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韩梅梅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11
|本章字节:12736字
2002年流浪
21岁。
得意坐的火车,在暴雨中起程。
她把头靠在车窗上,看着上面斑驳的雨水,以及暴雨中的北京。她和这个城市告别,她刚在这里站下脚来,这是无奈的选择。她心里发狠地想,这将是一次不知回程的流浪,归期,就是她忘掉那个男人的那一天。这是形式,大张旗鼓,冲动而任性,她后来才知道,真正有效忘掉一个人的办法,只能是借助时间。
天黑了,火车在暴雨中,向南,一直向南。
2002年3月。她去了桂林。同一个月,她又坐车去了阳朔,在漓江边的一个画院租了一个房间住下来。房间在三楼,整个顶层都归她。每个清晨,她在楼顶顶风刷牙,看漓江漂来一个小黑点,刷完牙,渔民竹筏已漂近楼下。
1400多年历史的小县城,空气潮湿,窄窄的石板路,暗红色阁楼,小店铺密密麻麻地拥挤在一起。这是她人生的第一次单独旅行。每天,她穿着棉布长裤,双手插兜,走在南方透明的阳光下。或者租了自行车出去玩,大路朝天,清风扑面,她不爱去闻名的景点,就往乡村小路上骑,一天,无意中闯进了一个藏在山脚下古老的村子,看见方方正正的田野,幽深的小巷和祠堂,墙面斑驳的人家,地上落满的桃花瓣,还有吃草的牛羊,闲卧的狗……她半天回不过神来。
有时也会去一条不知名的小河边,租一条竹筏,沿着两岸的竹林,划到上游去,然后收起撑竿,坐在躺椅上看书,让竹筏自己漂回去。
她还去攀岩,弄得一身都是伤。
得意在那里也有情绪失控和发疯的时候,她在下暴雨的下午,不打伞,站在桥头淋了个痛快。一个陌生人去拉她,她对他哭述失意,那个人对她说:“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所有人都如此,你要习惯啊!”
在阳朔住了一个多月以后,有一天,她路过一个旅行社的门口,她突然瞟了一眼门口的广告板,上面写着各种打折机票,她看见了:厦门,300元。
然后,在一家咖啡店吃午餐的时候,她随手翻到一本旅游杂志,其中一页,是讲厦门的。海,得意看到了一种令人心动的湛蓝。她从来没有看过海,突然想去看一看,去沙滩上走一走,感觉浪花漫过脚踝,尝一尝有咸味的海水。她合上杂志,决定去厦门。
于是她去买了机票,收拾行李,把钥匙交给房东。
天黑之前又下起瓢泼大雨,如注的雨水疯狂地砸落下来,得意坐在扎西德勒藏饰店的门口听音箱里的藏经,脚上沾满了雨水——这是关于阳朔的那段经历最后的记忆。第二天,她就飞到厦门去了。
她很怀念在阳朔的那段时光。
她一直很想再去一次,但是又怕美好的记忆破碎。
到厦门的第一天,得意就租到了房子。
她下了飞机,就迎着南国炽烈的阳光,坐车直奔厦门大学。这是她的经验,去任何一个陌生的地方,先去大学附近,一定是最安全和便利的。
她背着包,去校园信息栏,上面有各种招租信息。撕下一张,打了电话过去,然后按照房东的指引,从厦大出来,沿着一个斜坡上去,拐个弯,沿途都是高大的树木,她找到了一个半山上的小别墅,站在院子里,可以看见远处的海水、船只。
已是初夏,厦门很热,得意放下行李,到附近的小市场买了一张凉席,一条毛巾被,拿回去一铺,能睡了!心马上就安定了。
晚上,她迫不及待地想看到海,就问路走到了海边。
她不敢靠近它,因为看不清它。但她听见了。黑夜里,浪花拍岸,得意又感受到了那种无穷大的能量。
到厦门的第二天,得意就找到了工作。
她在网吧里上招聘网站,看到一家叫“光合作用”的书店招聘店员,就打电话过去问。对方让她过去面试。
“光合作用”的创始人孙池小姐,坐在得意对面。
让人难堪的是,得意在跟她讲话的时候,隐约闻到了自己的球鞋的汗臭味。她想她也一定闻到了。得意很不好意思,从阳朔走得急,还没来得及洗……她直言自己是来厦门旅行的,身上没钱了,需要一份工作。
令得意感动的是,孙小姐很快录用了她,还站起来,握住得意的手说:“欢迎你到厦门来!”这让得意心里温暖无比。
从“光合作用”出来,得意听见肚子咕咕叫,才想起来一天没吃饭,掏出口袋一看,只有两块钱。
当时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用两块钱坐车回去,然后再拿钱去吃东西。另一个是,用这两块钱买一个面包吃,然后走路回家。
她实在太饿了,就选择了后者,买了面包吃掉,走路回去。
夏日炎炎,尘土飞扬,事实证明,这个选择是不明智的,因为走到半路,她又饿了!
