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少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41
|本章字节:8838字
1927年1月的一天,郁达夫身着皮袍,袖着双手,穿过上海街头凛冽的寒风,来到位于北四川路的内山书店买书。他埋着头在书柜前挑了一会,有人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回头一看,孙大可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是你呀大可!你是什么地方蹦出来的?”郁达夫喜出望外,与孙大可热烈地拥抱,互相拍打着。寒暄之后,他们找个地方坐下来。郁达夫看着孙大可眼角的皱纹,感慨地说:“一晃几年不见,岁月都在我们脸上留下痕迹了!”
“是呵,岁月不饶人啊!”孙大可问,“还是在创造社?”
郁达夫点头:“创造社成立了出版部,但是长期无人管理,帐目不清,经营状况非常不好。而沫若呢,当了国民革命军的政治部副主任,北伐去了。仿吾也当了黄埔军校的政治教员,他们都忙于革命,只好派我来收拾乱摊子,担当总务理事,半个月前才从广州赶来呢。”
“哦……广州那边现在情况怎样?”
郁达夫摇摇头:“说是革命中心,可混乱得很,也是你争我斗,腐败丛生。孙先生逝世后,右派对左派排挤得更厉害了……总之,这一次的革命,仍复是离我们的理想很远。不说这些了,这些年来,你怎么样?”
“一言难尽!你呢?”
郁达夫苦笑道:“我更是一言难尽了!安庆、北京、武汉、广州、上海,南北奔波,漂泊不定,四海为家处处家,处处又没有家!”
“常在报刊上读你的文章,所以对你的行踪还是略知一二的。夫人呢?孩子不小了吧?”
提到家人,郁达夫脸色黯然,低声告诉孙大可,夫人住在北京,他的大孩子患病夭折了,不过还有一儿一女,前不久妻子来信说,可能又怀上了。
孙大可同情地:“你真是经历了不少磨难啊!看来,你的负担也越来越重了。”
“经济上倒有所缓解,不像过去那样拮据了,现在虽然薪水菲薄,到底也是一份收入,不像在泰东书局时那样,给赵南公白干活了。现在出书也有版税,自己再勤奋一点,多写点文章,挣点稿费,生活还是过得去的。呃,大可,你也来创造社吧!欢迎你归队,我们联手大干一场!”郁达夫热切地望着孙大可。
“达夫,难得你还有这么大的热情!可惜我暂时来不成,这些年我漂来泊去,现在杭州一所中学教书,聘期未满,不好擅作主张。这次学校放了寒假,所以把妻子带出来散散心的。”
“是嘛?你也成家了,恭喜你呀!”
“我们住在马浪路尚贤坊四十号,我先告辞了,有空来玩吧!”
“好的,我一定前来拜访!”
孙大可抽身欲走,又回头道:“对了,我还带了一个郁达夫迷出来呢!到哪她都带着你的书!”
“是嘛,是谁?”
“你来就知道了!”孙大可说着笑了笑,转身走了。
郁达夫第二天下午就跑到尚贤坊四十号去拜访孙大可。这是一幢普通的上海弄堂房子,孙大可租居在前楼,卧室、膳厅、书房、客厅等等,倒也一应俱全。郁达夫进门时院子里阒无人声,他朝楼上叫了一声:“大可!”没有人应。他稍作思忖,便寻到楼梯,拾级而上。
或许是不想打破那种寂静吧,他把脚步放得很轻,以至于走到楼上客厅的门口,也没有惊动那个坐在里头看书的年轻姑娘。他倚在门边,有些惊奇地瞟着她。他虽然只看见她的侧面,就已察觉了她的年轻美丽。她的神态是那样专注,两条修长的腿交迭在一起,仪态优雅。
他礼貌地叩了叩敞着的门。
姑娘抬起头来,嫣然一笑:“你好,请问找谁?”
他瞥见她的面容,目光一颤,一时为她的美貌所惊呆:那清澈波动的眼神,那柔嫩白皙的肌肤,还有那线条优美、微微翘起的红唇……她简直就是刚从月历牌上走下来的美女!
她似乎觉得他的神态好笑,问:“先生您是——?”
他这才觉出自己失态,脸一红,嗫嚅着:“我……我,是着孙先生的朋友。”
“孙老师和师母出去了,马上就回的,要不您进来等一会?”她随和地说。
“好的。”他进入客厅,拘谨地坐下,四下打量屋里的陈设,同时窥探姑娘的面容,但只要她一看他,他又立即把眼睛闪开。她的目光明亮而锐利,似乎可以穿透他的内心。
姑娘大方给他沏了一杯茶:“先生请用。”
“谢谢谢谢,不用客气,”郁达夫试探着问:“请问小姐是……?”
“我是孙老师的学生,是跟随老师和师母来上海玩的。”她的眼里似有电光闪烁。
他点一点头:“哦……”
姑娘重新拿起书来读,神态仍然专注。四周仍是那样寂静,可他觉得这寂静里将有事情发生,或者说已经发生了。他有些紧张,手一阵阵发凉。他将那杯热茶捧在手中,没话找话:“小姐喜欢看书?”
姑娘头也不抬:“嗯。”
“喜欢哪一类书?”
“文艺书籍。”
“是吗?”他感到眼前一亮。
姑娘亮亮手中的书:“像这本《鸢萝集》,我就非常喜欢!”
“是吗?”他心中一跳,顿时一阵欣喜,因为这本书正是他写的。他赶忙问,“为什么喜欢?”
“喜欢就是喜欢,还要别的理由吗?”姑娘调皮地一扭头,盯着他问。
“是不是,看这个作者小有名气,才喜欢他的作品?”
