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3年3月27日

维滕堡

尤斯图斯轻轻地敲了敲马丁的门。天还没有亮，冰冷的石头走廊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借着手中蜡烛的光亮，尤斯图斯可以看到他呼出的白气。从门底下的缝隙里露出橘黄色的烛光。距晨祷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但是尤斯图斯知道他的老朋友此刻正在做什么——用马丁自己的话说，是“起个大早”。

“马丁？”他敲着门喊道。无人应答。他又敲了敲门，里面传来脚步声。门轻轻地开了，马丁平静地笑着，回到自己的斗室，双手不经意地揉着肚子。

“又胃疼了吗？”尤斯图斯问道。马丁“唔”了一声，摆摆手叫朋友不要担心。“我看，热牛奶不管用？”马丁这次没有回答，他已经陷入了沉思。

尤斯图斯环视着这凌乱的房间。在圣坛前面靠近床铺的地方点着一支蜡烛。床铺皱巴巴的，马丁从未整理过它，也没有洗过床单。在瓦特古堡隐居的几个月更强化了他熬夜祈祷和写作的习惯，他常常工作到再也无法睁开眼睛，便倒头就睡。

尤斯图斯注意到马丁的笔、纸张还有《圣经》堆在屋子中间的桌子上，看来他没有写东西。然后他又看到圣坛前面的地板上叠着马丁的毯子，上面被压出了两条深深的印。

“你在那里跪了多久？”尤斯图斯问道，他知道老朋友可能整夜都在祷告。他常常劝说马丁多睡会儿，但是胃病经常让他睡不着觉。

“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做了。”马丁答非所问。尤斯图斯走到床头坐下，马丁仍站着，来回踱着步子，他的手又不由自主地放回到腹部。“这些修女是和我们有着同样信仰的姊妹，她们已经接触到了真理，我们有责任帮助她们。”

“等等，等等，”尤斯图斯说，“你说的是尼姆琴修道院的修女们？去年圣诞节乔纳森神甫说个不停的那些修女？”

“没错，显然这几年他和那个修道院一直保持着联系，帮助有难的人寻个栖身之所。我记得乔纳森在被发配到莱谢瑙之前，经常去尼姆琴。至少，他和那里的几名修女建立了很好的友谊，得到了她们的信任。她们向我请求过帮助，我有办法。”

“你究竟想怎么帮助她们呢，马丁？”尤斯图斯问道，“你是想教她们吗？我觉得可以把你的小册子多给她们一些，也许给她们一些……”

“我的意思是帮助她们逃跑。”马丁打断朋友的话说。

“逃跑？”尤斯图斯吃惊地张大了嘴，“帮助修女逃离修道院，马丁……”他十分慌张地站起来，咕哝着向门口走去。

“尤斯图斯，”马丁说，“你知道她们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总不会比我们的更糟吧。”尤斯图斯反驳道。

“没错，更糟糕，”马丁说，“因为她们想离开，却无法离开。她们已经认识到上帝的恩典，却被她们在罗马律法下所发的誓言囚禁在修道院。”

“但那始终是一条誓言！”尤斯图斯争论道。

“是违背信仰的誓言，因此不具有约束力。”

“马丁，如果院长嬷嬷抓到她们逃跑，会把她们活活烧死的。”

马丁点点头：“所以她们绝不能被抓到。”

尤斯图斯正对着马丁，努力让语气缓和下来：“我知道你听不进我的话，但我还是要说，否则等他们把你拖走的时候我绝不会原谅自己。”马丁刚要开口，尤斯图斯竖起食指制止了他。他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你知道***修女是死罪，你也知道谁会强烈要求判你的死刑——乔治公爵。他会无比快乐地看着你被烧死，这一点还需要我提醒你吗？”

“尤斯图斯，真的……”