“光合作用”在一座灰色的两层水泥建筑里,那是几十年前的建筑,色调灰暗。店里倒是宽敞明亮,摆放着高大庄重的大书架,有充足的冷气,和全天不间断的班得瑞音乐。店员的工作,就是接来新书,登记,上架,带顾客找书,解答他们的疑问。可得意实在算不上是个好的店员。她总是趁人少的时候看书,有时候看得入迷了,连顾客问话都没有听见。她在书中迷失了,她什么都读,那个时候,她并不知道,一些书给人印象深刻,是值得一读的,而大部分书,只会扰乱人的灵魂。
终于,因为上班时间看书,她被同事检举了。管理书店的台湾人王先生把她叫到二楼,客气地说:“我觉得你不适合在这里当店员,但欢迎你成为我们的客人。”
失业以后,得意不准备再找工作了。她打算继续给杂志写稿。于是花了400多块钱,买了一台能敲字的二手电脑。每天晚上,她都睡得很晚,努力敲击着键盘。房间没有空调,闷热难当,她就开着门写。隔壁搬进来几个合租的大学男生,他们似乎每天不用上课,因为,白天,总看见他们光着膀子从门口经过,晚上听见他们打游戏到很晚。
得意穿着夜市里买来的廉价的短裤和背心,在厦门酷热的季节里写作。门和窗户,都打开着,汗水仍然不停地流。每天中午,她都必须拿盆子到洗衣台打一盆水,回房间擦洗身体,才能保证不中暑。夜晚,她点上蚊香,继续写作。当她在凌晨3点关了电脑,躺下,会在黑暗中,听见有人在窗外走来走去,还传来叹息的声音,得意以为是隔壁的男生在门外抽烟。
事实不是她所想的那样。
有一天,得意写稿到凌晨5点,觉得太闷热,就开着门睡觉。
天渐渐亮了。
迷糊之中,得意突然感到有人在摸她的大腿,睁开眼一看,面前竟然是一张沟壑密布,苍老的面孔。得意一个激灵,伸腿一蹬,房东70岁的老父亲被她蹬得跳起来,往后打了几步踉跄。她害怕极了,浑身发抖,跳下床就骂,骂得很不好听。那个老人一边往门后退,一边可怜巴巴地对她作揖……可得意只有恐惧,继续追出门去骂,直到老人的儿子儿媳都闻声出来,请求她不要再骂了。
老人跟在儿子儿媳身后,哆哆嗦嗦地进屋了。得意对房东说:“这个房子我不租了,今天就搬走!”她冲出门去找房子,飞快地走着,脚指头从鞋前面蹭到地上,她的脑袋里还回映着刚才睁眼所看到的情形,身体仍然在不停地颤抖……当天下午,她就搬了出去。
新找到的房间,是一个平房上用铁皮搭出来的小屋子。穿过长满青苔的小巷子,爬上一个歪歪斜斜的钢筋楼梯,就会看到几只流浪猫在门口一哄而散蹿到了房顶。在这个平台上,铁皮是绿色的,外面长满了锈迹,屋里只有一张单人床和一张写字桌。这个房间酷热无比,一进去,人就会放肆地流汗。到了晚上,空气稍微有了点凉意,她颤抖的身体,才渐渐平息下来。
夜里,得意被暴雨惊醒,海上来的雨点,砸落在铁皮房顶,惊雷震动,闪电照亮天空,她猛地在黑暗里起身半坐在床上,完全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就如在双龙坝的时候一样,在厦门,她又迷上了走路。
每天,她都拎着一升装的空矿泉水瓶子,去厦门大学打水,然后提着那瓶水,开始走。
走在沿海的公路,旁边就是蔚蓝的海水。海水平静地涌动,路边的青草被归置得整整齐齐,翠绿油光,间杂着同样整齐的鲜花。她走在路上,每天走七八个小时,浑身被汗水湿透,她深刻地感受到自己就是这景物中的一部分。当身体里的一部分悲伤,随着汗水流淌出来,她更接近自己。
