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高建群
|类型:欧洲·魔法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6
|本章字节:3438字
话题再回到白房子。在白房子,我有一位同年入伍的老乡,后来无缘无故地提前复员了。说无缘无故,这话不准确,是有缘故的,只是,那个缘故不好启齿,而且,当我们这拨兵,后来集体离开边防站时,我们曾经相约,永远为可怜而又可憎的他保守秘密,永远不提那个缘故。
我们在一个班,我是班长。晚上,当我就着油灯,在一个手掌大的日记本上,写那些蹩脚的诗行时,他这时候做的唯一的事情,是躺在被窝里捧着一张一寸大的照片流泪。那照片我见过,照片上是一个梳着两根羊角小辫的淸秀的农村姑娘。老乡指着她身上的那带花点的衣服,告诉我,那是他们一块儿逛城市时,他为她买的,他还说,姑娘在她娘家的那个队里担任广播员。
就是在这么一天晚上,我正趴在桌子上写诗时,老乡的暗暗流泪突然变成了抽泣。我完了,班长!我这一生全1完了!他打断我的写作,这样说。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我知道一定发生了严重的事情。我问了,他不说,于是,我只好合上日记本,去找指导员。
这事情确实有些严重,而且有些不好说。指导员吞吞吐吐,尽打马虎眼儿,但是在我的一再追问下,他还是说出了实情。
是3倌,那个河南老兵告发他的。我的这个老乡是牛倌。马倌说,那天,他爬上了望台,举着望远镜寻找马群,突然发现,远处的沙包子后边,牛群像惊了一样,纷纷乱跑。他以为是牛群遇上豹子了,于是下了了望台,骑马向大沙包子后边跑去。结果,在大沙包子后边,一个沙窝里,我的那位老乡,拽着一条牛的尾巴,张着嘴,呲着牙,气喘咻咻地正在干那事,光屁股蛋子露在外面,裤子掉在了脚面上。马倌说,他当时骑在马上,伸出腿,朝那光屁股上就是一脚。
我给指导员求情,我说让我这老乡,捱到复员季节,按正常复员处理算了。指导员很为难,他说这里是边防一线,不敢让他在这里留。后来,指导员采取折衷的办法,将他调到驻在县城的炮连里去了。但是,据说他在炮连当猪倌时,仍然不安生,把柄倒没有抓住,只是那年母猪很少下崽。所以好容易捱到复员季节,他就复员走了。
他在临离开白房子时说:班长,我不是人,是不是?说完他号啕大哭。我们一群老乡也抱头痛哭,并且相约,回到家乡后,谁也不准再提这个老乡的事。
这一类事情,大约并不仅仅我的这个老乡有。要塞有一个干事,每天黄昏时分,时常搬着一个小発,拿着一张报纸,到河边去学习。他来到河边,坐在小発上,装模作样地看一会儿报纸,一条草驴,见他来了,便踏着小蹄子蹬蹬蹬蹬地跑过来,在他旁边吃草。瞅瞅天黑了,四周没有人了,干事就站在小発上,拽住驴的尾巴。
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懂。这不懂帮助了我。要不,说不定我也会酎不住这充满死亡感觉的白房子的。
有一次我上夜哨。中亚细亚的白夜,夜里两三点了,四周还白花花的,碉堡,芨芨草滩,通往哨所的那条小路,以及白房子,都笼罩在一层虚幻的、淸晰度良好的白光中。我在调堡旁站哨,这时,边防站那只老白狗,用它的身子,老往我的腿上去蹭,眼睛红勾勾的。我不明白这是什么原因,我把这看作是动物对人的一种纯洁的感情。后来我下哨归来,那老白狗则紧紧地尾随着我,当走到黑色碱土围墙的一个拐角时,老白狗突然抢前两步,拦住我的去路。而后,它四蹄朝天,仰在了路面上,借着白光,我能看见它眼中那种暧昧的目光,以及后腿叉开后,那肿胀的、充血的、湿漉漉的***。我当时很纳闷,不知道老白狗这晚上是怎么了。记得我踢了老白狗一脚,然后跨过它,走进了营房,当我关住营房的双层门时,我听见老白狗在身后像狼一样长唳一声。
复员以后,我还见过我那位老乡一面。他晒得黑黑的,穿着红背心,在故乡的县城里给一个黑包工当季节性民工。他已经结婚了,有了孩子。他的妻子是不是当年照片上的那位广播员,几次话到嘴边,我都不好启齿,生怕勾起他的心。鲁他还按习惯称呼我班长。这称呼没有像往日那样令我自得,而是有些垆尬地意识到,从白房子开始以至如今,我把自己包得太严了,我一直按社会的需要循规蹈矩地扮演着样板人之类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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