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作者:雷吉·格兰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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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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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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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934字

1521年


德国南部黑林山,布根巴赫(bulgenbach)


托马斯·闵采尔在棉布上缝下最后一针后,抻了抻鲜红色的线,检查了一下打的结是否牢固,然后就咬断了线。


缝好了。


他从木制长椅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让整夜劳作而酸痛的肌肉放松下来。他环视这间屋子,有些骄傲地打量着这间位于屋顶的阁楼。这个房间每周的租金只有五个达克特,而他锁在那个金属盒子里的钱还能够维持好几个月呢。


他已经成为人民所期待的领袖。马丁·路德是个胆小鬼,他不敢拿起武器,不敢真正地领导人民。《圣经》已经成为缠在人民脖子上的锁链;只有打破这锁链,赐生命的圣灵才能进来。


几个月来,上帝的圣灵一直亲自向闵采尔说话。起初他不确定听到的是否是圣灵的声音。圣灵要花费一些时间才能突破他的心理防线。他需要时间来摒弃自己一切旧有的观点,除去从孩童时期他的老师们就灌输给他的污秽和垃圾。那些曾经让他困惑的言论和观点最后让他愤怒了。他把这些都抛到脑后,开始祷告,开始思考。他每天吃得很少,仅能维持生命罢了,这是为了有更多的时间来祷告,可不是为了好玩。他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好玩。


他顿悟了。突然就明白了,尽管这早在意料之中。就在一天午后他在黑林山散步时,事情突然发生了。他在黑林山找到了一个绝佳的祷告之所。那个地方古老、幽暗,像陵园一样静谧。如此的静谧……他听到了圣灵的声音!亲眼看见了圣灵!


风***现了火焰。透明的火舌舔舐着天空,用羽毛一样温柔的声音向他低语:你,闵采尔,你要将我的百姓从奴役之中解救出来。他们要爱你如爱我一样。文字害人性命,闵采尔,但圣灵是活的。圣灵保全人的性命。闵采尔,你要将我的百姓从黑暗里领出来,从巴比伦领出来,领他们远离罗马的娼妓。狗将在大街上舔这娼妓的血。你是我的勇士,闵采尔。你是我的利剑。你叫什么名字?


“闵采尔。”


你真正的名字?


闵采尔注视着那火焰,犹豫了片刻。火焰抚摸着他,火舌停在他身上。他心中被智慧充满了。


“耶稣。”


要让我喜悦,我的儿子,我公义的宝剑。


“是。”


人们会拥戴他的。人们会追随他的。他们会把冠冕戴在他的头上,就像他第一次成为肉身、做木匠时人们要把冠冕加给他一样。但是这一次他不再拒绝。他要接受人们的加冕,然后把他的钱取出来,倒在他母亲的坟墓上,说:“母亲,看你的儿子!”一切事情将从明天开始。


他想起了自己将要领导的农民,想起了在他们世居之地被强占了牧场、剥夺了渔猎权的兄弟。


他的很多朋友被迫给领主割晒牧草、收割庄稼、照管葡萄园,有时甚至要牺牲自己的庄稼。如果有鹿或野猪闯入他们的田里毁坏庄稼,他们也不敢把这些畜生赶走,更不要说射杀它们了,因为这会妨碍领主打猎。如果领主的猎狗撕咬他们的鸡,他们也不敢制止,只能眼睁睁看着猎狗们大肆饕餮。他们养的家畜先要向领主缴纳够了,才可以出售。他们要准备领主所需用的柴火,还要准备火刑柱所用的木材,以便领主在处死农奴时使用。


要是他们胆敢违抗,就会被关进领主的地牢里。幸运的话,他们只不过被剜掉双眼,还有成千上万的人只不过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方,就惨遭贵族的杀戮。


闵采尔想起了几周前来找他、要他起来领导他们的那个人。他盯着桌子那头卷起来的、系着红丝带的文件,感到上帝的手放在他的肩上,沉甸甸的。那份文件只有一张纸,上面写着16项条款,是闵采尔代表农民亲自撰写的。关于这份宣言,有人还提出其他的条款,有36条的,有62条的。但是闵采尔觉得最好还是直切主题,于是就把所有的要求浓缩为16条。这是16项正义的条款!