得意迅速地瘦下来,并且黑了。有些暴雨天,她会穿着雨衣和拖鞋继续走,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额头上,被下午5点半就亮起的路灯照得发亮,她丝毫不在乎别人看她的目光,只是咬紧牙关,加快脚步,就那么一直走着。
关于厦门的记忆,大概就是酷热和暴走。还有一对在厦大门口拉着电灯卖水饺的老夫妻,写作到半夜,她会出去买一份水饺回来。回去的路上,会看见在一个大厦门口坐着的守夜人,他昏昏欲睡,坐在一个小凳子上,脚边是一个茶水杯,得意从他身边走过,不知道他如何就那样度过了一个漫长夜晚。同样,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是什么?
在厦门,得意度过了闷热冗长的雨季。投给杂志社的稿件,大多都没了消息。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她觉得该走了,就退掉了房子,把电脑送给了一个大学生,买了一张打折机票,去了成都。
在成都。得意在杜甫草堂旁边找了一家客栈住下来。每天她都走进草堂,在草堂翠绿的竹林里走着,看人们摆上小桌,倒上茶水,打着麻将。
她漫无目的地走,随处坐下来发呆,内心迷惘,无望,乱糟糟的。
她有时候会想到明天。明天会怎样?她不知道。
有一天,她想到了一个人,就坐车去了二环边的城乡结合部,又找到了那条熟悉的街,熟悉的小巷。走进去,熟悉的太婆还在打着麻将。什么都没变。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太婆说,小谢还住在这里。
推开门。
赤着上身午睡的小谢翻身起来,吃惊地看着得意。他的桌上,放着一个长时间没有洗的碗。
他们找了个茶楼,坐了一会儿。没聊太多,一张嘴就有莫名的尴尬。
他说他换了工作,现在一家影楼打杂。得意说她在北京待了一年多,又去了广西和福建。他几次提到他们的往事,都被得意打断了。
后来,得意打了一个三轮车回客栈,他执意送她,就一起上了车,一路上,话很少。
在客栈门口,她没有请他上去坐。再次告别的时候,他想来拥抱她,但她很快就转身了。
得意背过身,心里好清楚,她早就已经不爱这个男人了,这个她曾经每天去江边的悬崖上,苦苦等待的男人。
女人,也是狠心的动物,当她不爱了,就是真的毫不留恋。
在成都住了十几天以后,得意想回家了。坐上火车,换了汽车,走了两天,回到了大凉山,回到离别两年的小县城。
回到家,看到父母,母亲老了,父亲胖了,得意的心在酸痛。
在家里,她大睡了30天。那些年,县城里出外打工的人很少,嫦琪听别人议论说,外出的女孩子除了上学的,其他大多都是不干什么好事。所以,得意一回去,嫦琪就希望她少出门,免得被别人在背后说闲话。得意于是就少出门,在家里一直待到了秋天。
天气凉了,她开始沉默地收拾行李。想到此时再回北京,仍是两手空空,工作没了,需要重新租房,又要从头开始,她感到害怕。那段时间,小芸正好从卫生学校辍学在家,家里正在发愁,得意就提议,让她跟她一起回北京。带着妹妹,她有了责任,就会更有勇气。
走之前,嫦琪又给了得意两千块钱。
得意接住钱,心里十分惭愧。这两年,她两手空空地回来,什么都没有带给父母,反倒走的时候,还要接住父母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