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少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41
|本章字节:8728字
1936年5月1日,郁达夫全家迁入杭州场官弄自建的新居“风雨茅庐”。它是按照郁达夫自己的设计造起来的,正屋是一幢南向的三开间平房,中间有后轩的用作客厅,左右皆为卧室,三面有回廊,廊下是水泥通道和草地,种有玉兰和蔷薇等花木。沿甬道往东穿过月亮门,则是座落在后花园里的书房,因有墙与正屋相隔,十分的清静。鲁迅先生题写的诗做成了四个条屏,悬挂在客厅里。
其实风雨茅庐的建造,主要是在王映霞的操持下进行的,因为此时郁达夫已应福建省主席陈仪之邀到了福州,先是担任省参议员,后又兼任了省政府公报室主任。当然都是闲职,他除了处理很少的公务之外,主要的活动还是到学校演讲,与文学社团交流,给报刊写稿等。职务虽闲,每月有三百元薪水,这对开销过大日益拮据的他来说,是个不可或缺的弥补。
郁达夫是特意赶回杭州乔迁新居的。他亲手将镶有鲁迅题诗的条屏挂到墙上,又让帮工将它们擦拭得没有一丝尘埃,这才满意地欣赏它们。就在这时,听得王映霞惊喜地叫道:“哟,许厅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呵!”
郁达夫回头一看,许绍棣拱着手道着喜进了客厅。他忙拱手还礼,笑道:“绍棣,你总是来得这么及时,我这风雨茅庐,你是第一个登门的客人呢!”
许绍棣打趣道:“达夫兄荣升庐长,我当然要赶早道贺呀!”
郁达夫不解其意:“何谓庐长?”
“就是这风雨茅庐之长嘛!”
郁达夫哈哈一笑:“那可不敢当!这风雨茅庐是映霞一手主持修建的,她又是家庭主妇,当庐长嘛她是当仁不让,我就当当书房的房长、客厅的厅长算了!”
“那好呀,这么一来我也是厅长夫人了!”王映霞玩笑道。
郁达夫一怔,不由得觑了她一眼,这本是一句戏言,却令他心里颇不自在。自回到杭州后,官场人物与各界名流纷纷来访,让他们应接不暇,郁达夫的书斋早已失去应有的宁静。没完没了的交际与应酬让郁达夫烦不胜烦,他之所以要远离妻儿到福建任职,也有摆脱世俗包围之意。而王映霞却是乐此不疲,她逐渐地与那些官老爷阔太太过从甚密,加上天生的美人胚子,又是风华正茂的年龄,如同一朵盛开在西湖边的荷花,红艳魅人,很快就赢得了“杭州四大美人之首”的名声。她戴起了时髦的首饰,在家里时常不着袜子,赤脚趿一双镶珠子的拖鞋,趾甲还染上猩红的丹蔻。郁达夫喜欢她打扮得时髦,却感到她的时髦是炫耀于人,而不是为取悦于他的。她出门就要坐汽车,外出就要住洋房,她在交际圈中风头愈健,郁达夫越不是滋味。从她的眼神可以看出,她开始羡慕那些达官贵人了。她的虚荣心不仅让郁达夫不快,而且让他隐约有些担心……
郁达夫还在胡思乱想,许绍棣从怀中掏出一份礼单:“达夫兄,今日乔迁之喜,略备薄礼,不成敬意,请笑纳!”
他忙推开许绍棣的手:“哎,听映霞说,你为这风雨茅庐出谋划策,出了不少力,帮了不少忙,我们心里已感激不尽,哪还能收你的礼?”
“哎,帮忙是帮忙,送礼是送礼,你要不收,以后我就没脸到风雨茅庐来了!”许绍棣手一拐,将礼单塞进王映霞手中。
王映霞一看礼单,上面写着名贵花木十盆、太湖石两尊、儿童玩具六件等等,忙说:“许厅长,让您破费了,真不好意思!”
许绍棣说:“礼轻情意重,只要不嫌弃,许某心满意足了。”他转向郁达夫道,“达夫兄,你到陈仪主席麾下当了公报室主任,倏忽间就升了官了,也可喜可贺呀!”
郁达夫说:“我那是个闲职,福建情势复杂,陈主席要个精通日语的人来应付,所以把我召去了。我呢,和朋友友聚聚会,自己写写文章,游览游览闽地风情,也乐得个充实又悠闲,倒是家里的事把映霞累着了,心里有些不安!”
王映霞说:“行了,你心里知道我就算没白累!”
说话间,门外响起阵阵鞭炮声。登门贺喜的人一拨接一拨的来了,全是西子湖畔的达官贵人。郁达夫和王映霞赶紧出门迎客。等大家道过喜,递过礼单,说了一大堆客气话,到客厅坐定之后,免不了又要对风雨茅庐的布局陈设评点一番。那位肥头大耳的周市长背着手四下看看,点头道:“嗯,布置得挺不错!到底是名士之家,风雨茅庐,这名字就取得风雅,寓意深刻,门口马君武先生题的横匾,也很有气魄……你们看,这里还有鲁迅先生题写的条幅呢!”
于是众人都往墙上看过去。周市长摇头晃脑地念道:“钱王登遐仍如在……嘿嘿,鲁迅先生笔锋向来犀利,头一句就用钱王之典,不知是为何意?许厅长,你知道吧?”
许绍棣谦逊地笑笑:“小弟才疏学浅,还是请达夫兄这个当事人回答吧。”
郁达夫上前解释道:“哦,鲁迅先生同我说过,他曾从古书里看到,浙江百姓被钱王压榨,民不聊生,这一句即喻指……”这时王映霞急忙碰了他一下,他才没将那句“喻指杭州党政诸人的无理高压”的话说出来。他眼睛一扫,可不,在座的不都是杭州的党政诸人吗?他尴尬地噤了声。王映霞不满地横他一眼,大声招呼:“哎,各位贵宾,到后面小花园看看吧,我有一些不错的盆景花卉呢!”