马丁·路德如果有胆量,就尽管来修改这16项条款吧。


闵采尔肯定马丁·路德不会修改,因为他做不到。《圣经》的力量太软弱了,马丁·路德也一样。况且,上帝是站在农民这一边的。他们已经开始战斗并连连获胜了。更重要的是,他们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上帝让敌人的眼睛瞎了。毕竟,有谁敢熄灭圣灵所点燃的大火呢?


闵采尔的目光移到倾斜的屋顶上,上面有他钉的一张张卷了角的图画。在两根椽子中间,用大头钉钉着很多平民的图画,他们四肢黝黑,双手叉腰地站着。还有一些木版画,画上的双鱼星座悬浮在大地之上,从中涌出毁灭的洪水。教皇和他的傀儡们蜷缩在下面。画上还有手持锤子、镰刀、草杈和长矛的农民。是的,古老的鱼。我们就要爆发了,不是吗?土星还有所有行星将排成一行。带领我们,土地之神,平民之神。


闵采尔看着面前桌上的一团棉布,感觉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全身都酸痛。他渴望能躺下来,好好睡一觉。睡醒之后,再就着日光欣赏他亲手所做的工作。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他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就是耶稣也需要睡眠啊。


但是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他要为王国的到来做好准备。


要为审判的到来做好准备。


闵采尔迅速眨了几下眼睛,努力让自己振奋起来。


突然,他变得不耐烦了,焦躁不安,汗水涔涔,全身颤抖。圣灵在说话。圣灵正在他身体里运行,要看到他完成的产品,现在就要看到。


他把面前的缝纫用具一把推开,于是针头线脑、剪刀和废布头便从桌子上飞了下去。他还把前天晚餐用的杯子和盘子扔了出去,兴奋之下差点把蜡烛打翻。他手疾眼快地抓住了蜡烛,拿稳了。几滴滚烫的蜡油飞溅出来,落在他的手背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蜡烛举到眼前,手背贴在蓄了胡须的嘴唇上,伸出舌头去舔落在他皮肤上的蜡油。他喜欢舌尖舔着蜡油时那种滑腻的感觉。


阁楼的屋顶在房子西面以一种奇怪的角度倾斜着,形成一个小小的架子。闵采尔在上面装了一个挂灯笼用的吊钩。他把蜡烛插到灯笼里,挂在吊钩上,用颤抖的手把灯笼稳定住。


蜡烛的光很暗淡,但是足以让闵采尔欣赏自己的手艺。他把这块长方形的布展开,平铺在桌面上,把边角抚平,然后后退一步,欣赏起来。


他的面前展开了一道彩虹。一个崭新的世界将从旧世界的灰烬中诞生。挪亚的世界被洪水毁灭了。这个世界将化为废墟。但是上帝的彩虹——闵采尔的彩虹——将在废墟的上空升起。他喜欢所有的色彩,但是对红色情有独钟。那块红色布料是他在三天前的夜晚从公爵的马车车厢里撕下来的,足有好几米长呢,是红色的天鹅绒布料。回到阁楼后,整整有一个小时,他都在抚摩那块布料,用它轻轻地在胳膊上、脸上摩擦。


求主宽恕他这短暂的享乐。


剩下的布料还可以改做一件斗篷和一顶帽子。


上帝会微笑的。


圣灵会喜悦的。


德国南部城市茨维考


一条长长的、参差不齐的队伍沿着蜿蜒的道路,穿过一块又一块的留茬地向茨维考走去。当地的牧师宣称这一天将要发生“历史性的事件”——他邀请了一位名叫托马斯·闵采尔的年轻、激进的演说家在城里的广场上向人们发表演说。茨维考市民已经倾城而出了。


几个小时前,茨维考市民就已经把街道踩踏成一片泥沼。后来的人不得不挤到相对干燥的人行道上。墨色的乌云凝滞不动,像是胶着在广袤的穹苍之上;又大朵大朵地低垂下来,好像凌乱的棉絮。凛冽刺骨的寒风掠过人们的面颊,吹得他们睁不开眼睛,手也冻得麻木了,个个都缩着脖子低着头。


埃利亚斯·斯科拉一动不动地站在这缓缓流动的人群里。他伸长了脖子,焦渴的目光在人群里搜寻。他根本没有兴趣听一个基督徒讲道,而是另有目的。他眼窝深陷,眼睛暗淡无光,像两颗干得开裂的褐色琥珀。他憔悴的脸上长满了胡子楂。那个冰冷、遥远的欲望让他的内心干涸,让他的灵魂枯萎。


