,给那个号码打了过去。
一个自称是小谢室友的男人接了电话,他让她坐某路公车到一个地方。
得意到了那个地方,胖胖的面善的室友已经到公车站接她来了。他介绍自己叫罗斌,说小谢正在上班。他说先带她去把东西放下,再带她去找小谢。
得意就提着包跟他走了。
他们走路来到成都二环外的城乡结合部,钻进大片平房中的一条巷子,最里面那间平房,就是他们住的地方。房间不大,有一张双人床,一张单人床,房间里还有一个赤裸着上身吹电风扇的男人,他们三个人合租在这个充满汗味的房子里。
把东西放下以后,罗斌就骑自行车载得意去找小谢。他说小谢在一个三星级的宾馆里当保安。
远远地,得意就看见他了。
得意以为,当她再次见到他,一定会哭。但是,她没有。看见他穿保安服,戴着顶大檐帽的样子,她笑了。
他瘦了一些,站在保安亭下,很严肃地,对每一辆开过去的车敬个礼,然后拿着一个本子,撕一张停车票给司机,再记下车牌号。
看见得意跳下自行车,他愣住了。
下午4点,小谢下班了,带得意去菜市场买菜。得意呼吸着成都的空气,走在混杂着血腥味儿、泥水味儿、葱味儿、豆瓣味儿的菜市场,看着面前这个背心被汗水浸透的男人拿起一把韭黄跟人讨价还价,心里特开心:我找到他了!
买完了菜,都装进自行车的篮子里,他骑车载她回去。她坐在后座上,抱住他,头贴在他的背上,他腹肌紧致,和记忆里的一样。
晚餐很丰盛,三个男人,一人做了一个好菜,端到小桌上,电风扇开到最大,人还是在不停地出汗。小谢跑出去买了几瓶冰镇啤酒,房东太婆跟着他跑过来看得意,她就是那天接得意电话的老太太。太婆说:“啧啧,你看这姑娘的大辫子,长得多好,又黑又亮!”
到成都的第一天晚上,是在那个房间里睡的。得意和小谢一张床,罗斌和程伟一张床。大风扇一晚上没有停止过转动。
第二天,太婆说还有一间堆煤的房子可以打扫出来租给他们。他们就把它租了下来。一个月100块钱,很划算,但就是里面空空如也。罗斌和程伟分了一床席子给他们铺在地上,得意去夜市买了一张毛巾被,一个枕头,再把她的包当另一个枕头,就住下了。
就是在那间曾经堆煤的平房里,得意知道了,男人的那里,不是像胡萝卜那样的。
天气闷热,他们躺着聊天,汗如雨下,有老鼠在天花板上吊着的防雨塑料布上跑来跑去。她问他:“你真的吸毒吗?”他没有直接回答得意的问题,而是告诉她,他大学毕业,分到司法局,本来前程无限,可是认识了几个吸毒的朋友。然后在一次聚会上,他也盛情难却,尝试了一口。在后来的抓毒运动中,他的朋友被抓了,在警察要他供出5个同伴才能轻饶他的时候,朋友供出了小谢的名字。于是,小谢也进去了,再出来,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变了,包括他的父母。他成了吸毒犯。
他说:“我没有瘾的。”
得意信。他们曾经在双龙坝日夜相处的20多天,是最好的证明。
小谢躺着一动不动,眼睛盯着天花板,冷冰冰地说:“被朋友出卖的感觉,你无法体会!”
得意问他:“你为什么一声不响就走了?”
他说:“我觉得我们之间,没有未来。”
得意心里难过死了。
在成都,为了跟喜欢的人在一起,19岁的得意,过了好一段小市民的生活。她花15块钱买了一套米黄色的纯棉睡衣,坎肩,短裤,还买了一双人字凉拖,天天就穿着它们。
每天早上,小谢刚去上班,太婆就来敲她的窗户:“小严,上班了!”
太婆60岁出头,门牙上有个小缺口,那是嗑瓜子嗑的。她的头发烫着大花,又盘得整整齐齐。看得出来,因为这一排可以出租的平房,她对自己一生的命运非常满意。每天,得意就穿着睡衣,和三个太婆,在屋檐下,喝着搪瓷缸子里的浓茶,打5毛钱的小麻将。有时候,她也会买点瓜子来嗑,还会因为牌的事,和太婆吵个小嘴。吵不了两下,觉得闹翻了就三缺一,又和好了。
小谢下班回来,就会站在旁边看她们打牌,或者替得意打两把,得意去买菜回来做饭。
吃了饭,得意还是穿着睡衣,去逛夜市,在挂着电灯的小摊子前,这看看,那看看,或者在地摊上买几本旧杂志。
有时,得意陪小谢去上晚班,在保安亭里坐着,看他给车敬礼,抄车牌。凌晨12点,下着大雨,他骑着自行车带她回去。得意被盖在雨衣下,紧紧搂着他的腰,只看得见自己被打湿的拖鞋和地面聚来散去的水。在黑暗中,她搂紧他,任随自行车的运动和颠簸,拐弯了,又拐弯了,然后,停住!
“到家了!”小谢说。
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
到了8月份,酷热难当。得意坐车去成都市中心的大书城,在里面吹着冷气看书。
晚上,小谢去接她,他们坐末班的双层巴士回家。他指着路边一个叫kfc的商店对得意说:“那叫肯德基,里面的大汉堡特别好吃,等我发工资了,请你去吃!”
得意差点就摸着自己小肚子上的那个硬块块说不用,她有钱!
但她克制住了。
这钱不能用。用了,去北京怎么办?她爱他,但仍想走,所以不能乱花钱。
啊,北京……北京……得意又想起来了。
她坐在双层巴士上,靠着窗户,路灯将树影扑在她的脸上。她突然觉得,这样的生活,也许该结束了。
所以,她对小谢说,她想走了。
“回家?”
“不,去北京。”
只可惜,那一份肯德基的约定,再也没有实现。
得意说要走,小谢从来没有表示过反对,他甚至因为要上班,都没有去火车站送她。得意曾经因为他这样而感到失望,认为他根本没爱过她。也许,当时,只要他发出一个声音,一个请求,就能击溃她必走的决心。但是他没有。
她去火车站排队,只买到一张去北京的慢车票,200多块钱,还没有座位。
罗斌送她到火车站。
他递给得意一袋梨和一份报纸。
“如果站累了,就拿报纸垫着在地上坐。”
得意来成都,是他接的,走,是他来送的,这份情,她一直记在心里。
在火车上,得意买了一个15块钱的小马扎,坐在几个大学生的桌旁看他们打牌。
他们问得意去北京什么地方,得意说北京外国语大学。
“啊!北外啊!离我们理工大学很近,就一墙之隔。”一个男生说。
“是吗?”得意很高兴,“那你们学校有招待所吗?”
“有啊!”
“那我下车跟你一起走吧!”
“行啊!”
晚上,火车里全是方便面的味道,他们还在打牌。得意困了,就拿出报纸,铺在两截车厢中间的空地,在那里躺下。她把唯一的行李包放在头下当枕头,还顺便用手在衣兜的掩护下,摸一摸腰,钱还在,放心地睡吧,可是,她又睡不着了。
她睁眼躺着,车轮和铁轨撞击的声音,在头下鸣响,不时有人从她的脚边走来走去,她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随着这列火车,以每小时几十公里的速度,在黑暗中的荒野向北方奔去,火车在晃动,她的命运也在变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