“马丁，听我把话说完。这个人会用你的书引火，来点燃柴堆上的第一捆树枝。不要指望弗雷德里克会来救你。到目前为止你还没有触犯任何法律，至少我想不到你犯了什么法。但是偷走修女——想想吧，马丁，要是弗雷德里克支持你，那就意味着他在让乔治公爵——看在老天的份儿上他们还是堂兄弟呢——还有皇帝攻进这里，把我们都送上火刑柱。”

马丁抱起双臂，眼睛望着天花板。

“马丁，想想你的改革。不要管她们，一个都不要管。你别想做英雄，冲进去救出一群渴望男人的修女！”

“尤斯图斯！”

“哦，怎么了，如果我说得不对尽管纠正啊，但是我断定这种新的宗教热情会使她们相信自己应该和其他逃跑的人一样结婚生子，我说得不对吗？”

马丁沉默不语。

“我想她们会这样的。马丁，我求求你了，不要做这件事。这件事太危险，成功的几率太小了。”

马丁回过头来，注视着尤斯图斯：“你说完了吗？如果你说完了，我要去厕所了。对不起。”他与尤斯图斯擦身而过，打开房门，说，“你用废话填满了我的肚子，我已经消化了，现在该把它们排出去了。在这儿等我。”他重重地关上门，把尤斯图斯留在屋内，让他感到自己好像是一个对父亲讲话无礼的孩子。

大约过了一刻钟，马丁才回来，比刚才出去时更加气愤。

“我是这么想的。我们有机会帮助修女们逃跑，不错，但是也要帮她们找到基督，让她们明白基督的恩典。你会牺牲灵魂来保全自己的生命吗？”

“但是如果她们只想要婚姻怎么办呢？”尤斯图斯固执地说，但是他知道自己已经在退却了。

“那我就给她们找到丈夫。就算这样也比在修道院里慢慢老死要好。至少她们可以生儿育女，再不然，她们还可以加入到我们当中来。”

尤斯图斯叹了口气，争论结束了。“我想你已经成竹在胸了。”他说。

马丁笑了起来。发怒时他就像一只燃烧的火把，一旦说服了对手，他会首先表示和解。“你见过我打无准备之战吗，尤斯图斯？”他说着走到门口，打开门，说，“晨祷的时间到了，我们先去祷告，然后一起散步，我会把我的计划告诉你。你今天下午要有一次小小的旅行，去托尔高见我的一个老朋友，一个名叫科普的鱼贩。”

1523年4月3日

尼姆琴女修道院

晚上9点钟，晚祷结束后，凯瑟琳和尼姆琴修道院的其他修女沿着走廊轻快地挪动脚步，返回各自的小房间。月亮将一层柔柔的银光洒在庭院上。几点零星的光亮怯怯地从修道院的窗口透出来。夜色渐浓，蟋蟀停止了鸣叫，万籁俱寂，静得让人感觉夜好像屏住了呼吸，等待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一个时辰后，凯瑟琳修女的房门悄无声息地开了，凯瑟琳闪身出来，轻轻地掩上门，如影子一般在冰冷的铺着石头的走廊上移动。她来到艾薇修女的门前，轻轻叩门。两人一起走到廊子尽头，穿过庭院，去通知其他十个姊妹。她们都穿着黑色的修女服，赤脚走路，手里除了在园子里做工时穿的鞋子，没带其他东西。她们必须悄悄地走，并且要行动迅速。如果她们被抓住从修道院逃跑，违背了进入修道院时所立的固守清贫和贞洁的誓言，就会被送上绞刑架或火刑柱。院长科尔斯顿嬷嬷会毫不犹豫地把最严酷、最痛苦的刑罚加在她们身上，以警戒其他的修女。

一行人沿着庭院的边缘移动，尽可能远离院长嬷嬷的房间。科尔斯顿嬷嬷有慢性胃病，所以每天只能睡三四个钟头。晚祷后，从图林根新来的修女特蕾莎在科尔斯顿的热牛奶里撒了一点褐色的粉末——镇静药，希望能够让她安睡到第二天早上。