斯科拉蜷起身子,拄着一根弯曲的手杖,逆风前行。这风比世界上任何地方的风都要寒冷,因为他的灵魂处在永久的寒冬,他的心已成坚冰。他的右手除大拇指外,四根手指紧紧弯曲着,一个黑色的箱子就挂在那四根手指上。他的肩上还背着一个皱巴巴的布袋,让已经弯曲的背显得更加弯曲了。黑色的长外套上两颗纽扣脱离了纽襻儿,在脖领处大大敞开着。尽管他弯腰曲背地往前走,还是能感受到人们注视的目光。走到大街的尽头后,他停下来站了一会儿,觑着眼看了看昏暗的酒馆,然后迈进了门槛。


在这个冬日的午后,托马斯·闵采尔高亢、尖利的声音在广场上空回荡。“《圣经》,空谈,泡沫!”他高喊着,把《圣经》高高举过头顶,松开手,让《圣经》重重地摔在讲台的木板上。


人群里响起惊呼声。


“《圣经》有什么好?”他大声说,眼睛里闪着狂热的光,“没有圣灵的阐释,这本律法书有什么好?我告诉你们,躺在这些木板上的,”他把脚踏在《圣经》掉落的木板上,“不过是印在纸上的话。是人的手用笔刻画出来的墨迹,这些人放下笔后,转身就会用同样的手去拥抱娼妓!今天我们要举起手来,举起公义的手来抵抗他们。”


弗朗兹·冯·希金根赞许地点点头。和谈时期已经过了。在人群靠后的地方,希金根手下的20名骑士骑马簇拥在他周围。他们乘坐的是战马,准备随时投入战斗。闵采尔正在联合农民发动战争,是在马丁·路德改革的风潮上发动的。愿这事成功。希金根和属下长途奔驰,已经精疲力竭了,但是闵采尔的演讲鼓励了他们,给了他们力量和希望。


“马丁·路德不在了!”闵采尔高呼,“马丁·路德已经死了!他已经被自己的人杀死了!为什么?你们会问,为什么上帝允许发生这样的事?我来告诉你们,朋友们,上帝审判那些把手放在犁上,却又回头贪恋家里温暖炉火的人。上帝要把软弱的人、把在浓妆艳抹的罗马娼妓面前颤抖的懦夫打倒在地!马丁·路德的手本来已经放在了犁上,上帝正要犁开罗马的心脏,但是马丁·路德却转头回望家里的炉火!上帝呼召马丁·路德离开罗马人的所多玛,我们必须承认,他已经准备离开了。不错,他正要离开那座罪恶之城,但是他却回头了!他带着软弱的心回头了,于是上帝果断地把他打倒在地,就像当初他把罗得的妻子变成没有生命的、无用的盐柱一样!


“朋友们,我们的时间到了,你们的时间到了。尽管德国的大多数骑士都太懦弱,不敢拿起武器与罗马作战,但是这没有关系。因为上帝使用比这里还要少的人,就击败了十三万五千人的米甸大军!那么他岂不为正义的德国打败更多的人吗?他岂不为真正的信徒打败更多的人吗?”


这是一名骑士的梦想和命运,是长久以来对荣誉、荣耀和自由的渴求的最终结果。希金根觉得喉头发紧,呼吸变得短促起来。他是一名骑士!全能的上帝在此时此地呼召了他,要他宣誓效忠基督,为了基督的事业拔出手中的剑。希金根和属下的战士拔剑指向天空,与其他人齐声呐喊,直到激动得流出了眼泪。


闵采尔抬起手臂,示意人们安静下来。几分钟后他继续激昂地演说:“我们必须把罗马的腐蚀从我们的祖国清除出去,我们必须除掉把这杀人的律法强加给我们的人。”闵采尔用力地指着脚下的《圣经》,高声呼喊道,“我们相信赐生命的圣灵,在每个真正的信徒心里燃烧的圣灵。圣灵要用他那大能的手、神圣的火来摧毁这个世界,来洁净这个世界。只有到那时,上帝的国才会到来;只有到那时,主耶稣基督才会带着权能和荣耀再来,做万王之王!现在,拿起武器的时间到了!起来吧,骑士和诸侯!起来吧,全体牧师!让上帝的国降临在地上!”