王映霞替他解了围,郁达夫心里却并不轻松,望着妻子忙碌的背影,他有一些忧郁。
晚上,风雨茅庐的客厅里仍旧是灯火通明,高朋满座。郁达夫正陪着客人们聊天,王映霞附在他耳边说,孙大可来了,不便进来,想和他说几句话。郁达夫急忙出门,将孙大可引到书房里。
孙大可一进书房,就看到墙上郁达夫手书的条幅:“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梁谋。”便对郁达夫说,“达夫,看来龚定庵这两句诗很契合你的心境呵!”
郁达夫点头:“是的,鲁迅先生是‘忍看朋辈成新鬼’,我则畏闻文字狱,所以才跑到杭州来了,其中也有一种无声的抗议。”
“来杭州之后过得怎样?”
“来杭之后,可以说是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想附会风雅的达官贵人竟纷至沓来,也不忌讳我这有‘普罗’之嫌的人了!每日里迎来送往,不亦乐乎,不亦烦乎,也不亦累乎!你知道,这根本不是我要的生活!”郁达夫感慨地摇头。
“这只会让你心浮气燥,无所适从。”
“正是!倒是映霞如鱼得水,乐此不彼,简直……成了一朵交际花!幸好,陈仪邀我去闽任职,我便欣然前往。在那里,我还可以做一些实实在在的有意义的工作。这一次,是风雨茅庐落成,才匆忙赶回来的。”
“原来如此!”
“你还在左联工作?”
“嗯,只是早转入地下了。”
“我这人,自由散漫,个性又强,随意性也大,难得善始善终,当年左联之事还请多多包涵啦!”
“哪里话呀?其实,你才是个一以贯之的人!你看,你退出创造社,却仍在创造;你不在左联,仍在替左联奔走帮忙,你还自称不是战士,只是作家,可你却一直在战斗!”
郁达夫一笑:“过奖了、过奖了,我这算什么战斗,写写文章骂骂日本鬼子,骂骂欺压民众的恶势力而已!”
孙大可告诉他,这次来,其实是来道别的。现在局势一天天恶化,日本帝国主义正在大举侵占中国,他被派到南洋去,在华侨之中作抗日宣传工作,以动员海外力量,为祖国抗日出力。走之前,他还想提醒他,要防备一个人。
郁达夫问:“谁?”
“这个人现在是你的座上客。”
郁达夫想想:“你是说许绍棣?”
“正是他!”
“何出此言?”
“上一次呈请国民党中央缉拿你和鲁迅先生等人的,就是浙江省党部的人。”
“我听鲁迅先生说过,但不见得有许绍棣,民国十六年那一次,正是许绍棣让映霞报信于我,我才逃脱了抓捕的。他可是我的老朋友了!”
“他不仅是你的朋友,还是国民党省党部的宣传部长!”
“我又没有介入党派之争。”
“通缉你都两次了,你还没介入?”
郁达夫语塞,半晌才说:“反正,我难以置信,许绍棣会对我落井下石。”
“知人知面不知心,还是小心点为好!”
“谢谢提醒,我会的!”
两人互道珍重,然后郁达夫就送孙大可出了门。他回到客厅里时,正见王映霞和许绍棣谈笑风生,他心里隐约地暗了一下。他觉得王映霞笑得太灿烂了,有那个必要吗?
俗话说小别胜新婚,郁达夫与王映霞分别已久,很想与她亲昵一番。所以送走客人之后,他就半躺在了卧室的床上。可是王映霞似乎不懂他的心思,时候已经不早,她还坐在桌前打着算盘,计算账目。他当然是不好去拖她的,不知何时起,他也变得矜持了。再说,她若没有这种渴望,强求又有什么意思呢?
新窗半开,郁达夫望着挂在窗户一角的半轮月亮,不觉叹了一口气。算盘的响声令他烦闷。他想叫她上床来,话一出口却变成了自言自语:“唉,自家想有一所房子的心愿,总算了却了!”
王映霞闻言头也不回地说:“要不是我操持,你永远是画饼充饥。”
“唔,信然!风雨茅庐乃夫人心血之作,达夫内心感激不尽,今天忙了一天了,你也早些困觉吧!”他总算抓住机会把话说了出来。
“账不算清,我怎么睡得着?”
“算不清莫非就不睡?明天再说吧!”
“你反正是一概不管的,睡你的吧,我有了个大概了。”
话说到此,他也只好关心关心了,问:“大概花了多少钱?”
“地皮之外,木工、泥水、花匠、装修、材料、家具等等,总共差不多一万五千多块。”
他吓了一跳,立时坐了起来:“这么多?”
王映霞皱眉道:“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若不是许厅长帮忙省下了许多钱,远不止这个数呢!”
“你别许厅长长、许厅长短的好不好?”
“怎么,伤你的自尊心了?早知如此费力花钱,我也不想造这房子了!这回你从福建带回多少钱?”
他苦笑道:“我哪还有钱带回来?闽省财政拮据得很,常拖欠薪水,我月薪虽有三百元,但去了几个月,总共才领到一百元薪金,而花费却在五百元内外了!人家是做官发财,殊不知我做官却是债务加身!”
“你还好意思说?”王映霞满面愁容,埋怨说:“我自己的积蓄已经用罄,你又带不回钱来,书局的版税也常常拖欠,这五千多元的欠帐,拿什么去还?可你照旧花钱如流水,买那么多没用的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