艾薇修女是修道院的副院长，地位仅次于院长，也加入了逃离尼姆琴的修女队伍，但是凯瑟琳是天生的领导者，她周密地安排了她们的会议，与艾格尼丝修女商量了出逃计划，并通过乔纳森神甫安排好接应的人。她试图说服艾格尼丝与她们一同逃走，但是艾格尼丝说她无处可去，尼姆琴就是她的家；还说，她留下来有助于其他修女逃跑。

凯瑟琳感到艾格尼丝情愿为了她们说谎，但她不愿这位朋友为了给她们逃跑提供方便而知罪犯罪。

“我没必要撒谎，”艾格尼丝说，“因为我不知道你们计划走哪条路——至少知道得不是很清楚——我会对院长说，据我猜测，你们会向南方茨维考的方向逃跑，在那里你们那些激进的观点更受欢迎。”凯瑟琳笑了。其实她们会逃往相反的方向，北方，维滕堡那里。

穿越庭院的时候，黑暗中突然响起修女们惊慌的低声祈祷。凯瑟琳住了脚，猛然转身，手迅速一挥，让她们保持安静。她们快速走出大门，没再发出任何声音。

凯瑟琳轻轻地关上大门，向院长的房间看了最后一眼，目光慢慢扫过那些低矮的房间，注意是否有什么动静。院子里如墓地一样寂静，看不到一点烛光。凯瑟琳领着众位修女，沿着墙根急匆匆地走着，转过墙角后，就看到在巨大橡树的阴影里停着一辆马车。马车上装满了空鲱鱼桶，一个留着灰色络腮胡的高个子男人在等着她们。

“我们准备好了，科普先生，”凯瑟琳气喘吁吁地说，“你的马车能装下我们这么多人吗？”

科普先生轻声地笑着说：“嬷嬷，科普永远都有办法再装下一条鱼，来吧。”凯瑟琳迅速数了数，发现科普的确带了13只木桶，整齐地排列着。他甚至还在车上扔了几根烧焦的木头。很好的掩饰，凯瑟琳想。马车越脏乱，就越不容易引起怀疑。如果这位老鱼贩身穿盔甲，腰挎利剑，反而让她们不放心。

“我已经尽量把木桶弄得干净些了，嬷嬷。”

“这很好了，科普先生，谢谢你。”凯瑟琳帮着其他修女进入木桶藏好。虽然很腥，但她们可以忍受。当凯瑟琳也钻进木桶后，科普把盖子稍稍露点缝隙，好让修女们多呼吸一点新鲜空气。

“好了，科普先生，我们别磨蹭了。但是也不要显得太着急，我们不想引起任何注意。”凯瑟琳在木桶里说。

“好的，嬷嬷。”

一刻钟后，他们已经在向北通往维滕堡的路上了。车声辘辘。已经很晚了，但是凯瑟琳偶尔听到有人向科普打招呼，她没有听到科普的回答。

马车颠簸着，木桶互相挤碰，凯瑟琳的头不时磕到桶壁。她感到自己的木桶随时都会翻倒，像倒垃圾一样把她倒进科尔斯顿嬷嬷等待的双臂中。从尤斯图斯神甫那里，凯瑟琳了解到科普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但是她想这辆马车可没有被他的祈祷所浇灌。那些祈祷可以解释科普此时镇静，甚至是快乐的态度。她听到科普轻声哼唱起来，不是出于害怕，像男孩穿过墓地时吹口哨壮胆，而是像一位父亲在床边给受到惊吓的孩子唱歌，用歌声驱走她们的恐惧。她再次祈祷上帝保佑他。

20分钟后，凯瑟琳想他们离修道院至少在一公里开外了。鱼腥味越来越重，她快忍受不住了，于是她慢慢把桶盖向后推，直到手指抓住了木桶的边缘。她又把盖子向后推了推，跪立在木桶里，头一点一点地探出桶外，直到可以从桶沿儿上看到外面。其他修女早已探出头来，回望着那条通往尼姆琴的路。他们刚刚进入森林，正打算拐上一条岔路，顺着缪尔德河的河岸走，这时他们听到了修道院的钟声。警报声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