人群又一次爆发出欢呼声。希金根听得够多了。这次,纸上谈兵的时期彻底结束了。德国的漫漫长夜将要过去,上帝的国将在黎明到来,上帝要在战斗的号角声中建立起他和平的国度。而他,弗朗兹·冯·希金根,将带领正义之师,为主的到来铺平道路。他猛地掉转马头,双腿一夹,从人群中穿过,并挥手示意属下跟上。


希金根和属下从骚动的人群中强行穿过,妇女和孩子们四散逃跑,躲闪着他们的马蹄。这时农民们响应闵采尔的号召,又一次举起了草杈和木棍齐声呐喊。骑士们只得躲开。


“处死教皇!处死教皇!”他们怒吼着,忘了闵采尔还在演说。怒吼声变成有节奏的呐喊,传遍了冰封的群山。


骑士们终于穿过了人群,踏上前往莱辛巴赫的道路。希金根扫视路边那一排低矮的店铺,寻找着酒馆。在返回爱伯恩堡向乌尔里克·冯·胡滕报告之前,他们得先喝杯酒。


酒馆里比大街上稍微暖和一点,有的角落不是很干净。几个街头混混见到希金根和手下的20名骑士走进来,恐怕其中有官府的人,就起身离开了。其他客人安静地坐着,喝着啤酒或者啜着烈性酒,庆幸他们有一个避寒的地方。


希金根要了一大杯酒和一些奶酪,然后看看哪儿有坐的地方。他走到靠里面一张小桌子面前,那有一个身穿黑外套的人在独自饮酒。“我可以坐这吗,先生?”他问道。


那个人抬起头来,但是他没有看希金根,而是注视着酒馆的门口,他那两个椭圆形的镜片在烛光下反着光。他面前的杯子已经空了一半,盘子里还有一片不再新鲜的面包和一些奶酪,一把刀子插在奶酪上。他掰下一块面包,往啤酒里蘸了蘸。希金根把这个动作当成是默许。他放下啤酒,坐在这个人的右边。这时他注意到椅子旁边的黑色箱子。


“先生,你是一名医生吗?”希金根问道。


“我是行医的,没错。”斯科拉油腔滑调地说,他仍然没有看希金根。


“弗朗兹·冯·希金根。”骑士说着,摘下右手上的骑手手套,伸出手去。


斯科拉半睁着眼睛斜视了他一眼。“斯科拉,”他伸出苍白的手,“埃利亚斯·斯科拉医生。”他用力握了一下骑士的手。


斯科拉把手抽了回去,伸到外套左边的内兜里,掏出了一张纸。他把那张纸在桌面上展开给希金根看。他机械地,但又故作优雅地抚平那张纸的边角,好像他已经重复过无数次类似的动作了。“你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他礼貌地说,“见过这个女人吗?也许在其他什么城市?”


斯科拉注视着仔细观看那副画像的希金根,希金根看画像的样子和自己每夜看画像时一样。他记得画像上的每一根线条。尽管画家只是匆匆画了个轮廓,但匆忙之中仍然抓住了人物的神韵,画上之人是如此天真和美丽,令画家不禁放慢了速度。这不是当前流行的毫无生气的哥特式画法。画中的女子欢迎她的参观者,深深吸引了他们,然后在他们心头萦绕不去。仿佛这个女子将要离去,但是在她飞往天堂之前画家在画布上抓住了她的灵魂。她的眼睛在向仰慕者说话,她的嘴唇性感地微微张开。


斯科拉的眼睛在镜片后面微微眨动。他舔了舔嘴唇,让那个纯洁的少女肖像满足自己的炽热的幻想,虽然此时希金根在直直地盯着她,抚摸她。斯科拉讨厌这一点,讨厌希金根对她的欲望。每个男人看到她时都是这副德行,他们都想得到她。但是斯科拉明白,这不是他们的错。这是她的错。当他找到她后,要好好教训她一顿。


教训得她不再逃跑。


教训得她不再调情。


他从骑士手中轻轻抽回画像,拿到骑士正好够不到的地方。“你见过她吗,先生?”


希金根没有抬头,低声说:“没有,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女子。她是你的女儿吗,先生?”


笨蛋。斯科拉不客气地把画像折叠起来,匆匆放进内兜里。“这幅画是很久之前的,”他生硬地说,“我们本来要结婚了,但是……”他停顿了一下,喝了口啤酒,“她在一天夜里失踪了。是被人绑架。这是四年前的事了。我向上帝发誓,一定要找到她。”


“四年了?像她这样年轻漂亮又无人照看?她死了,先生。或者更糟糕。”


“她没有死,”斯科拉喃喃地说着,喝光了最后一口酒,“我会找到的。”


。。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