“才不是呢!他写的文章就是好看,十六岁的时候,我就看过他的《沉论》了!”姑娘说。
他故作不屑:“是吗?这个人的,有什么好的!”
姑娘惊奇地:“嚯,好大口气,难道你写得出来?你还能强过郁达夫?”
“我只是不写,若是写,肯定比他那些颓废的文字强!”他说。
姑娘两道青眉立时竖起:“胡说,郁达夫只是苦闷、伤感、愤懑而已,他并不颓废!”
“嗬,看来,小姐不是他的知音,也是他的崇拜者了?”
“知音不敢当,崇拜却是真的。”姑娘认真地说。
他心里窃喜,脸上却假装严肃:“小姐千万不要随便崇拜什么人,特别是郁达夫一类人,是最不值得崇拜的!郁达夫的作品不但有颓废色彩,还写了一些别人不敢写,不敢道的东西,就连周作人也说,《沉论》是受诫者的文学,对于你这种年轻小姐,是很不相宜的!”
姑娘睁圆大眼:“你小看人,我都二十岁了,什么都懂,还有什么不相宜的?他写别人不敢写、不敢道的东西,只是为了表达自己的心灵!这正好说明,他是一个坦诚、真挚的作家!”
他一震,不禁对她刮目相看,嘴里却说:“嘿嘿,你如此高看郁达夫,他会窃喜不已呢!其实,他哪能有你说的这么高尚?不过是低级趣味,有伤风化而已!”
姑娘生气了,站起身:“你这位先生,好没道理!简直是个伪道学家!我不允许你当我面诋毁郁达夫!”
他开心极了,忍俊不禁,笑道:“小姐这么护着郁达夫,他是你什么人啊?”
姑娘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他是我精神上的朋友!”
他继续诋毁自己:“我看他没资格当你精神上的朋友,他不过是一个无聊的文人……”
“我不许你再诬篾郁达夫,否则就请你出去!”姑娘气愤地伸手指着门外。
孙大可和妻子张华正好进门来,一见这阵势都愣怔住了。他对孙大可挤挤眼,笑道:“大可,这位小姐要赶我走呢!”
姑娘噘起了小嘴:“孙老师,你这位朋友太可气,有意找我抬杠,说郁达夫的不是!”
孙大可顿时捧腹大笑:“哈哈哈……!”
姑娘莫名其妙:“怎么啦?”
“来来来,我介绍一下,先把人物关系弄清楚再说,这位,是我太太张华。”孙大可揽一下张华的肩,又指一下姑娘,“这位是我的学生,杭州名士王二南先生的孙女儿,王映霞小姐。”
郁达夫微笑颔首,目不转睛地看着王映霞。他不再惧怕她那电光似的眼神,他的目光已经舍不得离开她了。
孙大可指着郁达夫说:“而这一位,正是我们映霞小姐竭力维护,却又要赶他走的郁达夫先生!”
王映霞一愣,眼光如电,直奔他而来:“你,你是郁达夫?”
郁达夫微笑着反问:“不像吗?”
王映霞涨红了脸,一跺脚:“你是郁达夫,你还要逗我,郁先生,你太坏了!”
郁达夫赶紧陪笑脸:“和小姐开开玩笑嘛,如果冒昧,还请鉴谅!”
“一个崇拜者,一个被崇拜者,你们这样相识倒很有趣,如今的社会,有趣的事情不多了!”孙大可兴奋地说。
郁达夫更是兴奋异常:“是呵,今天我非常高兴!因为在人的一生中,这样的时刻是非常稀罕的。这样吧,晚上我请客,一来祝贺我和大可重逢,二来庆祝我和张华女士、王映霞小姐初次相识,三来向王映霞小姐赔礼道歉!”
孙大可击掌:“好!大家畅饮一回!”
郁达夫瞟见王映霞红了脸,并且悄悄地瞟了他一眼。这一眼让他全身一阵酥麻,差点瘫软倒地……他明白,他一生中最美妙的时刻隆临了。
傍晚时分,郁达夫与孙大可领着两位女士下了楼。走动的王映霞又是另一番仪态,腰肢扭动,婀娜动人,身体的曲线起伏不已,令郁达夫喉头发紧,目不转睛。来到马路上,郁达夫殷勤地叫了一辆出租车,大家坐上去,直奔小有名气的新雅酒楼。
要了一个包厢,点好菜,斟上酒,郁达夫举起杯,左顾右盼:“来,今天高兴,我敬三位一杯!”说着兀自干了,目光灼灼地看着王映霞。王映霞脸色徘红,避开他的目光,浅浅地抿了一口酒。敬完酒,郁达夫想给王映霞夹菜,菜都夹好了,却竟有点胆怯,于是筷子一拐,将菜放进了张华的碗里。他涨红着脸说:“孙太太,不知上海菜对你的口味么?”
张华点头道:“上海离杭州不远,口味也差不多的。”
郁达夫又问:“城隍庙、外滩都去过了?”
“去过了。”
“可惜季节没到,龙华的桃花也是很好看的。”
张华笑道:“郁先生,你别光和我说话,把你的崇拜者冷落了呵!”
孙大可也说:“就是,你本来是来向她赔礼道歉的哟!”
“是啊是啊,只是……”郁达夫窘得竟不知说什么好。
王映霞凝视着他问:“只是什么?”
“只是我这人遇到女士就口齿木讷,在漂亮女士面前就更是如此,所以……”他紧张得额上沁出了细汗。
张华立即打趣说:“原来,你是见我不漂亮才和我说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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